田岛征三：泥土气息的画风下，是忠于内心的老少年
田岛征三1940年出生于日本大阪，在高知县度过童年，毕业于日本多摩美术大学设计系。从1969年起，偕妻小移居西多摩郡“日出村”，过着与大自然为伍，一边耕种、一边创作的生活。他还把新潟县只剩下三个学生被迫关闭的小学校园改造成艺术空间，在日本历史上曾用来隔离麻风病人的岛屿上建立了青空水族馆。
田岛征三的作品曾荣获布拉迪斯拉发国际插画双年展金苹果奖、日本讲谈社出版文化奖绘本奖、日本绘本奖、日本小学馆绘画奖等多种奖项。以兄弟俩的童年故事为蓝本创作的电影《梦幻村庄》，获得过柏林国际电影节银熊奖。
今天，为你带来魔法象授权发布、田岛征三在日本杂志《儿童之友》创刊60周年活动中的演讲，带你了解他的创作经历，深入了解这个始终倔强着忠于内心的“老少年”。
感谢身边每一个小生命
田岛征三|文
出发：不被理解的岁月
我的第一本图画书，是由福音馆书店出版的。
当时，我还没有任何名气。有一天，我在家画画，儿童文学作家今江祥智先生突然来访。我和今江先生此前并没有交情，所以对于他的到来我有些惊讶。先生告诉我，他在朋友那里偶然发现了我创作的图画书《西魃天》，他很喜欢这本书，还在地铁上一边读一边流眼泪。今江先生和我并不相熟，却因为读了我的作品而流泪，这让我十分感激。原来我的作品有让人感动的力量，我不禁自信起来。
其实，《西魃天》是我在读大学的时候自己用小型印刷机印刷的，并没有正式出版。那天今江先生离开后，他就开始拿着这本书往来于各大出版社，为我的事情奔波劳碌。遗憾的是，没有一家出版社愿意出版。他们觉得这种画看起来脏兮兮的，不会有人愿意掏钱买。最后，我们来到了福音馆。今江先生告诉我，福音馆是最后的机会。福音馆的松居直先生一开始也认为《西魃天》这个故事不适合孩子阅读，但觉得我的画很有趣，想和我合作，尝试创作新的作品。松居先生的态度很友好，不像其他出版社总是敷衍我，有的甚至还让我免费为他们画宣传小卡片。
当时，我没有任何收入，每天都要为第二天的生计发愁。为了早日出书，我只能不分白天黑夜地画。那段时间我拼尽全力，终于，第一本图画书《老屋森林》出版了。
《老屋森林》（『ふるやのもり』濑田贞二/改编 田岛征三/绘，福音馆书店，1969年）
遗憾的是，《老屋森林》的销量很差，口碑也不好，甚至有位资深的幼儿园园长在行业期刊上点名批评我：“图画书本来是一座美丽的花园，请不要用艺术家充满自私气味的泥土污染了这座花园。” 我震惊极了，至今仍牢牢记得那位园长的话。
不过，毕竟当时的我还很年轻，除了难过，更多的是觉得不服气。我赌气地想，如果真有一座那么美丽的花园，我还偏要污染个痛快。从那之后，我暗暗把所有的悲愤化为创作的力量。
在那段艰难的岁月里，我也得到了很多人的支持。长新太、赤羽末吉和濑川康男等前辈都默默为我打气，说我的作品很有意思，将来有一天定会得到市场的认可。
转机：开始成为畅销书作家
虽然我的第一本图画书出版了，但因为销量不好，所以我一直没有接到新的邀约，也没有收入。不过，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转机终究还是来了。
恰逢白杨社的社长去欧洲考察图画书行业的发展情况，他发现“脏兮兮”的图画书在欧洲渐渐多了起来，认为日本也应该跟上欧洲的步伐，出版社有责任把这一趋势带回日本，让日本读者提高图画书的艺术品位。于是，他向我投来橄榄枝。就这样，由今江先生撰文、我绘图的《大力士》出版了。这本书销量非常好，半年就卖光了。
此后，我的创作生涯总算步入正轨，我的名气也越来越大。偕成社还出版了我之前在大学自己印制的图画书《西魃天》，这距离今江先生拿着它为我到各大出版社奔波劳碌的日子，已经有 10 年了。
《大力士》（2004年版）和《西魃天》（1971年版）
后来，连时尚杂志的编辑都来向我约稿。记得有一本非常时髦的杂志，主要向年轻的妈妈们介绍前沿、时尚的生活方式。那时，我刚把家搬到东京郊区的日出村，每天喂喂鸡和羊，种种地，过着自得其乐的田园生活。因为当时生活比较悠闲，所以我答应了杂志社每隔一个月供稿一篇，以我的山羊安静为主角进行图画书创作，记录它是怎么从小羊慢慢长大、怀孕、生产的。
“山羊安静的故事”系列销量很好，于是我一下子成了有钱人，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妻子开始频繁出入高级商店，甚至买来价格不菲的真皮沙发；我渐渐习惯喝奢侈的白兰地，等等。我终于在 35 岁的时候跻身富人阶层。然而，我发觉这种生活不对劲，我有很不好的预感。在创作上，我也开始产生厌倦感。我把所有的错都归因于“山羊安静的故事”系列大卖。于是，我马上请杂志社停止加印“山羊安静的故事”系列，还告诫说，再这样下去，我就彻底失去创作的能力了。杂志社听从我的要求，立马停止了“山羊安静的故事”系列的加印。我现在要向当年为此系列付出过心血的杂志社同事说一声抱歉，请原谅征三的任性。
探索新风格，重新出发
我决定和之前的风格彻底告别，探索完全不一样的东西。之前的人生就相当于上辈子了，从今往后，我要重新出发。
但是，转型非常难。那段日子，我屡屡碰壁，好像身处在黑暗中，永远找不到方向，时时徘徊在放弃的边缘。最后经过五年的艰难摸索，我终于创作出了令人耳目一新的作品——《飞啊！蚂蚱》《草丛》《菜园狂欢节》等。这些作品在我的创作生涯中非常重要。
《飞啊！蚂蚱》 《草丛》《菜园狂欢节》插图
之前，我熟练掌握高级的绘画技法，也知道用什么方法能把故事讲得动人，现在我选择放弃，开始画一些看起来谁都能画的抽象作品。我把整个生命投入到创作中，不受任何技法的束缚，灵感奔涌而出，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
不过，这些作品并没有得到市场充分的认可。就连我的孪生哥哥、图画书作家田岛征彦也对我说：“虽然这是你画的，但这种画谁都画得出啊。”即使我的新风格还没有被大家接受，我也坚信自己的方向没有错。看似简单的每一笔都释放着我的激情，承载着我的生命力。这才是属于我独一无二的东西。
那些身边的小生命教会我的
不管多么渺小的生命，都拥有自己独一无二的意义。我小时候就感悟到生命的美妙。
那时，我和征彦因为常常被老师、同学欺负，所以不爱去上学，老是偷偷跑到小河边玩，最喜欢的就是捉鱼。就连刮风下雨了，我们都不舍得离开。我比较擅长徒手捉鱼，会把战利品用桶提回家。妈妈会把鱼杀了，在天气好的时候晒成鱼干，晚上大家围坐在一起烤着吃。当时很穷，我和征彦还会在树林里捡些栗子、栲树的果实和八月瓜回家。
以田岛征三和哥哥田岛征彦的童年故事为蓝本创作的电影《梦幻村庄》，获得柏林国际电影节银熊奖
记得有一次，碰到一条动作特别灵敏的鱼，为了捉它，我整个身子都浸到了水里，那条鱼也拼了命地想要逃走。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我才捉到，它不服输地在我手心里直跳。我把鱼放进水桶后，朝征彦大喊：“快来，我捉到一条特别大的鱼。”征彦跑来盯着这条生命力特别顽强的鱼看了一会儿，抬头对我说：“真大！待会儿我们一起吃，一人一半。”当我们低头再次看向鱼的时候，发现它已经死了。那一瞬间，我们难过得说不出话。虽然我们本就计划着要吃了它，但突如其来的死亡让我们亲眼目睹了生命的无常与虚妄。明明刚才还活蹦乱跳的生命到底去哪里了？虽然当时我们还是孩子，不懂用语言表达，但是悲伤、愤怒、内疚等各种各样的情绪一下子向我们涌过来。
就这样，我们每天在林间、小河里玩耍，从身边的小生命那里体验着生命的真实与虚幻，度过了童年时光。
用艺术改变乡村
我深深感动于大自然中的每一个渺小生命的存在。为了展现生命的灵动与美妙，我创建了好几个艺术空间，其中有一个叫绘本与木之实美术馆。
绘本与木之实美术馆的前身是新潟县的一所小学。当时，这所小学只剩下三个学生——三年级的健太、五年级的由佳和结城，学校即将停办，三个学生也要被迫转学。我很同情这三个孩子，他们一定会非常不舍吧……思前想后，我决定创造一些能留在孩子们心中的东西。所以，我把整个学校打造成了艺术空间，用漂流木和一些废弃材料搭建出最受学生欢迎的女老师的模型、校园妖怪模型和学生乐队模型等，并将其放入教室里。
学生乐队模型和校园妖怪模型
现在，很多年轻人都涌入大城市，农村人口越来越少。乡村学校一个接一个关闭，学生被迫转学。虽然现实很残酷，但我们不能因此阻止年轻人去大城市发展，顺应时代的潮流才是正确的做法。不过，也不是说可以什么都不用做。至少我们可以把家乡打扮得更美，用艺术的力量重新使农村焕发活力。请那些到大城市发展的年轻人安心打拼，要是想家，就回来看看，美丽的故乡永远在等着他们。
后来，我在香川县的大岛也创建了一个艺术空间——青空水族馆。这座岛屿曾经是麻风病隔离区，有一段非常悲伤的历史。日本政府曾有一段时期把患麻风病的人隔离开来，他们饱受世人的歧视，失去工作的权利，甚至失去生孩子的权利。然而，要在这样的地方建立艺术空间，我觉得必须先定下基调：艺术并不是用来传递悲伤的，因为没有人喜欢悲伤。所以，我创建了一个充满欢乐的水族馆，里面放着用废旧物品搭建而成的人鱼、海盗模型等。有的模型还设有机关，只要有人动一下机关，就会听到一个好笑的声音从模型中传出：“为什么要抛弃我？”
人鱼模型
有时，世界很残酷，会让人受伤，比如那些受到歧视被隔离在岛上的人，还有那些被迫离开充满回忆的学校转到其他地方上学的孩子。不是所有的伤痕都能被轻易治愈，但我们可以相信生命中仍有值得期待的风景。
前些日子，我发现一棵因为海水倒灌而枯萎了的树上长出了新芽。一位曾经因患麻风病被隔离在岛上的老爷爷推着轮椅过来，笑眯眯地说：“看，长新芽了。”
如果艺术是有力量的，我觉得这就是艺术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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