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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大院 小孩大院
2024-08-23
在阿纳果参加营地的时候,我们有一个学习自然笔记的环节。
第一次学习,是进山徒步三小时,抵达二号营地后。
荡秋千的孩子,钻树屋的孩子,飞奔的孩子似乎都有些玩累了,老田老师把大家聚拢在一起,说:“你们既然玩累了,咱就画会画,歇一会儿再去玩儿。”

他要求孩子们找到一样感兴趣的植物,仔细观察,尽可能细致地把这样植物画下来,要用眼睛去画,而不要用想象力去画。

牵牛找了一株小草,有着细茫茫的枝茎,芝麻粒一般的叶子/果实。她说之前在森林学校的时候她常玩儿。

很快,孩子们画好了。牵牛不仅画了这株小草,还画了蒲公英,画了蘑菇,画了胡萝卜。然后用漂亮的框线把它们框起来。她显然没有听清/没有理解老田的要求。


老田开始点评。

画得最好的,是村里的孩子大树,观察得非常细致,画出了植物一对叶子大一对叶子小的特点。

到了牵牛,老田把画举起来说:“她可能是没听清我的要求哈。大家看看她画的蘑菇,这显然是一个被画画老师毁掉的孩子,她的眼睛里看不到真实的蘑菇,这种表达已经模式化了。”

和我们一起听点评的,还有几个上海来的游客,这时一位女士问牵牛:“小朋友你是怎么想的呀,你肯定有自己的想法,老师应该听一听的。”
牵牛不说话,她通常遇到这样的状况是说不出来一句话的。我也有点懵,不知道说什么。就轻轻挨近她一点,把手放在她的身上,环住她。

老田继续点评,女士忍不住再次发声:“我觉得她画得挺好的。”
老田问:“你做什么工作的?”
女士说:“我在美术馆工作。”
对话就没能继续下去。因为老田是个云游散仙,他应该很讨厌美术馆。

小课堂结束后,孩子们呼啦啦再次起身去玩,牵牛仍然坐着,她回头看了我一眼,我看出来她在忍住不哭。
我轻轻对老田说,牵牛其实并没有怎么学过画画,她这样画蘑菇和胡萝卜,可能是因为家里的玩具就是这样的,她看到的绘本就是这样的。
毕竟,城市里的孩子,他们对于动植物的第一手资源,往往并不来自真实的世界。所以哪怕这几天牵牛已经见过了鸡蛋菌、见手青、美味牛肝菌、珊瑚菌......她在下意识选择“蘑菇”的样子的时候,依然会用红伞白点来表达,这就是她心目中的“经典”。
老田说:“她如果是模仿的就没事,我就怕是老师教出来的,只能这么画,把孩子教坏了。”
又说:“我们要相信自己的眼睛。现在好多人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们如此聊了一会儿,牵牛起身离开了。
老田默默追随了她一会儿,说:“你看,孩子的复原能力还是挺强的。”

我没有接话。就我对牵牛的了解,她肯定不会这么快就复原了。我在思索接下来怎么宽慰她,但完全没头绪。甚至有那么一刻,我有点后悔来参加这个营了。

过了一会儿,我想上厕所,起身离开。上完厕所,我想一个人下到河边去待一会儿,就快速向河道走去。
走着走着,眼泪就冒了出来。

这个时候,营地的负责人蜗牛喊着我的名字走过来,他同我一道站在河边,询问我的感受,以及接下来他们可以做些什么,能够帮到牵牛。
我说,我就是担心牵牛以后不敢画画了,毕竟是被一个权威老师这样评价。
画画是牵牛最爱做的事情之一,她可以两三个小时边画边嘴巴里絮絮叨叨编故事。我并不在意她画得好不好,只想让她自由、自信地享受这种表达方式。
而且牵牛是一个慢热的,特别需要关系支持的小孩,这次营地活动恰好来的都是结伴的孩子,她一直处在默默观察的位子上,整个人很“收”。她昨晚磨磨蹭蹭了一个小时给我讲了当天发生的四件很小很小的事情,我慢慢帮她复盘,复盘完她才如释重负地去睡觉。疫情期间,她也曾这么谨小慎微过一段时间,是去年夏天三五锄的营地生活帮她释放了自我。我也有担心面对负面评价,她会再次把自己缩起来。

蜗牛老师带着温暖的关怀慢慢回应着我,他说:“我也曾有一段过分在意别人评价的时候。”
我说我也是,这也是牵牛很重要的功课,她要慢慢体悟到,她是怎样的小孩,并不取决于别人的评价。
但很显然,这样的功课对于牵牛这般天性的孩子而言,难上加难。

吃过晚饭,我拿起相机想去拍拍风景。走着走着,又来到一处河道,眼泪再次涌了出来。
这一次,我没有控制自己的眼泪。
坐在河道旁,看着水流一次又一次地涌过,听着规律的哗哗声,不由自主地,我捡起一块小石头,在一块大石头上磨起来。

这是我小时候很喜欢做的一件事。那时候每年寒暑假我都回乡下姥姥家。姥姥去河边洗衣服的时候,我就坐在一旁磨石头,我总觉得我会磨出来一块天底下最光滑最完美的石头。

我边磨边浇水,渐渐有乳白色的水流出,再去摸那被打磨的一面,果真已经平滑了不少。

我又闭上眼睛,慢慢冥想了一会儿,我为我此刻翻腾着的情绪命名,它叫“委屈”。
委屈,你好。
好久不见的眼泪,你好。


再次睁开眼睛,水流依然一次又一次地涌过,哗哗的声音依然规律地响着,群山围拢,树木森然。
我慢慢起身,向陪伴着我的水流、大山、树木、蓝天,向刚刚被我打磨过的小石头和那块磨石板,向刚刚承受我重量的小石凳子一一道谢。

——感谢大自然,此刻再次站立起来的我,觉得自己又恢复了“妈妈的力量”。
我可以的。无论我的女儿是怎样的天性,无论她面临着怎样的困难,我都可以陪伴着她,直到她不再需要陪伴。


等我收整好能量回到营地,老田说要带我去有手机信号的山头,他似乎也有一点愧疚,我感受到了他的好意。他其实真是一位好老师。

在后来几天的营地生活中,完全出乎我意料的是,牵牛和老田成为了好朋友。

当然,后来牵牛理解了老田的要求,她已经完全能画出真正用眼睛“看”,而不是用脑子回忆或者幻想的“自然笔记”了。第二幅画好后,她一直不肯给老田看,老田说“我就看一眼”,“我不给大家看”,说了半天,牵牛才把画本递给他。老田大大表扬了她。


老田坐在山头画画,牵牛凑过去看。然后一脸不可思议地来和我说:“妈妈,老田竟然没有学过画画。”


在复盘工作时,蜗牛请大家写一写画一画阿纳果最具代表性的事物,牵牛画了老田。“因为别的地方没有老田。”她这么告诉我。


在纳西传统的篝火打跳活动中,老田拍摄下了牵牛打着节拍的小脚,站在路灯下,跟着旋律尽兴扭动的样子。

下大雨,牵牛放在蒙古包外的鞋子被全部淋湿,“你光脚回来的吗?”我拎起那双足足有两斤重的鞋子。“不是啊,是老田背我回来的。”她不在意地说。

结营仪式上,牵牛从老田手中接过结营证书,她恭恭敬敬给老田鞠了一个躬,大大方方地对老田说:“我祝你今后平平安安,开开心心。”
老田摸着心口说:“我得平复一下自己激动的心情。”

后来分别的时候,老田专门起身过来,说:“小麦(牵牛给自己取的自然名),我想抱一抱你。”
这一老一小拥抱告别。

我同样没有想到的是,因为一直不争不抢,情绪稳定,在每日复盘中被小伙伴狠狠表扬了几次,大家夸她脾气好,对人友善。她也越来越能释放自己。小伙伴给我学她在操场上举着手嗷嗷叫着乱跑的样子,总是用手捏着她的脸说:“小麦,你真可爱,你怎么这么可爱啊小麦。”


我没想到开头很糟糕的故事会反转,而我的女儿,也用自己温和的方式成为集体中很特别也很统一的一员。
她比我的想象更加富有生命力。


在今天和哈科米同学的线上分享中,我讲述了这个故事。

在讲述和被回应的过程中,有一个关照越来越清晰:
“现在来看这件事,我当时有那么强烈的情绪,可能并不仅仅出于妈妈对女儿的担心,并不仅仅因为我担心她受到打击不敢画画,也并不仅仅因为我担心她在这个营地交不到好朋友。”

可能还有很大一部分沉潜的东西,是我体验到了自己被否定的感受。是当下那一刻,很多沉睡在历史中的被否定被忽视的时刻,被突然激活。
我害怕她像我小时候一样,常常被负面评价包围,她必须把自己缩得很小很小才能抗得住,必须缩得很小才能不被那些打击嘲讽打趴;
我害怕她像我小时候一样缺少自信,胆小内向,不敢发出自己的声音,融入不了想融入的圈子,习惯于被忽略。
我去寻找水流,我磨石头,我听着哗哗的水声,磨着石头就能平复下来,是因为童年时期,只有在姥姥家的生活才是真正放松自在的。在当下那一刻,我不由自主地用儿时的方式安抚着自我。

我没能清晰分辨的是:她不是我。七年的朝夕相处,我们一家人给她营造了十足的安全感,她只是天性慢热而谨慎。她的底子很好,所以她能够很快从负面评价中站起身来;她性格温和却不自卑,所以她能吸引到那些喜欢友善态度的朋友。

激起我那么多强烈情绪的,其实并不是我女儿的遭遇,而恰恰是我自己过去的体验,那些已经很遥远,却一直都在的体验。

“想要被看到,被关怀哈。”镜头前的伙伴轻柔地进行着触探。

我点了点头。
我再次感受到从胸腔翻涌出的情绪,它一路上升,冲击着我的喉咙和眼眶。很酸,很胀,很热
我慢慢地描述着自己当下的感受。

“是什么样的情绪呢?”伙伴继续关照我。
“是委屈。”我说。
还有渴望。


那些复杂的汹涌的感受,并不仅仅是一个妈妈的担心,还有一个小小的小孩子,她藏在“妈妈”这个伟大的身份之后,从很久远的历史中发出长久的呼唤:

我不想再被你语言攻击,爸爸。
我想邀请你来看一看我美好的地方,表达欣赏;也看一看我不完美的地方,你不需要说什么,只需要像老田那样,背着湿了鞋只能光着脚的小小女孩,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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