荐见 | 2019年中国十大丑陋建筑背后的故事
美是共识，美是见识
作者 | 亚博
建筑高350米，清华大学建筑学院副教授周榕站在重庆来福士的脚下，抬头仰望，震惊于它的建设尺度之大。重庆来福士广场，位于长江和嘉陵江的交汇处，投资240亿，3年建成，与河流一起面向被它挤压的朝天门码头。
一个月前，在持续七、八个小时的专家评审中，重庆来福士广场荣登2019年“中国十大丑陋建筑”榜单之首。这项建筑界的“金酸莓奖”，每年面对公众征集，网络投票选出50座丑陋建筑，最后邀请周榕等多位建筑行业领域专家，评出年度前十。
重庆来福士广场
“在建筑‘底部’的这样一个威胁，有意或无意给很多建筑师设置了一条红线。如果做得很烂，可能明年会上到丑陋建筑的评选。这对建筑师来说是一种威慑力，是建筑界对他使用的监督权。”周榕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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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委们对这次榜首的选择，没有出现往年的争执。重庆来福士广场上榜的理由是“野蛮践踏重庆历史文脉，粗暴破坏山城环境尺度。”
朝天门码头，因巴蜀历代官员在此朝见天子，迎接圣旨而命名，当地人广泛认为这是重庆建城之始。这座重庆最大的水运码头，近些年形成了长江上游最大的日用工业品批发交易地，商贾云集。码头地势中高，两侧渐次向下倾斜，人行石阶，沿山而上。
20世纪90年代中期，朝天门码头的“棒棒军”正在挑运货物。山城特有的地形，让这类职业在当时交通不发达的情况下，尤为兴盛。90年代重庆共有超过30万名“棒棒”，他们只需一根扁担，一身力气，在冗长的梯坎为人们运送沉重的货物。
重庆人对码头的情感，是身体对自然的依附。像“棒棒”穿行于石阶，船夫用赤裸的双脚攀附在冲刷的码头石岸，佝偻着后背拉船靠岸，川江号子与江水声在码头回荡。从1927年开始，朝天门码头开始遭遇劫难。在一轮城市大拆大建中，朝天门成为第一个被拆毁的城门。1949年，遭遇火灾，码头附近两千米左右区域化为废墟。90年代末期在剩余的城墙上修建了原港航监督站，又过了十年，所有城墙全部拆除，但朝天门码头整体的风貌仍在。
20世纪80年代航拍渝中半岛图，最前端的朝天门码头一直是重庆的地标之一。朝天门开放了重庆人的世界，重庆人的生活成就了朝天门的繁荣。每一个重庆人心中，都有着属于自己对朝天门的印记。
2012年，爆破拆除重庆港运大厦和重庆三峡宾馆两座地标建筑，决定新建“朝天扬帆”城市综合体，也就是现在的重庆来福士建筑群。
“300多米高的建筑拔地而起之后，朝天门码头原来山环水绕的自然状态被破坏殆尽，历史记忆荡然无存。超高层建筑也挡住了它身后高低起伏的渝中半岛，优美的轮廓线和城市风貌全都看不到了。”周榕说。
濒临朝天门的来福士广场
提议将重庆来福士评为“十大丑陋建筑”榜单之首时，评委们罕见的达成了一致。
“这么藐视城市的文脉，不顾城市的自然肌理，在全中国众多城市里都能算是一个非常典型、恶劣的样板。”重庆来福士广场的设计，出自新加坡金沙酒店的设计者摩西·萨夫迪(Moshe Safdie)之手，而来福士完全失去了金沙酒店的动势。
金沙酒店
周榕把重庆来福士广场的设计归类为中规中矩。
“重庆来福士包括前面两座超高层，后面四座，设计时强行做出了自己的中轴线，格局完全对称。放在重庆这样一个顺应自然山水没有轴线，没有太多人工雕琢的地方，其实非常不合适。它让整个渝中半岛一下变得僵住了，一个很灵动的城市被破坏掉了。”
十大丑陋建筑排名第二的贵州天下第一水司楼，同样“严重破坏自然环境”。当地耗资2亿，在卡斯特地貌上造出一个人工中轴线建筑，进深240米，高99米，全木质框架榫卯结构层层叠加。
贵州天下第一水司楼
“建筑是最大的媒体。我们评选更看重它背后的文化价值观，最大的是价值判断。”周榕说，2019年的建筑背后体现的是对自然的蔑视，对人文环境的粗暴破坏。
“如果从狭义的美丑标准来判断，这一届它们本身并没有那么丑。这些年中国建筑在审美上的进步是很明显的，放置几年前都不是这个形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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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十大丑陋建筑的评选从2009年开始，周榕作为每一届均受邀的专家评价：“十年的丑陋建筑放在一起千姿百态，形成了一座巨大的垃圾花园。”
2008年北京奥运，2010年上海世博会，中国开始跟世界建筑接轨。这个时期出现的第一批丑陋建筑，很大原因是由于之前的眼界不够。“近百年来发展的世界建筑，被中国集中压缩在这短短几年中。因为没有把自己放在一个全球时空的参照系里面，过时的观念导致丑陋建筑时空错乱、泥沙俱下。”周榕说。
当时的丑陋建筑包括照搬西方著名建筑，像美国百年前建造的白宫，短短几年内分别出现在中国江西九江、湖南娄底、浙江温岭等十地，多数成为当地政府办公大楼。安徽阜阳颍泉区“白宫”办公楼作为代表，遭到了媒体众多抨击。
安徽阜阳颍泉区“白宫”政府大楼
中国本土的象形建筑是另一个种类的奇葩。位于河北省三河市的天子大酒店，上榜中国十大丑陋建筑榜单，同时创下吉尼斯最大象形建筑记录。
酒店外形为传统的“福禄寿”三仙身体，通体10层。当年，摆放在酒店门口的迎宾牌上写着：天子庄园经佛界开光后，保佑每一位入驻天子的贵宾，入驻一天，沾一份仙家之福。“福”赐幸福、运气、福气。“禄”赐进步、官运、财运。“寿”赐健康、长寿、平安。
天子大酒店
酒店内部有数百个客房，不同位置对应不同价位，寿桃位置的套房价格最为昂贵。
马未都讽刺“这个酒店很有个性，将古代三个幸福的代言人福禄寿，牢牢地戳在那里，让谁看了都不会幸福”。
铜钱、元宝也化身巨型建筑，像沈阳方圆大厦，上榜CNN评选的全球最丑十大建筑。
沈阳方圆大厦
“2010年前后，整个社会是一种盲目的拜金主义。象形建筑更多的是媚俗。”周榕说。
层出不穷5年之后，这类建筑数量逐渐减少，垃圾花园里又添新形态。万达等企业出现一批文旅项目，这让十大丑陋建筑的评审们又追着打了好几年。
代表建筑是2015年度丑陋建筑榜单第四名的南昌万达城。从上空望去，一个个大青花瓷罐子组成建筑群，每个罐子花纹不同，还有“花开富贵”、“年年有余”等多种设计。
南昌万达城
当迪士尼六大主题乐园在上海开园时，王健林在央视财经现场自信表示：“万达，要让迪士尼中国的这一块财务，在十年到二十年之内盈不了利。”他说出这句话时，南昌万达城已集海洋馆、电影、商业娱乐于一体落成，投资400亿，成为集团首个开业万达城项目。
不久，万达在哈尔滨的“冰壶”项目，在无锡的“大茶壶”项目等也纷纷迎客。
哈尔滨万达城展示中心 冰壶造型
“他们把建筑变成了一个一次性的大广告，背后是一种消费主义的价值观。以文化为名，卖的全是商业消费性东西。不是把建筑做成一个像青花瓷的东西，它就变成了青花瓷的文化。他只是告诉你有这样一个东西，你们进去看一眼，然后迅速的消费，就完了。”周榕说，“这是对人类持久栖息的生存需求不负责任。”
贵州湄潭火焰山茶文化博物馆 贵州的茶文化非常有名气，因此在当地也有着一座茶壶建筑，外形与茶壶非常相似，坐落在湄潭火焰山，被称作天下第一壶。
江苏昆山市东阳澄湖岸边“大闸蟹”建筑 整体外形无接缝，采用不锈钢打造，大闸蟹的白肚内容纳三层空间，集休闲、娱乐，以及有关大闸蟹体验于一体。
2018年，融创中国近63亿接盘万达文旅项目，时任行政总裁豪言：“未来，融创的‘地产+’会贡献大量现金流，文旅集团会做到全国、甚至全世界最强的文旅集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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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丑陋建筑的深层逻辑，是建筑语言的混乱。”周榕说。
2019年丑陋建筑榜单上，宁夏国际会议中心排名第三。上榜理由是“设计手法混乱，生搬硬套地方文化象征。”
宁夏国际会议中心
会议中心主体建筑外，笼罩了一圈6万多平米的薄纱网壳单体。高造价，且无任何用处。官方解释，此造型为回族妇女面纱，借此传递中国回族文化。
榜单排名第五的甘肃敦煌机场航站楼，也因设计“堆砌”上榜。
甘肃敦煌机场航站楼
敦煌T3航站楼，上半部分设计采用中国古典的斗拱构型，朱红色斗拱层叠而上。屋顶出挑，中间高起。底部则采用博物馆式的建筑手法，实体墙面厚实。线脚又采用苏联建筑的手法。
江西南昌青少年宫位列第六。
“高层建筑、裙房、鼓出来的圆形会议厅，采用了三种完全不同的建筑语言。彩虹拱门入口设计是静止的带轴线，高层建筑却用了条带式动态处理，建筑前方圆形会议室又采用了体量的方式处理，设计者对建筑的语言基本驾驭能力根本没有过关。”周榕说。
原创不行，抄袭来凑。2019十大最丑建筑最后一座入选的建筑，是广西新媒体中心。近几年，现代主义风格在中国取代古典主义成为山寨新宠。位于北京望京的银河SOHO，由扎哈·哈迪德（Zaha Hadid）工作室原创设计，风格鲜明，识别度极高。
北京银河SOHO
广西也模仿着造了一个，当作自己的新媒体中心。
广西新媒体中心
在十大丑陋建筑评审现场讨论广西新媒体中心时，评委们发出了一连串的反问。作为一个新媒体中心，肩负着传播任务，这么明显的抄袭行为，它在传达着什么？鼓励剽窃，鼓励山寨吗？我们没有自己的文化吗？我们对自己的文化没有自信吗？
评选结束时，主办方为评委们做了一本十周年回顾手册。2015年以来，评选出来的十大丑陋建筑造价均以“亿”为单位。建造者不外乎来自政商两界，一般是政府工程，或招商引资，影响力大，级别重要，而相似的丑陋建筑类型却在不同时期重复出现。
过去5年，周榕的工作主线就是试图削弱这种重复。同为建筑评论家，周榕提出“前置型批评”。“批评是否可以更早地介入建筑设计，去影响建筑的生产，颠覆某些设计师惯性或僵化的设计思维？”周榕说，“像重庆来福士广场，如果他们听取各方专家、评论家、社会不同群体的意见，那可能就不会这么简单粗暴的把朝天门铲平，造出这样一个东西，他不会是这样一个处理方式。”
清华大学建筑学院副教授、美国哈佛大学设计学硕士、清华大学建筑学院博士周榕。2001年至今他与建筑大师关肇邺先生一起，主讲清华大学研究生“建筑评论”课
对于已经存在的丑陋建筑大花园，它们或将几十年、几百年的立在那里，直白的为这个时代和社会问题留下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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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编辑 / 施冬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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