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记得爸爸是个警察，好希望他还活着
第1期
本文大约4400字，阅读预计12分钟。
妈妈正式跟宇伦谈爸爸的事情，是在宇伦读初中那一年……
儿子：我不想他当英雄
提起爸爸吴鹤杰，宇伦说，我……已经不太记得了……
宇伦的名字是爸爸取的，取“无与伦比”之意。
宇伦今年20岁。他的爸爸吴鹤杰，生前是杭州市公安局萧山公安分局刑侦大队城厢责任区中队队长。
2004年1月3日，吴鹤杰因病去世，年仅33岁。
在宇伦的记忆里，对爸爸还有印象的事也就一两件：“一次是我写作业，有个拼音写错了，爸爸差点打我；还有一件，爸爸带我去野生动物园骑骆驼。我们很开心，拍了合影。”
2004年遥远而残酷。吴宇伦实在太小了。他还记得自己那一天的哭闹：“爸爸为什么一直躺着？……他答应我要陪我去青岛，还有海南的？” 妈妈抱着他大哭。
其他关于爸爸的印象，都是在成长过程中，零零星星从家人和亲戚那里知道的，“你爸是英雄”，“你爸是拼命三郎”，“你爸对人非常好”，等等。但从没有人告诉他，爸爸为什么要成为英雄，做宇伦的爸爸不好吗？
此后几年，他也经常问妈妈，爸爸是不是不回家了？到底还回不回来？
妈妈只是哭。他不能明白，到后来也就不敢问了。他也悄悄问过爷爷奶奶，爷爷奶奶也和妈妈一样，就是哭。
只有在他不听话的时候，妈妈急了，才会说，你怎么不像你爸爸啊！？
吴宇伦小时候体质不太好，妈妈曾拿出吴鹤杰当年体训成绩单，对他说：“看看你爸爸，再看看你！你不能当一个熊包，多学你爸！” 妈妈正式跟他谈爸爸的事情，是在宇伦读初中的时候。
爸爸的照片已经模糊了，就像宇伦对他的记忆一样
那天，妈妈给了他两只黑色老式公文包，里面都是爸爸留下的东西：32本工作笔记，一只BB机，一本警官证，一份研究生考试的成绩单，一串钥匙，没有吃完的两粒止痛药，一本打满勾的工作台历，另外还有一等功奖章和其他奖章。
妈妈说，你现在已经长大了，应该懂事了。这些都是你爸爸留下的东西，你要好好保存，以爸爸为榜样，长大要成为像爸爸一样的人。妈妈刹时红了眼睛。
吴宇伦说，当时他把包拉开，看了一眼，又马上合上，“这时候我已经懂事了。虽然我对爸爸很好奇，可妈妈突然跟我说这个，而且还给我这么多平时我没有看到的，爸爸留下的东西，我当时的想法就一个，不想看！我想他活着，不想他当英雄！”
但是后来，他还是打开了那只公文包，看到了妈妈那本台历。 台历上打了很多勾，那是妈妈打的，爸爸只要加班，妈妈都会在台历上打个勾。
一本打满了勾的工作台历，打勾的日期代表吴鹤杰加班没有回家。这一个月里，吴鹤杰有16天没回家。
吴宇伦算出时间：爸爸隔天就要值一个贯通的夜班，两天两夜，48小时。
他不知道究竟是哪一天，自己因为拼音写错，爸爸差点打了自己。他后来想，这也可能不是真的，当时要是真打了，会记得疼，那也就记得了。
而那32本工作笔记，则是吴宇伦不忍触碰的一部分。
所有的成长都像是一霎那的事。转眼吴宇伦也到了他爸爸要去面临人生很多选择的年纪了。
高考时，他填报了浙江警察学院，可成绩没有上线，后来去了上海一家机电学院。
现在，他在杭州地铁湘湖站实习，等到明年大学毕业，就正式上岗。
他说他可能成不了爸爸那样的人。但他可以努力做最好的自己。
那天晩上，我让宇伦拍几张吴鹤杰当年的工作笔记照片，他突然发来微信，说他很难受。因为妈妈对他说，虽然爸爸是英雄，可是他无法参与你后面人生的惊喜与成长了，也不会在你需要他的时候出现了。
是啊，这么多年，一直是这样。未来也是这样。没有父亲陪伴，这个男孩在努力成长。
战友：吴队从未缺席
吴鹤杰的遗物
田铭是杭州萧山区公安分局北干派出所所长，今年43岁，吴鹤杰“徒弟”。如果吴鹤杰活着，今年也已经47岁了。
知道我们正在了解吴鹤杰的过往，他在电话里说的第一句话是，谢谢你们还记得吴队！
我们约了第二天上午见面。当年城厢刑侦责任中队的刑警，除了离开公安的，来了一帮人：田铭、谢海清、来国虎、傅国伟等七八个，挤坐在田铭不到二十平方米的办公室里。
窗台边放着吴鹤杰当年留下的那箱“遗产”：32本工作笔记、手表、BB机、两粒芬必得、工作台历、获奖证书等。
那32本工作笔记几乎完整记录了吴鹤杰从警以来每一天的工作和安排，也记录了在场的所有刑警的青春和热血。
当了四年刑警，干了十年的活
吴鹤杰和警院同学（右为吴鹤杰）
1991年，吴鹤杰从浙江省公安高等专科学校毕业，分配到萧山区公安分局，先后在政保科、市北派出所、城西派出所工作。
最后，他终于当上了最为期待的刑警。
2002年4月，萧山区公安分局成立了城厢刑侦责任中队，一个中队15人，负责占萧山发案四分之一多的城区，3个派出所的刑事案件。吴鹤杰任中队长。
田铭说，那时候案子真多，多到坐下做材料屁股离不开板凳，出去办案，屁股却又沾不上板凳。
“吴队走路脚下带风的，他大步走来，手一挥，跟我说，走，我带你搞案子去！”
当时萧山每年命案都有40起左右，其中一半都发生在吴鹤杰所在辖区，而那时刑警中队也就那么几个人。
吴鹤杰当年的笔记本上，每天都写的密密麻麻
他看上去很严厉，内心很柔软
谢海清当年就在吴鹤杰所在的刑警中队。
谢海清现在是萧山公安分局新街派出所副所长。当年在城厢刑侦责任中队，他是唯一和吴鹤杰吵过架的人。
当时他们在城南一幢带院子的二层楼里办公。吴鹤杰在一楼，谢海清在二楼。
那天吴鹤杰站在一楼院子里叫他赶紧下来，他问，穿警服还是便服？吴鹤杰火了，用手指着骂他。
谢海清站在楼上，也很火大，也用手指着吴鹤杰跟他对骂，“吴队显然是懵了，一声不吭，回自己办公室去了。”
谢海清摸了摸鼻子，说，后来才知道，当时情况很紧急，一个嫌疑人受伤了。他很后悔，可碍于面子，不好意思去道歉。“没想到第二天，吴队先来跟我道歉了。”
他后来渐渐发现，吴鹤杰其实是内心很柔软的一个人。
吴鹤杰和朋友在一起(右一是吴鹤杰)
当时中队只有两个领导，吴队几乎天天在中队，他隔天值一班，不值班的时候，他吃完晚饭，又荡过来。到后半夜，有嫌疑人带进来，他让民警休息，自己审。
当时他对自己的身体非常自信。
事实上，他这个病早就在了。那时候年轻，总认为累了，睡一觉就好，头疼了，吃颗止痛药就OK。
“我有好几次，看到他手捂胸口，额头冒汗，还有几次看到他在厕所里吐。如果……可是已经没有如果了。”
萧山公安分局巡特警大队综合科科长赵荣伟最后一次看到吴鹤杰是在2003年12月18日，那天，他来办移交手续。
两张移交清单上写着：两副手铐和没有办完的案件的卷宗。
2003年12月18日，吴鹤杰最后一次到中队，办理移交手续，半个月后，吴鹤杰去世。
“他戴着帽子，走进我办公室，人很瘦很瘦了，他问我房子买了没有？让我抓紧。”
在他化疗期间，他一直自信自己在往好的方向发展。还经常打电话给同事，开始说一个月就回来上班，后来说两个月，再后来，说半年，每次挂电话时都要说一声“抱歉！”
“他平时头痛了就吃止痛药，化疗的时候，反而不吃了……”
“他可能是担心止痛药吃多会伤到大脑，你知道，当刑警脑子一定要好……”
那时年轻，浑身是劲
城厢刑侦责任中队刚组队时的合影，照片上，吴鹤杰等十五个人，个个英姿勃发。 现在除了离开警队的战友，唯独少了吴鹤杰。（最后一排，左一为吴鹤杰）
当年，萧山刑侦大队下设七个责任中队，七个中队的中队长都很年轻。面上看，和风细雨，但实际上大家都在暗暗较着劲。竞争最激烈的就是吴鹤杰和城郊中队中队长。
现在是萧山区公安分局瓜沥派出所所长的杜振宇回忆说：“没人比吴鹤杰更拼了！”
当年，杜振宇是南片区责任中队中队长。
吴鹤杰会经常打电话来，“哎，阿杜，对方最近在忙什么？”
对方指的是城郊中队。
当年，萧山城区连发夜盗案，百姓怨言很多。后来技术中队锁定了嫌疑人。城郊中队不知从哪儿先得到了这个信息，先开工了。
吴鹤杰得到信息晚了点，很懊恼，觉得大队在这件事上不够公平，有信息给城郊中队的同时就应该给他们。“所以，吴鹤杰在这事上憋足了劲，”最终还是吴鹤杰他们破了这个系列案。
“吴鹤杰就是这么拼！如果不是这么拼……”
吴鹤杰去看病前的那个晚上，杜振宇说，历历在目。
当时（2003年4月25日），萧山发生一起重大入室抢劫案。吴鹤杰连续4天加班到深夜。
那天夜里12点多，吴鹤杰对他说，“阿杜，我头痛的厉害，我想休息一下。”杜振宇这才发现，吴鹤杰脸色苍白，坐都坐不住了，连忙让民警带吴鹤杰去医院。
第二天，检查结果出来，吴鹤杰的胸腔和颅内已滋生了十几颗恶性肿瘤……说到此处，杜振宇扭头看着窗外，久久不语。
最让他难以释怀的是吴鹤杰最后打给他的那通电话。
那天早上，8点出头，杜振宇从外地押解一个重案犯罪嫌疑人刚回到萧山，就接到吴鹤杰电话，“阿杜，你这个案子办得漂亮！”
他非常震惊，问吴鹤杰怎么知道？
吴鹤杰说他在家里坐不住，到单位转转，顺便翻了翻局里内网。
杜振宇骂他：“都这个身体了，还不好好休息！” 这之后不到一个月，吴鹤杰病逝。
陷入回忆的杜振宇眼眶湿润。他说：“那个年代，大家都争着去破案，大家都年轻，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能得到领导表扬，让同行竖个大拇指，心里就很开心。”
那天，田铭建了一个微信群，群名就叫“城南旧事”。
当晚，谢海清在“城南旧事”发了一张城厢刑侦责任中队刚组队时的合影，照片上，吴鹤杰等十五个人，个个英姿勃发。
父亲：我想用自己的命换儿子
高中时的吴鹤杰和他父亲吴林生
吴鹤杰老家在萧山富春村。他父亲吴林生今年72岁，当了23年村长，在村里很有威望。
吴林生年轻时有自己的事业，除了当村长，还一直在做小生意，后来还办过沙场。
当年，他们家生活条件很好，在村里数一数二。
吴鹤杰读书的时候，吴林生给他的零花钱最多。他经常把零花钱借给有困难的同学。上警校时，还经常带外地同学回家吃饭，当年来过吴鹤杰家的同学有宁波的、舟山的，还有嘉兴的。
“现在很多都当领导了。”吴林生说。他一直认为自己儿子也可以前程似锦的。
儿子自小懂事，为人低调，处事也极有分寸。话不多，但人缘好。这些都是他作为父亲感到骄傲的。
吴鹤杰父母戴着老花镜在找儿子照片
可是谁也不会知道，厄运和明天谁先到来。
2003年5月，儿媳打电话给吴林生，让他马上去吴鹤杰单位。到了单位，才知道吴鹤杰在医院，病得厉害。
“我去医院看他，他跟我说，爸爸你一定要救我！”事隔十四年，吴林生想起这一幕，仍泪流不止。
“是宝贝儿子啊，怎么能不救呢？”吴林生关了沙厂，儿子到哪儿治病，他就跟到哪儿照顾。儿子回家，他就跟着回家……
吴林生指了指墙角的踢脚线：这些都是鹤杰骑车一趟一趟背回来，自己弄的。
吴鹤杰走后最初一两年，吴林生和老伴每天都呆在家里，不愿出门，不愿跟任何人谈起儿子，就连他们夫妻之间也不提。有时候吴林生和老伴彼此都不能说话，张口就哭。
吴家在富春村村道一排二层房子的最里侧，屋后有两棵大杨树，外墙很久没有翻新，水迹斑斑。
院子里有两棵桂花树，客厅里摆着几张中式椅子，那是吴鹤杰当年结婚置办的。吴鹤杰走后，吴林生就把椅子搬了出来，放在客厅继续用。
吴林生说，他和老伴的时间早就停止了，停在儿子离开的那一天。从那时开始，他什么都不做了。
如果可以，吴林生想用自己的命换儿子。
今天是12月13日，第五个国家公祭日，向英雄们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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