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不是 Top2 出身,没有体面的工作,不去那么用力地写诗,我还可以是一个美好的人类吗?陶渊明告诉你,可以!”
回来继续讲六朝文学。这周我们讲陶渊明,讲陶渊明的诗之前,先讲他的人。这是我在《年轻人的国文课》里讲过的。陶渊明我们很熟悉。他几乎是东晋唯一的大诗人。因为东晋有意思的人都在《世说新语》里呢,都玩行为艺术去了,没人写诗。陈晓明老师给我们讲过一个段子,说有人指着一个人跟他说:“你看,那是个诗人。”陈老师问:“那他写过什么诗啊?”那人说:“他还用写什么诗!你看他那个状态就是个诗人,兜儿里从来不超过五毛钱,同时有六个女朋友。”东晋的人,基本上属于不写什么诗,单看他那个状态就是个诗人这种。陶渊明这个人,在中古的诗人里也是个特例。中古的诗,发展趋势是贵族性,但是陶渊明的生平我们大概知道,跟别的诗人不一样。首先,他的出身不高。家里不是麻瓜,但是也不是王、谢那种 Top2,属于士族的边缘。陶渊明,只是一个中央军委主席的重孙子而已。那时候的太尉,就相当于现在的中央军委主席。而且从他曾祖父以后,他们家又没落了,他爷爷和他爸爸都没什么大出息,都只做到五品官,相当于厅局级。这么一说,你好像觉得,陶渊明的家世也相当可以了。一方面,你得明白,陶渊明的家世确实还可以。比陶渊明稍晚一点的谢灵运,被认为是最典型的贵族。要从官衔上论,其实陶渊明的家世跟谢灵运半斤八两。陶渊明的曾祖父陶侃,跟谢灵运的曾叔祖父谢安,级别差不多,都是东晋王朝的国之柱石。只是陶渊明的爷爷比不了谢灵运的爷爷。陶渊明的爸爸,跟谢灵运的爸爸一样,都是普通的五品官。所以说,陶渊明还是属于士族,不属于庶族。至少他小时候的教育不会差。另一方面,在当时的人看来,陶渊明的家族还是比谢灵运的家族差了一截。谢家是标准的门阀士族,既有政权、军权,又掌握文化上的话语权,不仅是军事贵族,更是文化贵族。陶家跟谢家的差距,主要还不是在于后来没有掌握政权了,而在于他们家没有掌握过文化上的话语权,不是文化贵族。陶家这样的家族,在当时被叫作“兵家”。为什么叫“兵家”呢?不仅因为陶渊明的曾祖父陶侃是靠军功起家的。带兵打仗的不一定都叫“兵家”,王、谢也带兵打仗,但是王、谢不叫“兵家”。当时说“兵家”,就像现在说“码农”一样。码农是不是知识分子呢?当然是了。但是在知识分子内部,开玩笑的时候,又有一个鄙视链,码农在这个鄙视链里又处于不利的位置。比如一个人,既会写诗,又会写代码,那你在参加一个诗歌沙龙的时候,大家就不会介绍你是一个码农,会说你是一个诗人。只有当你不会写诗只会写代码的时候,大家叫你来没法跟你交流诗,只是因为你可以帮忙写代码才叫着你的时候,你就是一个码农了。也就是说,你因为能干活儿,在知识分子圈子里混着,但是没有其他任何知识分子属性,才会被叫作码农。兵家也是这样,因为你保家卫国所以才大权在握,在门阀士族的圈子里混着,但是除此以外你没有任何贵族性,才会被叫作兵家。陶侃这个人后来也是大权在握,但是他没什么贵族性,只会打仗,所以被称为兵家。我们知道,陶侃这个人也确实是以搬砖著称的。陶家是兵家,而且后来陶侃的儿子和孙子,也就是陶渊明的爷爷和爸爸,都没什么特别的功业,相对于陶侃这么个特别了不起的军人,以及陶渊明这个特别了不起的诗人,他们就属于哑炮。所以陶渊明的出身,属于不上不下,士族的边缘。他小时候也有机会受到士族的教育,跟士族的小孩一块混,这个问题不大。但是长大找工作的时候,说起来出身不是 Top2,只是一般 211 就是了。但是陶渊明又有一个比较厉害的姥爷,叫孟嘉,是当时的名士。据说当时重阳节孟嘉跟人在山上聚餐,风吹过来,把孟嘉的帽子吹跑了,孟嘉还浑然不觉。孟嘉这种呆萌的气质,受到当时人的赞赏,所谓“看他那个状态就是个诗人”,这是东晋人很喜欢的。孟嘉是个很有贵族性的人。这样说来,陶渊明的妈妈还是个名门闺秀。我们身边的小伙伴也有这样的,可能爸爸忙着挣钱,不是很文艺,但是有一个很高贵的妈妈。陶渊明他们家就属于这种情况。
其次,陶渊明的工作履历也很普通。他早年一直给各种人做幕僚。当然东晋的士族子弟大都是从给人做幕僚起家,这没什么可耻的,但是你这个幕僚,一直升不上去,就是个问题了,陶渊明就是一直升不上去。他做的最大的官,就是众所周知的彭泽县令,一共做了八十多天。县令是什么官?大家很熟悉,就是县长。他辞官的理由我们也都知道,让他接待上官,他说我“不能束带向乡间小儿”,意思是说他不能穿着西服,打着领带,去向一个乡间小儿行礼。我们看中古的士族是有多不爱穿正装,他管人家领导叫“乡间小儿”,他鄙视比他官大的人,但是他鄙视时候的这个口气,鄙视人家是“乡间小儿”,这感觉还是有点微妙。这就是著名的“不为五斗米折腰”。后来他就辞官了,从此成了一个隐士。但是我们要知道,按照中国人的傲娇,这种特别戏剧化的理由,往往不是真实的理由。当然,当时的陶渊明一气之下就辞官的情绪可能也是真的,但是他为什么一气之下就能辞官,为什么一气之下就想到辞官,这背后其实得有更足的底气。关于这件事,我还得补充点历史背景,让大家大概知道,陶渊明辞官到底是怎么一个情景。陶渊明生活的时代,其实是东晋的末期。当时司马家已经风雨飘摇,几路军阀在争权夺利,准备成立新的王朝。当时最有实力的军阀,简单来说,可以划分为两派,一派在荆州,一派在扬州。六朝这个军阀的荆扬之争是贯穿始终的,总有一拨荆州的,一拨扬州的,互相不服气。东晋末期,刘裕他们算扬州的,荆州是桓玄的地盘。最后是扬州这边得了天下,刘裕建立了刘宋。而在陶渊明年轻的时候,是桓玄这边的势力大。在这个过程中,士族纷纷站队,尤其是 Top2 的孩子,最后一般都躲不过去,总得被拉到某一队里去。所谓“旧时王谢堂前燕”,“大难临头各自飞”。王、谢两家的孩子有站刘裕的,也有站桓玄的,一家子的叔叔大爷哥哥弟弟就站不同阵营,后来刘裕一统江南,大家又都见面了,照样若无其事过日子。不愿意站队的,一般就得想办法躲。陶渊明也是想办法躲的那种,而且我们都知道,最后他躲成功了。当时陶渊明倾向于哪一队呢?陶侃其实一直经营的是荆州这块儿。所以陶家和桓家其实关系比较好,陶渊明理论上属于桓玄这边。中古时候,谁归哪边是很不一定的,谁把谁的人拉过去都有可能。当时刘裕也在拉他,陶渊明虽然不是什么旗舰人物,但是也是多拉一个是一个。当刘裕在拉拢陶渊明时,陶渊明就琢磨怎么能把这事躲过去。躲过去就得隐居,隐居你就得有地。当时出来做县令可以得到五顷地,而且卸任之后也不用退,就归个人,即便只当一天县令,这地也归个人。陶渊明就去找刘裕,说他要当县令。刘裕一听陶渊明居然主动来找他,简直大喜过望,就安排他做了县令。结果陶渊明给他干了八十多天,就辞职了,那地他就落下了。当然我不是说陶渊明干这个县令就是为了这个地,但是反正这个地他落下了,然后就开始隐居了。隐居看起来跟做官是反着的,不是贵族行为。但是在中古,士族子弟辞官归隐也是常见的。中古士族的收入不光来自俸禄,还有庄园的,后者是他们收入的主要来源。中古士族子弟为什么可以制约皇权,就是他们不指着皇上吃饭,一个不高兴,大不了就辞官归隐,所以中古士族就具有一定的自由。当然这个自由也不是无限的,皇上要是真急了,还能杀他们的头呢,不像战国时代,急了还能跑外国去,国君逮不着。比起战国时代,中古士人的自由已经是相对的了。但是,相对的自主性还是有的,起码不指着皇上吃饭。那不指着工资吃饭,为什么还要上班呢?因为上班还有别的目的。对于我们普通人来说,比如我,不上班也不会马上饿死,但是我在北大当老师,相对于做全职主妇,我爸爸妈妈和我先生会觉得更光荣一点,我也觉得这份工作有意思,在家我会觉得无聊,所以我就来上班了。对于士族来说,一个家族要持续有人做官,才能维持士族的地位,就好像大学老师要持续发文章,才能维持大学老师的地位,但是并不是靠着发文章来挣钱。如果光有庄园,家里没有人做官,是不能叫士族的。那这种不指着皇上吃饭的人,皇上爱用不爱用呢?皇上的心情很复杂。就好像一个单位的领导,愿意用家里很穷,等米下锅的人呢,还是愿意用家里不差钱,工作不为了钱的人呢?其实他是纠结的。从大概率上说,除了特别穷且益坚的和特别有贪欲的,正常人如果很穷,指望着这份工资,对单位的忠诚度就比较高,但是在具体利益上容易斤斤计较;如果不是为了钱工作的,可能不太计较,但是也容易不把领导当回事。用哪种人,是领导永恒的纠结。两种人都得用,就是各自用多少,用在什么岗位上,这是领导永远要考虑的问题。陶渊明他们家可能没有谢灵运他们家那么显赫,但是从大的分类上,还是属于不是为钱工作的。陶渊明辞官归隐这个行为,虽然是不慕名利,但是其实也体现一种贵族性。我认为,陶渊明是以反贵族的方式达到贵族性。陶渊明能成为一个文化偶像,就是因为他代表了这样的贵族性。有一个著名的传说,说陶渊明隐居以后,有一年重阳节,没有酒喝了。这时候当朝的一位权贵王弘,就是王导的重孙子,王羲之的侄孙,来给他送酒了。王弘来的时候,穿着白衣,也就是没有官品的老百姓穿的衣服,亲自来给他送酒。这叫“白衣送酒”。王弘穿着白衣,首先表示他不是以一个高官的身份,而是以一个老百姓的身份来给陶渊明送酒,说明他们是布衣之交,让陶渊明不用在意结交权贵这样的嫌疑,不用担心他是刘裕的人。另外,我个人觉得,王弘穿着休闲装来,也是一种情趣,一种风度。另一种说法是王弘派了一个佣人穿着白衣来送酒,那就没意思了。要王弘自己穿白衣才好玩。在这里,王弘也是以一种反贵族的姿态表现出了贵族性,因为只有这样的大贵族穿白衣才是风雅的,他们琅琊王氏就喜好这个,当多大的官,都能衣冠不整地出来溜达。越穿休闲装,越显得自己是贵族。那些不入流的小吏,反而整天下个乡也必须穿皮鞋。陶渊明就是不愿意西装笔挺地迎接上官,才辞职的。从这个故事也可以看出,反贵族的姿态仍然是一种贵族性,跟平民性还是有区别的,反贵族的姿态在当时的士族社会是一种风气,不光是陶渊明。反过来说,陶渊明也有士族社会的风气,并不是真的平民。陶渊明不是谁送酒都喝的,也是得看脸。
第三,陶渊明的诗不像一般贵族的诗。六朝的诗是往贵族性发展的。什么叫典型的贵族的诗,请看之前我讲的陆机,和后面要讲的谢灵运。诗的贵族性,最起码要词藻华丽。所谓词藻华丽,得讲对仗,讲声律,还得用好多典故,用很文雅的句式,下字要有力度,所谓一字千金。这是整个六朝诗的发展趋势。可是陶渊明偏不,每一条他差不多都反着来。论对仗,陶渊明的诗也有对仗,但是不像陆机和谢灵运他们那么夸张,一对一大篇,他就是偶尔对仗一下,有时候还故意错着一点,或者对得让人看不出来。其实他是讲声律的,陶渊明的诗在那个时代算是很和谐的了。一般认为,格律是永明时代才出现的。但是其实在永明之前,特别是陶渊明和谢灵运的时代,已经有好多律句了。陶渊明和谢灵运的律化程度,没法跟永明以后比,但是跟同时代的人比,都算是高的。为什么呢?我最近的一个猜测,觉得跟印度文化有关。印度的梵语诗学是讲格律的,中国诗的格律是受梵语诗学影响的。这个话也不是我说的,是一直被人说。但是印度文化影响中国,可不是从永明时代开始的啊。陶渊明和谢灵运的时代,正是佛教在中国扩大影响的时候,他们都算是跟佛教接触比较多的人。佛教传播,跟佛教相关的印度文化,特别是音律学,也是一起传播的。而这个时代,正好也是梵语诗学的经典《舞论》传播的时候。陶渊明和谢灵运有没有接触过《舞论》,或者像《舞论》一样的讨论到格律的诗学著作呢?不是没有可能的。在南朝,讨论格律的先锋,往往都是一些佛教徒。但是,我们感觉不出来陶渊明的诗是有声律意识的。因为一般讲声律的诗,特别是技巧还不太熟练的人写诗讲声律,都可以感觉有那么一种特别的劲头,他的句式有一种套路,因为他得应付声律。一般的格律诗,我们一看其语言就跟平常的语言不一样。学写诗的人就会有这个体会,都是七个字,要是不讲格律随便写,跟调完格律以后的句子,语法肯定是不一样的。要是能写出来,一看就是日常的语言,完了还合格律,那得是很高的高手。陶渊明的诗在那个时代,就是这种情况。这也属于以反贵族的方式实现贵族性。像谢灵运这么作的人,弄个格律,没想到陶渊明这样的人也弄格律。所以不要说陶渊明多么自然,多么随意,他是经过了特别用心的经营,才达到了这种看上去很自然、很随意的效果的。因为他在声律上的精心讲究,我们才会觉得,陶渊明的诗读起来很舒服,声音效果很和谐,比他同时代一些人的诗读起来顺溜得多。就好像有钱人的休闲衫,其实是很贵的。这也是陶渊明的精神的可贵,他以反贵族的方式实现了贵族性。陶渊明也用典,但是他用的典,我们即便不知道,也不妨碍理解他的意思,这就是用典的高手。当然用典不是只有这样才厉害,这样用典也属于以反贵族的方式实现贵族性。陶渊明的诗,我们看不到那种文雅的句式,看不到那种华丽的词藻,读着就好像随便说话一样,但又绝对不是随随便便说的话。我们看陶渊明的诗处处都跟贵族化的诗反着来,但是又处处体现了贵族性。陶渊明的这种诗,等于是没有涂任何脂粉,是素颜。我们知道,素颜是最考验颜值的。我们要是不想好看,那素颜就是省事,但是素颜要想好看,那必须得底盘好。底盘好是怎么来的呢?其实是保养来的。陶渊明在大家都不化妆不出门的时代素颜,拼的就是底盘。就是说,诗在形式上毫无贵族性的时候,仍然表现出贵族的风度,才是好诗。陶渊明值钱的地方不在于他不化妆,而在于他底盘好,有那种贵族的风度。在没有任何形式上的讲究之后,他就凭他那种气度,他那种人生智慧的光芒,从从容容地说出来,就可以打动人。我们学陶渊明,不要学他不化妆,而要学他底盘好。就好像网上流传过一句话,说“我抽烟,我喝酒,我纹身,我打架说粗口,但我仍然是一个好女孩”。用在陶渊明身上,就等于是说,“我出身于兵家,我不做官,我写诗不讲形式,但我仍然是一个好贵族”。当然那样算不算是好女孩,算不算是好贵族,可以见仁见智。但是我可以肯定的一点是,光靠抽烟、喝酒、纹身成不了好女孩,光靠不做官、不讲格律也成不了好贵族。最起码,你要这么玩的话,必须别的地方有过人的长处。我们可以试着理解最初为什么会有人喜欢陶渊明。其实贵族的心里是有一种焦虑的。到底贵族性是什么?是不是出身于什么样的家庭,做了多大的官,写诗讲形式、讲格律,就是贵族了,要不就不是?如果是这样的话,这个贵族也太没意思了吧。因为这些外在的东西都不是跟这个人必然结合的,都是随时可以被剥夺的。当一个人被剥夺了这种身外之物之后,就不再是贵族了吗?所以大家都想追求一个更本质的东西。如果我不是 Top2 出身,没有体面的工作,不去那么用力地写诗,我还可以是一个美好的人类吗?陶渊明告诉你,可以!所以有陶渊明这么一个人出现,大家简直太高兴了,才会把他当成一个偶像。我最喜欢陶渊明的地方,就是他的诗好像是随便说说,意象很普通,节奏也不是特别紧,想起什么就写点什么,也不讨好谁,也不想让谁看了惊叹一下。甚至我觉得他有点故意,全世界都往好里写的时候,他偏往破里写。我们看他的取景、他的下笔,仍然是诗人的视角,写得再白,但一看就不是老干体。好比一张卷子,全部答满的情况下,你得一百分和得零分的难度是一样的。谢灵运就是得一百分的,陶渊明就是得零分的。读陶渊明的诗,我们就觉得他是一个把世界看得特别通透的人,心平气和地跟我们聊家常。他的心里是通透的,所以他说出来的每一句话才是通透的。他不急着把每一句话都送到我们的耳朵里,他的心里通透,知道把每一句话送到我们耳朵里也不见得有用,我们就听见哪句算哪句,一切随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