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灵运：Top2世家出身的山水诗人
谢灵运是我最爱的诗人，也是中古文学里绕不过去的一个超级存在，他奠定了中国山水诗的基础。在钟嵘的《诗品》里，谢灵运是地位第二高的诗人，第一是曹植。谢灵运自己说的，天下之才一石，曹子建八斗，他自己一斗，剩下的人共一斗。 讲谢灵运之前，先介绍他的出身。所谓“王谢风流”，“王”是王羲之家，“谢”就是谢灵运他们家，是东晋南朝的Top2，门第最高的两家。
《世说新语》里有一个王、谢同时出镜的场面。王右军和谢太傅，也就是王羲之和谢安，有一次同登冶城，谢太傅就看风景，放空——谢家人很爱看风景，山水诗就是他们鼓捣出来的。于是王右军就说，你看人家大禹，还有周文王，他们的功业都是辛辛苦苦干出来的。现在咱们国家风雨飘摇的，也得实干才行，不能光是清谈玩文艺。谢太傅回答说：“那秦国用商鞅之法，天天搞审计，一点都不文艺，不照样二世而亡了，那个也是清谈误国吗？”
根据最近的一些考证，据说这个段子是靠不住的，有人说这个情景不可能发生，我们不管这个。大家喜欢传这个段子，是因为这个段子符合大家对王、谢两家的想象。王、谢两家在东晋南朝是公认的 Top2，门第最高的两家，其后估计也是有一大堆第三。大家既然公认第一和第二肯定是这两家，就肯定喜欢八卦这两家谁更强一点，就跟现在的北大、清华一样。王家掌权的历史更悠久一点，比较强调实干；谢家更文艺一点，诗人基本上都是谢家出的。所以当时的人对王、谢两家人的看法，就任君遐想了。
王、谢的分别是非常相对的。双方可能日常会互相损一点，而且损得比外人都到位，但是肯定不是真的敌对关系，而是最理想的结婚对象。比起其他人来，这两家的共性肯定是大于个性的，这么一通婚一串门，肯定是王中有谢，谢中有王。说王家比较实干，谢家比较文艺，可能有一点影儿，但主要是这两家在亲密的互损中建构出来的，在现实中就非常不一定了。其实要论玄谈的话，王家应该比谢家厉害，就是没有谢家人会写诗；论实干的话，王家是把东晋一点一滴地建立起来的，但是谢家也是淝水之战直接带兵把东晋保下来的。所以谁在网上看见说谢家人是文弱书生，千万不要信，谢家人是很能打的。
尤其是王羲之和谢安这一对，王羲之是王家子弟里最文艺的，谢安是谢家子弟里最能干的——《兰亭集序》和淝水之战都是很实在的东西——这两个人的王、谢差异尤其不明显。王羲之和谢安在东晋南朝也算是“国民 CP”了。这个段子说，王羲之在强调实干，谢安在说没有文艺也不行，符合大家对王家和谢家的想象，但是用来说王羲之和谢安，就有点脸谱化了。当然，不能否认，王羲之也是很强调实干的，谢安也是很文艺的。当时谢安刚刚出山，本来他想在家做一辈子米虫，但是当时谢家的人都靠不住了，只能让他出来扛事。可以想见，当时的人对谢安扛事是很不放心的，觉得这么文艺的一个人能行吗，王羲之可能也是从他的角度提醒一下。
我先生是王羲之的后人，我经常通过观察他来推测王羲之他们家人的脑回路。他这个人就是绝对的文艺青年，看着什么事都不在乎，但是干起工作来那也真是“日不暇给”，每个周末都加班。我估计王羲之也是这么一个人。事实上王羲之的社会义务也尽得很好，并不是那种仗着家里有钱就不上班，整天在家里写两张大字的公子哥儿。我们开玩笑说，王羲之书法那么好，就是签字签“同意”练出来的。当然谢安也没让他失望，也真的把东晋扛起来了。
王羲之和谢安的故事告诉我们，文艺和实干是不矛盾的，文艺青年为了他的信仰，是可以非常玩命地干活儿的，而且这个也毫不损伤他的文艺。《世说新语》记载了很多王谢风流，如果有兴趣的话可以读一读，可以学着他们去发疯，一开始是模仿，久而久之习惯成自然，就练成真疯子了。
《世说新语》里记载的一些生活细节很生动。比如他写谢家人，说谢安去他侄子谢玄那儿。谢玄后来在淝水之战里立了大功，封了康乐公，但一般说谢康乐多指的是谢玄的孙子——山水诗人谢灵运，谢灵运是个特别作死的人。
谢玄这一支在作死的谢家人里也是比较作死的一支。谢玄本人从小也是放荡不羁，只有谢安镇得住他。谢玄小名叫阿羯，羯是当时五胡乱华里最野蛮的一个少数民族，这个羯有时候也写成“遏”，《世说新语》在这儿就写他是“谢遏”。谢安去看谢玄，当时是夏天的早上，谢玄还没起——谢家人睡懒觉的记载是比较多的——听说谢安来了，蹦起来光着脚先去迎接，回来才穿上鞋，好好地行礼。谢安开玩笑说，这叫“前倨后恭”。这个光着脚蹦起来，回来再穿鞋行礼的细节写得很生动。一想这个情景，少年就如在目前了，我们每个人在家休闲的时候可能都干过类似的事。
谢安跟谢玄的关系挺好的。谢玄年轻的时候，喜欢在手上戴着一个紫罗香囊，很文艺的样子。谢安“患之”，我不知道这个事他“患”什么，大概是觉得太娘了，想让谢玄戒了，但是又不想直接说他，怕伤害了他幼小的心灵，于是就跟谢玄打了个赌。谢玄是个赌棍，谢安说打赌他就打赌了。结果谢安想法儿赢了他，把那个紫罗香囊赢过来了，赢过来就赶紧烧了，以绝后患。谢家是比较没有上下尊卑的，谢安教育孩子，也是用这种“没节操”的方式教育孩子。你爱玩，我就跟你玩小孩子的把戏，我比你更流氓，按小孩子的逻辑赢了你了，你就得服我。这是谢家人的脾气，所以谢家人适合带兵。
在东晋这种贵族社会，贵族是很注意教育自家子弟的。谢安的夫人据说埋怨谢安不教育孩子。谢安说“我常自教儿”，我怎么不教育孩子？这句话经常被解释成谢安“行不言之教”，身教胜过言传。不过也许谢安说的“我常自教儿”，就是指这种跟小孩子打个赌把他的玩意儿赢过来之类。这是谢家独特的教育方式，可能他夫人不觉得这种带着孩子胡闹算是教育孩子。
又比如他写王家，王述吃鸡蛋这个梗，比较有名。说这个王述性急，吃鸡蛋，鸡蛋光溜溜的夹不起来，他就想拿筷子把鸡蛋扎起来，这个动作我们可以想象得到，但是我用现代汉语说得很笨，原文是“以箸刺之”。但是扎又没扎上，我都想象到那鸡蛋清的质感了。气得他把鸡蛋抓起来扔到地上，扔到地上还没摔破，在地上滴溜溜转。王述看了更来气了，就拿脚想把那鸡蛋踩扁了。结果他们那时候穿的是木屐，木屐两齿中间又有个空儿，鸡蛋又卡在那个空儿里了，还是没踩着。王述气坏了，把那鸡蛋从地上捡起来，放到嘴里嚼碎了，再恶狠狠地吐出来。这段写得很生动，我看了都觉得气得慌。
这种地方，其实有意思的反而不是某个家族的贵族品格，而是这种很生动的人性，这在我们每个人身上都可能发生的场景。让人觉得，原来王谢子弟也跟我们一样，是有血有肉的。
像王述这么性急的人，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的。谢玄他爹谢奕的脾气更爆。有一回王述得罪了谢奕，谢奕就上门去数落他，“肆言极骂”。王述就一直对着墙站着，一句话也不敢说。等谢奕走了很久了，王述才回过头悄悄问旁边的小吏：“走了没？”小吏说：“走了。”他才回去坐着。当时的人都赞叹他“性急而能有所容”，我总觉得他们说的是“这么性急的人也有怕的人”。“去未”二字，很传神。
谢家还有个著名的才女，谢道韫，谢玄的姐姐。谢道韫嫁给了王羲之的儿子王凝之，嫁过去一看，怎么就这么个货啊，回去就找谢安哭诉了。谢安说，王羲之这人我亲测挺靠谱儿的啊，他儿子应该错不了吧？谢道韫说，本来我觉得咱们家这帮兄弟就够极品的了，没想到还有王凝之这样的。谢道韫这话说得也有意思，抱怨老公就抱怨，把自家兄弟还都捎带上了。所以李贽说她“眼空两家之妇，太难相”。谢家的人我也全看不起，但是王家的人我还要更看不起一点。
不过谢道韫这个自负，也是自负得起。《世说新语》里谢安带着谢家子弟谈论文艺的时候，谢道韫经常也是在场的，她和男孩子一样参加这些讨论，而且往往表现得比男孩子好。比如有一回下雪，谢安说了句“白雪纷纷何所似”，谢朗接了个“撒盐空中差可拟”，像盐。谢道韫说了个“未若柳絮因风起”，像柳絮。谢安很开心。称赞才女的“咏絮之才”，就是从这儿来的。
我一直认为才女的出现是一个家族贵族化或者一个社会经济文化足够繁荣的标志。有精力把女孩子教育得像男孩子一样好，才说明这个群体生活得不惶恐，不功利。那些被称为才女的妓女不算，她们的文化水平其实比男性中的精英差很多。但是谢道韫这样的大家闺秀，至少在文学方面不比她的兄弟差。
像这么强大的女孩子，可以眼空两家，那她能找到一个让她绝对崇拜的男人的概率是很小的，她在一生中难免会看到各种各样的不如意。这就是一般说的女孩子太明白了不是好事，我们得承认这个现实。一个北大女生，烦恼肯定比普通的女孩子多。但是人类这个物种进化的方向就是发展智力，我们不能因为怕烦恼，就不让自己变得聪明起来。我们既然生而为人，让自己变得聪明带来的好处，总是能值得过带来的烦恼，不管什么性别都一样。
谢道韫这个跑回家找大人求抱抱的动作其实跟她兄弟谢玄挺像的。谢玄淝水之战的时候，到了前线一看，敌强我弱，兵力悬殊，马上就跑回建康，跟谢安哭诉去了。谢安安抚了他两句，一脚把他踹回前线去了，然后他就打了那场名垂青史的胜仗。他们家人都爱这样，一遇到压力不知道怎么突然就崩溃了，就往家跑，求安慰求抱抱，也属谢家的长辈和晚辈之间关系比较好。
总之，谢道韫跑回来哭诉，谢安基本上也是一脚把她踹回王家了。踹回去也就过下去了。主要也是这时候王、谢两家刚刚经历过一次离婚，关系比较僵，现在重新联姻也是修复关系，所以谢道韫这个婚，谢家也是离不起了。谢安一看谢道韫又有离婚的势头，赶紧给压下去了。
但是后来的事实证明，王凝之确实也是一个作大死的人。王凝之晚年信奉五斗米教，做会稽太守的时候赶上孙恩起事，乱兵杀进来的时候，王凝之还在那儿拜神呢。结果会稽沦陷，在会稽的王、谢两家死伤惨重。当时谢道韫见势不好，就提着一把剑，拉着外孙子往外跑。跑到外面遇到乱兵，谢道韫就把剑一横，说今天你们不就是要杀王家人吗，这孩子姓刘，跟他没关系。结果这帮杀红了眼的乱兵，居然被谢道韫的气势震慑住了，就把这一老一小放出去了。谢家人的这种气场是很厉害的，一帮丧心病狂的乱兵看见谢道韫还发憷呢，所以王述怕谢道韫她爸，前秦的军队怕谢道韫她弟，也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
谢灵运的家庭就简单介绍这些。下集介绍谢灵运，谢玄的孙子，一个自带祥瑞属性比马伯庸强大一万倍的男人。
本文选自
《张一南北大国文课：六朝文学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