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灵运：归隐是一种贵族姿势
他在这里找的更多的是一种归属感，一种感情的寄托。这种归属感可以跟他这一生在外面的各种委屈抗衡。所以我说，孝是抗衡忠的一种力量。
谢灵运就是谢玄的孙子，是一个自带祥瑞属性比马伯庸强大一万倍的男人。他出生于385年，是4世纪的“80 后”。他出生之前不久，强大的前秦军队在淝水之战中莫名其妙地败给了他爷爷领导的弱小的东晋军队，前秦皇帝苻坚回去以后就死了，前秦分裂了；他出生之后不久，谢安也挂了；谢灵运三岁的时候，他父亲谢瑍也死了。
谢灵运小时候很聪明，谢玄很喜欢他，说“像我这样的人，才生了个谢瑍；像谢瑍这样的人，居然能生出谢灵运来”。
结果，谢灵运六岁的时候，谢玄也挂了，这样谢玄的“康乐公”的爵位就是谢灵运的了。谢家的人以“子孙难得”为理由，我觉得就是怕谢灵运继续妨人，就把他送到钱塘，一个信奉天师道的姓杜的人家里寄养，因为是做客，所以小名就叫“客儿”。
谢灵运十五岁的时候，这个姓杜的把他送回了建康的乌衣巷。后来天师道就在会稽郡起事了，就是王凝之在那儿拜神，谢道韫拿把剑出来那回，在会稽郡的王谢两家损失惨重。谢灵运回建康以后，东晋的国运一天不如一天，后来刘裕夺取了政权，成立了刘宋王朝。
谢灵运一辈子作了很多大死，我就拣跟他归隐有关的讲。谢灵运在建康做康乐侯的时候——刘宋建立时他就成康乐侯了——他的一个妾跟一个当兵的私通。谢灵运知道以后，就把那个当兵的杀了，将其尸体扔进了护城河。尸体泡胀了以后，顺着护城河漂了一圈，这样全南京的人都知道了，影响极为恶劣，于是朝中有很多人都要弹劾他。
本来这时候寒素的力量上升，Top2 就是很招人恨的存在，正好找着这么一个茬儿。这时候王弘，就是给陶渊明送酒的王弘，是想护着他的，因为王谢百年好合嘛。王弘的爸爸，就是前面说跟谢家离婚的那个，这样说来，谢灵运应该管王弘叫表大爷。按说表大爷是想护着他的，但是这种情况下是怎么也护不住了，王弘就说，我护不住你，就只好争夺揍你的权力了。与其让那帮寒素来揍你，还不如我王家的人来揍你，下手还能有点分寸。
就这样，王弘就亲自来弹劾谢灵运。最后的结果是，谢灵运外放为永嘉太守，离开南京，做了温州“地委书记”。一般认为，谢灵运外放永嘉太守这件事反映了寒素与士族的矛盾。
谢灵运做永嘉太守期间，非常郁闷，写了很多诗。一个人开始集中写诗的时候，不管他表面上表现得多么平静、多么开朗，其实他内心一定是非常痛苦的，这一点请相信我。 永嘉的山水很好，谢灵运做永嘉太守的时候写了很多山水诗，出的都是精品，就这样奠定了中国山水诗的基础。
虽然说奠定了中国山水诗的基础，取得了伟大的文学成就，但是这也不能改变谢灵运在永嘉过得不高兴的事实。所以他就想辞职，谢家世世代代都在会稽郡经营着别墅，谢玄的别墅在始宁。我前面说过，中古士族的主要收入不是靠俸禄，谢玄的始宁别墅其实是一个很大的庄园。谢灵运就想不干了，回到爷爷的庄园去，比当官过得并不差。
当时谢灵运写辞呈，谢家他那帮堂弟都劝他别写，说这种敏感时期你给皇上闹难看，更得招人恨了。但是谢灵运作起死来，那是谁也拦不住的。后来谢灵运一作再作，果然没有好下场，最后在广州被砍头示众了，据说就在中山大学那儿，所以那边有个“康乐园”。这是后话。
总之，这回他就这么辞职了，回始宁归隐了一段时间。我选的这首诗，就作于他归隐始宁期间。
谢灵运的诗不好懂。他的风格是“英雄欺人”，表明自己就是学问大，就是才华高，他写诗就是怎么傲娇怎么来，就是让人看不懂。这是中古诗学的一种追求，谢灵运把这个趋势发展到了极致。谢灵运是中古诗歌贵族性的典型代表之一。
还旧园作见颜范二中书
辞满岂多秩，谢病不待年。
偶与张邴合，久欲还东山。
圣灵昔回眷，微尚不及宣。
何意冲飙激，烈火纵炎烟。
焚玉发昆峰，余燎遂见迁。
投沙理既迫，如邛愿亦愆。
长与欢爱别，永绝平生缘。
浮舟千仞壑，总辔万寻巅。
流沫不足险，石林岂为艰！
闽中安可处，日夜念归旋。
事踬两如直，心惬三避贤。
托身青云上，栖岩挹飞泉。
盛明荡氛昏，贞休康屯邅。
殊方咸成贷，微物豫采甄。
感深操不固，质弱易版缠。
曾是反昔园，语往实款然。
曩基即先筑，故池不更穿。
果木有旧行，壤石无远延。
虽非休憩地，聊取永日闲。
卫生自有经，息阴谢所牵。
夫子照情素，探怀授往篇。
我选的这首诗，在他的诗里也算不好懂的，主要是说明谢灵运也是写过田园诗的；另外，可以跟陶渊明的田园诗比较一下，对陶、谢的区别有一个直观的认识。中古的时候，大多数人是追求写成谢灵运这样的，陶渊明是个变数。
谢灵运这首诗，是他归隐期间写给他两个朋友的，我大概用白话顺一下。说我合同期快要满了，不再续约啦；我身体不好，虽然没到退休年龄，也准备撤了。我的心意跟汉朝的张良、邴汉一样，想要辞官归隐，回到我们谢家在东山的庄园去休息了。这一段是写他自己要辞职了。
接下来一段，说他沦落到今天的前因后果。先帝在的时候，很维护我，但是我那官也没升上去。没想到后来又遇上了一场大火灾，又是火又是烟的，把昆山的美玉烧了，还波及到周围。这是象征的说法，就是写他作死的那一场祸事，因为他总不能在诗里明写，我小老婆跟人通奸，我把奸夫杀了丢进护城河，尸体绕着护城河一圈一圈什么的，只能审美化了写，顺便说自己是美玉。这是写他流放永嘉的起因。
下面就写他流放永嘉，流连山水。既然将我流放到永嘉去，那我回会稽的愿望也就落空了，跟我喜欢的人也生离死别了。这两句说得很感慨，我们不清楚当时他到底经历了什么。在这个叙述的过程中突然出来这两句，让人觉得挺心疼的。萧子显说谢灵运“酷不入情”，其实谢灵运不是没有感情，而是不爱渲染感情。
然后他就写自己的流放之路。我坐着船，经过千仞深的大水；我骑着马，登上万寻高的大山。谢灵运有一种强迫症，特别爱写一句水后，接着写一句山。我所苦恼的，不是这水路危险，也不是这山路难走。我们知道谢灵运是山水诗人，最喜欢游山玩水了，他不是那种一到野外就哭爹喊娘的人。那他是因为什么不痛快呢？他没说，大家可以想象了。
这个刘宋的皇帝，自称跟汉朝的刘邦他们是一家子，所以这里又见到了士人在他们家人手下的那种说不出来的委屈。永嘉这个地方实在没法待，我日日夜夜都在想着回家。我做不到不论皇上怎么对我，我都正道直行，我没有那么高的境界，我就羡慕那种一再辞职回家的。这既是喊弱，也是轻蔑。
但是我们比较一下陶渊明和谢灵运喊弱姿势的不同。陶渊明说自己就是笨，所以他回去种地；谢灵运说，我没有那么高的境界，“妈妈我要回家，地球太可怕”。他在永嘉的时候，只能天天登上青云之上的高山，寻访山泉和瀑布。这一段有的句子有点山水诗的意思。
下一段，写新皇帝登基以后。当今的皇上圣明，扫除了那些腐败黑暗的东西，原来的坏事都变好事了，好事还是好事，朝野上下一片欣欣向荣。各种各样的牛鬼蛇神，都感激皇上的照顾；各种卑微的小玩意儿，比如自己，都被提拔起来了。这时候刘义隆想召他回朝，但是谢灵运傲娇着不愿意，坚持辞职。说他深感自己这人没什么节操，不好用，本事又差，就是皇上的累赘。这当然是傲娇，是说反话。意思是皇上不重用他，老子不干了，所以，回家。
下面一段，就写他回到始宁别墅后的情景，这一段算是田园诗，可以跟陶渊明比较。
谢灵运眼中的庄园是什么样呢？“曩基即先筑，故池不更穿。”台阶是当年就筑好的，池塘也有，不用再打了。“果木有旧行，壤石无远延。”过去种的果树也都还在，假山石头也都在，稍微挪动挪动，不用到远处去运了。谢灵运写自己家的庄园，强调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用动了。什么都不用装修，直接搬进去住就行，用旧的就好。
这四句其实我特别感动。就是你在外面历尽艰辛，最后回到自己家，看见什么都跟原来一样，你熟悉的东西都没有变，那种安心令人感怀。什么都用旧的就好，其实这里面满满的都是对过去的留恋。在这儿也可以看出谢家人这种家族的意识，这种孝的意识，一切都是他爷爷、爸爸给他留下来的，就用旧的就好。
其实他这个爸爸在他三岁的时候就死了，爷爷在他六岁的时候就死了，他能找到的只有爷爷给他留下来的台阶和池塘。他在这里找的更多的是一种归属感，一种感情的寄托。这种归属感可以跟他这一生在外面的各种委屈抗衡。所以我说，孝是抗衡忠的一种力量。就像他爷爷当年在淝水前线一看不行，就跑回谢安那儿找安慰一样，谢灵运也是在外面不顺利，就跑回老宅子来找安慰。
他这里说得好像很随便，什么都不用弄了，用旧的就好。但是其实有旧的可用，他是很骄傲的。这种骄傲，可能外人不大容易体会得到。谢灵运写田园，爱说自己有什么；陶渊明写田园，爱说自己什么都没有。
这么一说，好像以为谢灵运爱炫富，谢灵运也确实一直给人留下炫富的印象。炫富是缺乏贵族性的，暴发户没见过东西，才会炫富。但是我觉得，谢灵运他炫耀自己有什么，不是因为这个东西本身值钱，而是因为这个东西是他爷爷留下来的，这些旧东西在感情上对他来说是很重要的。说一个人越缺什么就越炫耀什么，其实谢灵运缺的不是钱，而是亲情。
炫耀完了以后，谢灵运照例也得喊两句弱。说我爷爷给我留下的这个园子，虽然也不是什么休息的好地方，好歹我从此能闲下来了。这两句跟陶渊明的“虚室有余闲”可以对着看。我从此要在这儿养生了，你们谁也别再来打扰。你们都是“清素”的人、干净的人，也就是我看得上的人，我从怀里掏出几首旧作来，送给你们吧。
这首诗主要是给大家看中间那四句写田园的，看看谢灵运这样的人，典型的士族子弟，写田园诗的姿势。其实这也写出了中古时代归隐的士族子弟的潜在心理，就是用我们家的东西，来抗衡外部世界的东西，用孝来抗衡忠。中古时代看重归隐，本质上是对个人意志和个人情感的一种看重，归隐也就成了一种贵族的姿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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