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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唐诗 | 梅柳渡江春

张一南 张一南 2024-04-06

读一首春天的诗《和晋陵陆丞早春游望》,诗人是杜审言,杜甫的爷爷(?-708)。

杜审言这个人也是特别狂,有点像谢灵运。他的诗在“文章四友”里我认为是最好的,他自己大概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他有点看不起他的这些同僚们,到临死的时候,他就感叹说,我死了,中国文学可怎么办呐,就凭你们这些人,哪个指望得上啊。他就是这么狂的一个人。

独有宦游人,偏惊物候新。
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
淑气催黄鸟,晴光转绿蘋。
忽闻歌古调,归思欲沾巾。

这首《和晋陵陆丞早春游望》可以当做五律写法的一个典范。不是体式的典范,体式的典范早就有了,我是说写法的典范。

第一句,“独有宦游人”,这是入韵的,是吴均体。五律第一句入韵,就要有突兀而起的感觉,要能抓人。当然所有的诗都开头都要抓人,要有分量,所谓“陈思工于起调”,曹植就特别会写开头。首句入韵的五律尤其如此。

开头怎么才能有分量呢?一个窍门就是,不要说你想到的第一句话,而是要把你长期萦绕心头的,挥之不去的一句话说出来。

比如苏东坡《赤壁怀古》一开头写“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他不是第一次看见长江这么写的,不是第一次知道有千古风流人物的时候写的,他是整天看见长江,整天在感叹,最后心头挥之不去的这句话,写下来,就成了一个好的开头。

又比如元好问《雁丘词》,一开头写,“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元好问当时作为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听说大雁为它的伴侣殉情的故事,心里一定是有一千个一万个念头的。他没有把想到的第一个念头写出来,而是掂量了多少个过子,最后把萦绕在他心头的、最挥之不去的一句写出来。

“情是何物”,情到底是什么东西呀,能让人“生死相许”,放弃生命,超过了生物保全自己的本能。对于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来说,爱情和生命的矛盾,是他最不能释怀的,所以他把他这个不能释怀的疑问写下来,就成了千古名句,带得他这首词成了千古名篇。

杜审言这首也是,“独有宦游人”,他不是第一天做“宦游人”的,不是第一天到异地做官的。他天天都过着“宦游”的生活,天天都觉得孤独,这个“独有宦游人”是他每天的感受。趁这个机缘写下来,就成了一个好的开头,突兀而起。五律首句入韵如果不能这么警策的话,这个地方就会显得没精神,拖沓。

“独有宦游人”是他的常态,但是今天又有点不一样了,“偏惊物候新。”今天发现周围的物候不一样了,春天来了,周围的景物变成了春天的景物,提醒我时间流逝了。这是常态里的非常态。有点像谢灵运写的,“池塘生春草”。

然后颔联,“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这个是名句。这一联写得很浓厚,信息量很大。同样都是十个字,你怎么做到信息量大呢?你就得把信息叠在这十个字里,要写得曲折。五律的颔联,最好不要平铺直叙地下来,要写得越曲折越好。这个其实也是用力地写。不过不是像歌行那么用力砸着写,是要用力叠着写。

这两句的句法特别新颖。

“曙”和“春”在这儿都不是名词,而是动词。下句“梅柳渡江春”,这个意境很好。梅花和柳树,向北渡过长江,去“春天”。“春天”在这里是一个动作。什么叫“梅柳渡江春”呢?就是新年这个时候,正是要暖没暖的临界点。稍微暖一点的地方,梅花就开得很盛,柳树就冒出一点绿色来。稍微冷一点的地方,梅花就开不起来,柳树就绿不起来。在这个临界点,长江南岸正好可以有梅有柳,长江北岸就难说了。

所以当时的景象是,长江南岸到处开着梅花,柳树远远看过去是一片绿,长江南岸零星有一点梅花,偶尔有一点绿,就好像梅和柳在从南往北渡长江一样,有几个先登岸的,大部队还在南岸。渡过江去干什么呢?去“春”,去实现春天。

他很精确地写出了这样一个景象,一江之隔,南边已经春意盎然,北边有零星的春色,又把这样一个静态的画面写出了动感。

上句是跟这个对仗的,云霞从海里出来,去“曙”,去实现天亮。天和海交界的地方,已经是一片热闹,有红的霞,白的云,更高一点的天上,只有零星的霞,零星的云。而这个“云霞出海”的程度,跟“梅柳渡江”的程度,又是可以对起来的。

江的北边有几点梅几点柳,天的高处就有几点云几点霞;江的南边梅色和柳色已经很浓了,天的低处云色和霞色也已经很浓了。梅柳和云霞之间,又构成了一种比喻的关系。同时本体和喻体又是出现在同一个画面里的,又构成了意向并置的关系。

这样,十个字里就有这么多层的意思,很曲折。颔联这个地方,是越曲折越好。首联已经“工于起调”了,颔联就不能太平了,太平了就掉下去了,得耐琢磨。

这么写诗,也看出杜家的家法。这么曲折,其实也是写得很用力。后来杜甫也是写诗非常用力,这个特点在杜审言这儿也能看出来。写律诗就得用力,就得曲折,不像写歌行,你可以奔放。

这里面还有一个虚实的经营。梅和柳是很实在的,但是说梅柳在渡江,这就是虚的,然后春天是一个抽象的概念,你非要把它落实下来,变成一个动词。这就是虚虚实实。这种虚虚实实的写法,也是杜甫的长处。对于诗来说,最好的语言是虚的语言,但是你不能都虚,都虚就诗人腔了。杜家人写诗还是很实的,他其实很迷恋实在的物象,只不过他不是傻乎乎地迷恋,他是要实中有虚的。

颈联他接着写景。我们教小孩子的经验是,你要一联写景,一联写情。两联都写景,就不容易写好,容易单调,要变换角度来写。杜审言是用叙述的语言来写景。他写“淑气催黄鸟,光风转绿蘋。”这是一个老老实实的句法,就是典型六朝的句法,二一二,而且还“黄鸟度青枝”了。

颈联的句法就不像颔联那么跳脱,都跳脱,就浮了,一首诗越写到后来,越要稳住。“光风”,全唐诗作“晴光”。作“光风”好一点,既不是光,也不是风,写诗不能太实了。

尾联他写“忽闻歌古调,归思欲沾巾。”用“古调”来赞美对方的离歌,其实也是赞美对方的风骨。表示你是一个古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知己,只有我是你的知己。你是一个古人,这是很高的赞美。你唱起骊歌,要走了,我听了也想起我也想走,所以想要流下眼泪了。这里做一个收束。

这样,这首五律,特别是前两联,在五律的章法布置上,为我们树立了一个规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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