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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狂从事李商隐

张一南 张一南 2024-04-06
捣练图》(局部)

关于李商隐的研究是很多的,他是晚唐最值得研究的诗人。

今天的年轻人学写诗,一般建议从李商隐入手,因为李商隐的诗写得最精致,年轻人需要学李商隐的用心。

李商隐出身于闲散宗室,他的父亲做到县令,但是去世比较早,所以李商隐在童年陷入过贫困,还曾经替人背米、抄书,挣点生活费。在古代,即使是还不错的士大夫家庭,一旦做官的父亲在长子成人之前去世,这个家庭也会陷入经济困境,变成“穷人”。尽管如此,去世的父亲总还会留下一些书籍、人脉和家训,所以这样的家庭跟世代贫困的庶民还是不一样的。

李商隐的一生,都在牛李党争的夹缝中挣扎。

他十六岁凭古文在江湖上出名,本来是倾向于韩孟诗派的。这也是因为,在当时的中下层文人中间,古文是有市场的。李商隐这时候写的古文,不要指望有多高的水平,也不要指望他这时候遇到的吹捧他的人有多高水平。但是有一点,古文是重情志的,少年时代放开了写古文的经历,会让李商隐有重情志的习惯。在后来的创作中,不管辞藻怎样华丽,李商隐始终是重情志的,这也是他区别于温庭筠和其他晚唐齐梁体诗人的最主要特征。

后来,他成为令狐楚的入室弟子。令狐楚让他改成写骈文,因为科举考试要写骈文,做官也要写骈文。李商隐写近体诗,跟牛党的文学倾向是有关的。

晚唐齐梁体是有白体背景的。一个生动的例子是,白居易看见李商隐的诗很喜欢,说来世我要做你儿子。这个故事可以说明,白居易是把李商隐引为同道的。顺便一说,后来白居易死后,李商隐果然得了个儿子,所以小名就叫“白老”,据说这个“白老”特别笨。

李商隐二十二岁就中了进士,直接做了校书郎,说明他是被唐王朝寄予希望的年轻人。不幸的是,中进士那年,令狐楚就死了,他失去了庇护。他很快成为了王茂元的女婿,应该也是在寻找新的靠山。王茂元是李党,所以牛党认为李商隐是背叛。

李商隐离开校书郎的岗位,做了王茂元的幕僚。后来,他的妻子又去世了,所以王茂元也不能做他的靠山了。他就辗转做各种李党中人的幕僚。反正他骈文写得好,是笔杆子,是当时各个幕府都急缺的人才,总是有人要他的。

李商隐一直没有回到中央,令狐楚的儿子令狐绹却一路高升。一般认为,李商隐回不来,是因为令狐绹认为他背叛了自己的父亲,一直在打压他。其实,令狐绹也是失去父亲的年轻人,他没有那么大权限,他自己可以利用父亲留下的人脉,再加上自己的努力,走得比较顺利,但他未必有能力帮助李商隐。

那么,李商隐为什么没有回来呢?一个原因是,晚唐的校书郎去地方幕府是一种时髦。地方幕府的待遇比中央高很多,去幕府的文人从来没有哭过穷。晚唐的时候,社会分化,中央已经失去了吸引力,读书人的人生选择是多样的,不再以翰林为荣了。很多人在权衡之下,放弃了走向中央高级文官的道路。比如温庭筠就干脆绝意功名,去赚钱买别墅了。李商隐也放弃了回到中央,不再单枪匹马地参与龙争虎斗,而是甘于在幕府做一个还算受重视的笔杆子。

李商隐写过一句诗说:“君王不得为天子,半为当时赋洛神。”这个话说得奇怪,写文章怎么会妨碍晋升呢?在中古社会,文章就是进身之阶啊。有人说,李商隐用的是曹植的典故,是不是因为李商隐写艳诗,引起了高层的不满?其实,李商隐离掌柜的等级差得还远,说不上高层喜不喜欢他。不喜欢他的人,应该是和他一样的“从事”,这些同僚构陷他的时候,拿他写“小黄诗”做借口是有的,但这不是真正的原因。真正的原因,还是他的骈文写得太好了,同僚“卷”不过他,就嫉妒他。

有人说,李商隐就不能放下古文家的架子,去跟别的从事同流合污吗?这个,同流合污这件事,不是你想就能的。你比别人有天才,就自动放弃了跟麻瓜同流合污的机会。而且,李商隐最后的罪名是,写骈文,不肯放下架子写古文。古文出身有骨气的,反而成了写花哨骈文的;没有本事的,反而靠写古文骇众取名了。这就是“卑鄙是高贵者的墓志铭”。也有人说,李商隐你被人诬蔑,不能为自己据理力争吗?晚唐的莅事者,并不想为国求才,并不会在乎李商隐这样一个小小从事的命运吧。由此也可以看出,晚唐官僚体系是多么的积重难返。

还有一点就是,李商隐虽然不能晋升,但并没有被逼上绝路。幕府笔杆子的生活并不差,而且李商隐的骈文是有品牌的,得到他的地方幕府只会拼命想要留他。一方面是险恶的晋升之路,一方面是幕府的苦苦挽留,李商隐做出的选择是合情合理的。至少,他不至于仅仅因为不能升迁,就像黄巢一样,去跟统治者拼命。他只是会无奈地叹息一句:我留在这幕府,都是因为我文章写得太好了。到了晚唐,文章写得好,诗写得好,反而成了不能晋升的原因,整个中古“以诗取士”的原则,到这里变成了一个笑话。

晚唐诗写得最好的两个人,温庭筠连进士也不考,去写歌词赚钱了;李商隐早早考上进士,却不往五品官的路上走了,在地方幕府写骈文赚钱。他们都不能为唐王朝所用,说明了唐王朝的控制力已十分微弱。温李浪迹江湖写出的诗词越美丽,越显出唐王朝病入膏肓的症状,说明了有多少高质量人才散落在下层,这个症状,和产生《古诗十九首》的东汉晚期非常像。《古诗十九首》的作者和温李是来文的,虽然不合作但是也非暴力。但是人各有志,有人来文的了,就有一定概率有人来武的。东汉的张角,晚唐的黄巢,也都是一样的人。看到出现了沦落江湖的才子,封建王朝就该警惕了。

李商隐的人设是“轻狂从事”。“从事”就是低级文官。一方面比普通老百姓地位高一点,有钱一点,又有文才;一方面在官僚系统中地位又不高,不用太自我约束。这样的人,就适合在江湖上放浪形骸。李商隐跟杜牧一样,是秦楼楚馆的消费者,不像温庭筠、柳永那样是在里面干活的。李商隐写诗是不卖钱的,所以他可以写更多的自我,里面就可以有兴寄,有牢骚。李商隐又是不得志也没人注意的,所以他的牢骚就可以用不太严肃的方式发出来,很多时候是写成艳诗。

李商隐的本师虽然是牛党中人,但是他的一辈子,大多数时候还是受李党照顾,牛党对他是有成见的。李商隐这样有根基但是没落了的小孩,也是李党喜欢 的。李商隐到最后勉强做了一个五品官,不久就死了,这辈子也算是值了。

不管是牛党的令狐楚,还是李党的王茂元,甚至一闪而过的姚合,他们在李商隐的人生中,都努力地给了他庇护。或许,他们还在期望,在自己的时代还能再出一个王维。这个期望终于落空了,李商隐也放弃了,甘心沉沦于下僚,毕竟这已经不再是那样的时代了。不过,千百年后,从我们这些读者的角度看,我们

并没有什么损失,李商隐仍然写出了一流的诗,安然地排在白居易的后面,乃至越过元和诗人,排在王维、杜甫的后面。唐人托举伟大诗人的努力,在李商隐这里完成了最后一个轮回。

李商隐的七律对文学史的贡献最大,他对七律的功能、技巧有了很多开拓,在这方面是可以配享杜甫的。

我们读一首李商隐的无题诗。这首诗就是女性视角。用词有一些情色意味,但是越是有情色意味,越是可能有政治上的隐喻。到真要写情色的时候,他反而会把情色去掉。这是诗人说话的习惯。

重帏深下莫愁堂,卧后清宵细细长。

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

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重帏深下莫愁堂,卧后清宵细细长。”首联交代情境。在夜晚的卧室里,重重的帷幕后面,有一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帷幕重重,说明这美人挺有钱,也很矜持。按照美人香草的传统,这美人代表一个很有才华、很有修养的士人。“卧后清宵细细长”,写得很细。

躺下以后,夜晚才开始细细碎碎地长起来。一句有多少重意思。夜晚长,是因为孤独,是因为心里装着事。而长是躺下以后才长起来的,安静下来以后,那种孤独感、各种杂念,才涌上心头。在这个漫长的夜晚,有时睡,有时醒,睡的时候有各种不安的梦境,醒了睡不着有各种奇怪的念头,断断续续的,一晚上有无数种体验,想到的事又都那么琐碎,所以叫“细细长”。

接下来,颔联写情,写自己得到的人生体验。颔联是承着“细细长”来的,一句写梦,一句写醒。“神女生涯原是梦”,这是李商隐喜欢用的典故,巫山神女在梦里拜访楚襄王,一会儿是云,一会儿是雨,跟楚襄王风流快活。但是,这种风流快活都是在梦里的。醒来以后呢?“小姑居处本无郎”,别说什么楚襄王,什么宋玉了,实际上我还是个姑娘家,卧室里一个男人都没有过。那些风流快活,都是梦里虚无缥缈的事,现实中我比普通的女人过得还寂寞呢。理想和现实形成了巨大的差距。就像我们现在有的姑娘,在小说里写爱情写得很好,其实现实中一个男朋友都还没谈过呢,就是这种状态。

李商隐中进士的时候还比较年轻,之后很快做上了校书郎,是一个很清贵的职位,有过令狐楚的背书,后来又做了王茂元的女婿。在某一段时间内看来,他是一个很被看好的年轻人。后来有点出人意料的是,他的官迟迟升不上去。一个被看好的年轻人,在九品官的位置上待得有点太久了,让人觉得有点荒谬,可能最初所有人都没想到。按照以往的惯例,像李商隐这样的年轻人,是有权利梦想他的神女生涯的,但是,帝国晚期的现实,只给他一个“独处无郎”的凄凉处境。最后,李商隐只有告别帝都,到地方官的幕府里去担任一些比较实惠的职务。这两句写出了李商隐在现实面前感受到的荒谬。

颈联该写形象了。李商隐这首诗写的是他人生的感慨,没有形象可言,所以只能根据他的感受,造出一个形象来。从感受的角度来说,应该写的是他自己被命运捉弄的感觉。“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狂风和波浪,捉弄着水面上漂浮的菱枝,不因为它的弱小就放过它。就像帝国晚期的官僚系统捉弄着李商隐,毫不在意这个小小校书郎的弱势一样。月下的露水,哪里肯滋润桂叶,让它发出香气呢?就像朝中的大佬没有人愿意帮助小小的李商隐。

这两句写得很优美,但实际反映的是李商隐非常激愤的心情。因为非常激愤,所以干脆用男女之情来写。反正我写的是“无题”,你抓到我的话,我不会承认我是在写我的激愤,我会说我是在写小黄文。

最后,“直道相思了无益”,说我的相思,又有什么用呢?说我的抱负,我的执著,有什么用呢?那一种惆怅,不妨用清疏狂放来表现出来吧。这一句出卖了李商隐,闺阁之中的哀怨,不是这样的,一个重帘之内的美人,不会因为“小姑居处本无郎”,就出去“清狂”。这种“惆怅”,这种“清狂”,只能是士人奉献给理想的,是跟阮籍的《咏怀》对接的。

这一句就暴露了,这首诗的主题不是男女之情,而是以男女之情的意象来写李商隐的个人经历。这种写个人牢骚的无题诗,不妨留一个小线头在外头,等着有心人来破解。

诗是一种艺术。艺术作品不是只有它要表达的意思,本身还有很多精致的形式可以玩。只有看懂了这些形式,才能更好地理解意思。李商隐把诗的形式锤炼得极为精致,也很善于用多样的形式表情达意。我们只有弄懂了他在形式上的小心思,才能看出他那些没有说出口的独运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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