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亭》:心学思想的图解
近古以来,儒学可以分为程朱理学和陆王心学。“程朱”是程颐、程颢和朱熹,二程是北宋的,朱熹是南宋的。“陆王”是陆象山和王阳明。陆象山即陆九渊,也是南宋的,跟朱熹处于一个时代;王阳明即王守仁,是晚明的。理学的大牛都是宋朝人,心学的大牛虽然在一个在宋朝一个在明朝,但是心学真正火起来,还是在晚明。《牡丹亭》就产生于心学盛兴的时代。
简单地说,理学和心学的区别就在于:理学主张给人一个约束,心学主张人听从内心的指引。比如说,什么是好的呢?理学认为在人之外,有一个天道,这个东西是好的;心学认为人自己的内心就是好的,所谓“良心”,人不能成圣人,只是因为这个东西被遮蔽起来了。所以,如果一个小学生不好好做功课,家长要是说,“小孩子就是要好好做功课,晚上七点到九点不许看电视”,这就是理学;要是说“你自己想想你这么做对不对”,这就是心学。
心学和理学从根子上是一个东西。心学看起来更自由一些,但实际上不是没有约束,反而对小孩子的天资要求更高一点——要是一个小孩子能自己想明白不好好做功课是不对的,那肯定不是一般的小孩子,一般的小孩子如果按心学的路数来教育,很容易长歪。晚明心学“烂大街”以后,出了好多“奇形怪状”的人, 其实这个锅不应该由心学来背,而是资质一般的人用心学来要求自己的结果。相比较而言,理学更容易把普通人扶到正道上去。要是天资高的小孩子按理学来要求,肯定也不会学坏,但是可能会不太幸福,最后还是得跑到心学的路子上去。
好多人谈理学和心学的分别的时候,没有注意到朱熹和陆王在家族传统上的差别,或者得说,是家族集体无意识的差别。请注意他们的姓氏。
朱就是“朱张顾陆”的朱,在六朝的时候是土著士族,相当于《哈利·波特》里的韦斯莱家族;陆就是陆机之陆,吴郡陆氏,虽然也是土著士族,但实际地位是很高的,可以算是一等士族;王阳明的王,就是王谢的王——王阳明自称是王羲之的后代。当然,他是挂靠的,单凭他自己说,无凭无据,不必认真。但是他既然认王羲之当祖宗,有意无意地就会认同他们家的那种作死精神,事实上王阳明这个人长得也确实挺像王羲之他们家的人的。
陆王认同的是高等士族,朱熹认同的是中等士族。高等士族默认资质过人是天生的,高贵的人更重视自由,但是他们经常看不到世界上的多数人毕竟是资质平常的人;中等士族则认为人需要约束才能变得更高贵,不约束就会沦落为麻瓜。他们关注的其实是不同层次的问题。我认为这分别是心学和理学的潜台词。
王阳明的心学,现在被定义为“主观唯心主义”,就是他非常相信“心”的作用,这有点像佛家说的“愿力”。王阳明对禅宗的思想是很认同的。比如,你要做成一件事,例如想保研,或者想追一个女生,那么你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呢?按照佛教的思想,或者心学的思想,你得先“发愿”——你得先想保研,才有可能保研;你要先想追到一个女生,才有可能追到这个女生。你要是都不想保研,那就当然保不了研。你要是从来不喜欢这个女生,当然就追不到她。有人会说:“那不对呀,难道我光想想就行了么?我就坐在那儿想保研,难道就保研了么?我就坐在那儿想那个女生,难道我就追到她了吗?”
其实你要是光坐在那儿想,就是你发愿发得还不够。你都没有去泡图书馆,你有多大脸说你发愿想保研了?你都没有去跟那个女生搭讪,你有多大脸说你发愿想追她了?你真发愿的事,不管多难你都会去做,只有去做了,才有可能成功。而不是说,我想想就算了,这事这么难怎么可能成功呢?就不去做了。这种思想里,隐隐透着一点王羲之的精神。所以,王阳明强调心的力量,其实是他相信如果你不发愿的话,世界上的事不会自然地组织好,等着你成功。
《牡丹亭》这个故事,简单来说,就是杜丽娘这么一个大家闺秀,十几岁,感情经历一片空白,就是游了个园,突然发现春天又快过去了自己还是单身,然后就焦虑了,做了一个春梦,梦见了一个她在三次元里从来没见过的柳梦梅。
为了这个虚拟人物,她就得相思病死了,死之前没忘了“自拍”,留了一张自画像,题了首诗。结果,后来真有个柳梦梅,看见了这个画像,并且还真就爱上了杜丽娘,爱上了一个三次元里从来没见过的虚拟人物,爱得欲罢不能。于是,杜丽娘的鬼魂就出来跟他幽会了。柳梦梅就非要跟这个杜丽娘好,又是考进士,又是挖坟,最后杜丽娘就活了过来,嫁给了柳梦梅,两个虚拟人物最后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这个故事这么一讲的话,其实很容易看出其中的心学因素:只要是真爱,虚拟人物都能变成真的——这对广大宅男宅女来说无疑是巨大的正能量。这个故事的开头是一片空白,除了真爱,或者说杜丽娘想脱单的愿望,可以说什么都没有。 但正是因为有了这一点真爱,这一点心愿,不仅后来发生了好多事,生生死死,而且最后居然发展出了三次元中真实的婚姻。在这个过程中,最重要的是,男女主人公的每一个愿望都付诸了实际的行动,并且这些行动在推动着故事情节向前走,最后把这么一桩不可能的爱情变成了现实。特别是杜丽娘,是个做了鬼都不安分,都要出来做事的人。《牡丹亭》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就得这样的人才能脱单。从这个角度看,说《牡丹亭》是心学思想的图解都不为过。
汤显祖在《牡丹亭》的题记里写了一段很有名的话:“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情是个虚无缥缈的东西,甚至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下一秒会产生怎样的情感,但就是这么个游移不定的东西,却可以比任何现实的东西都要深沉。
这个“情”,其实就是一种愿力。你为了这个东西,活着可以去死,死了可以为它再活过来。你不能为它去死,或者不能为它活过来的,这个都不是至情,也就是说,你的愿力还不够。活着为它去死,比较好理解,你可以去抛头颅、洒热血,去积劳成疾,这都是看得见的。
但是死了怎么活过来呢?杜丽娘这种做了鬼还要出来折腾的,毕竟是一种象征的写法。我的理解是,如果我还没死,我可以为你死,也可以为你该死不死,为了你活下去;甚至就算我真死了,如果我是真的爱你,那我一定会拼命在死前留下我爱你的蛛丝马迹,总有一天,会有人拾起我留下的蛛丝马迹,继续爱上你,那一天,我就在那个人身上复活了。
往大里说,就好像中国的文化,多少次都说要灭亡了,但就是因为总有人拼了命地爱她,就是死也在死之前拼命地写书,教学生,所以千载之下,像我们这样的后学之辈,虽然没有见过那些先贤,但是读了他们的书,会觉得中国文化确实可爱,会愿意再去为她死,为她活,会愿意再去做那些先贤做过的事,这一刻,那些先贤就在我们身上复活了。我认为,这就是死了的怎么还会活。
《惊梦》这一出,是《牡丹亭》的故事“无中生有”的第一个关键点。这一出可以分为前后两个场景:前面是杜丽娘跟春香游园,后面是杜丽娘在梦中跟柳梦梅相会;前一段是写杜丽娘自我的觉醒,后一段是写杜丽娘的“人格分裂”。
柳梦梅这个虚拟人物,就是杜丽娘自己分裂出来的,她一直是在自己跟自己谈恋爱。我们今天爱传统文化,从某种角度说,也是分裂出来一个完美的自己,然后和她谈恋爱。
先来看前一段,杜丽娘的自我觉醒。
“梦回莺啭”,从早晨黄莺婉转的叫声中醒来。“乱煞年光遍”,用一个“乱煞”写春光,我们有这个体会,春天好像是一下子来的,宅久了一出门,哪儿都是花,这就叫“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这完全是词的意境。这几句是杜丽娘唱,之后是丫鬟唱。“炷尽沉烟”,昨晚的沉水香烧完了,“抛残绣线”,把刺绣抛下。小姐“人立小庭深院”,丫鬟在这里照看沉水香,刺绣。“恁今春关情似去年”,怎么今年春天关涉人的情感还像去年一样呢?这一句转了好几个弯儿,很妙,把多少个春天重叠在一起写了,这就是诗存在的空间。
《绕池游》是唱,然后就是念白了。在念白部分,汤显祖又给自己加戏了,用了格律词的形式,“乌夜啼”这个词牌。对于写惯了格律诗词的人来说,写一段唯美的白话,有时候还不如写一首格律诗词容易。这就等于把旧文体引到了新文体里来。当然《乌夜啼》不完全适合戏曲念白的要求,比如《乌夜啼》要转韵,戏曲是一出一韵到底的,这就得改,另外为了适应口语的要求,他也加了衬字,“你侧着”“已分付”这样的语言,就是戏曲和念白的语言,不是词的写法。
杜丽娘说:“晓来望断梅关,宿妆残。”然后从丫鬟春香的角度说,“你侧着宜春髻子恰凭栏”,两个人错综着说,丰富一点,镜头也可以切换。杜丽娘又说,“剪不断,理还乱,闷无端”,这是化用李煜的“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乌
夜啼》这个地方本来应该转韵,汤显祖给处理成不转韵的了。写这个小姐春天在深闺之中,待得抑郁了(所以大家春天千万不要长期在室内待着,真心不好)。 然后春香说,别郁闷了,带你出去玩,“已分付催花莺燕借春看”。下面用白话解释了两句,杜丽娘问:“春香,可曾叫人扫除花径?”春香说:“分付了。”所以“分付催花莺燕借春看”就是“叫人扫除花径”的诗化说法。杜丽娘让春香“取镜台衣服来”。然后是表演换衣服这个动作,如果是关汉卿,这儿就“作换衣科”了。
汤显祖是个文人,比关汉卿这个专业编剧更文一点,所以在这儿他不能闲着,嘴里还要念叨两句。“云髻罢梳还对镜,罗衣欲换更添香”,这是薛逢的两句诗。薛逢是个晚唐齐梁体诗人,比李商隐晚一点,这两句基本是他写得最漂亮的诗了。
以上,小姐站在院子里发呆,丫鬟收拾屋子,做春游的准备,收拾好了园子,帮小姐换好了衣服。
下面就写杜丽娘打扮好了,在院子里走动。这个是大家要看的地方,所以要描写,要铺陈,跟赋是一样的。这段《步步娇》是杜丽娘唱。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这个“晴丝”,就是春天的晴日空气里会飘着的那种丝,蜘蛛丝什么的,“晴丝”是一个诗化的修辞。“摇漾春如线”,不说晴丝摇漾,说春摇漾,春如线,这是诗的句法。即使我不懂戏,我也可以想象到,这个描写是配合音乐的,这一句唱出来,就是“摇漾春如线”的。
“停半晌、整花钿。”停下来,整理头上的首饰。“没揣菱花,偷人半面”,一不留神,让镜子“偷”着照去了半个脸。不是我故意要照镜子的,不是我臭美,是镜子偷着照我。如果是在校的女同学,正是最好看的年纪,应该有这种体验,不是故意照镜子,就是走到一个能照出影儿的地方,就一个惊艳,我怎么这么好看。
“迤逗的彩云偏”,正整理花钿呢,被镜子里的自己吓一跳,“勾引”得我手一滑,把发髻都弄偏了。谁勾引她呢?她自己的影子勾引她。这就看出杜丽娘,这么一个少女,她自恋的地方,甚至是人格分裂的地方。自己的影子都能把自己勾引到,可见她的外表是有多美;能被自己的影子勾引到,可见她的内心是有多么多情。
能爱上自己,这是特别心高气傲又特别多情的一件事,这是她后面梦见柳梦梅的一个伏笔。从这里就能看出来,“迤逗的彩云偏”的,并不是一个外来的野小子,而正是杜丽娘自己。对着镜子里的自己都能眉目传情,并且感动到自己,杜丽娘是很强大的一个姑娘。这就是杜丽娘这个形象比崔莺莺招我喜欢的地方。“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可是我是一个深闺中的士族女儿,又得端庄矜持,怎么能把这个美的形象整个儿地展现出来呢?
这首《步步娇》的引用率特别高。《红楼梦》里贾宝玉去找藕官,就让她唱这段“袅晴丝”,藕官不唱。之所以贾宝玉看了这词就想让她唱,就是因为这段有风情;藕官不给唱,也是因为这段有风情。另外,有一个老电影《东宫西宫》,开头也是唱了一句“袅晴丝”。
这首《步步娇》,写的是情丝缱绻,是杜丽娘对自我的发现,对自我的美的发现。这段自我欣赏,是在她欣赏园林风景之前。先有自我的发现,再有风景的发现;自我意识觉醒了,才能欣赏自然的美。这里也隐隐地有心学的味道。
春香说,“今日穿插的好”。从丫鬟的角度称赞杜丽娘打扮得好。这部戏里,唯一对杜丽娘的外表表达过赞美的只有这个春香。这句话,又引出了杜丽娘关于打扮的名言:“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看起来,涂脂抹粉是不自然的,但是在杜丽娘看来,我爱打扮,就是“天然”。我天生就是爱美的,我修饰自己,那就是自然,你非让我拿垃圾袋把自己罩起来,你非让我只能穿蓝制服绿军装,那个反而是不自然。
就好像有人说谢灵运的诗喜欢用典,不自然,可是他天生就是喜欢用典,他用典就是他的自然,你非逼着谢灵运写卖炭翁,那就是不自然。修饰和自然,其实是辩证统一的,不修饰也未必是自然。
修饰和自然之所以能统一,就在于一个“爱好”上。我不是天然向往修饰,而是天然向往美,天然向往好。我就是希望自己的外表能看起来美一些,所以才不惜用各种方式去修饰我的外表;我就是希望我的灵魂能变得美好一些,所以才不惜用各种规矩去约束我自己,用各种文化去充实我自己。如果你爱的不是美本身,而是今天街上流行什么裙子,就一定要穿上,这就不是自然;如果你爱的不是灵魂的高贵本身,而是听说了有个什么规矩,就要去跟着做,表示你是有信仰的人,那就不是自然。人的天性中有对美好的向往,你往你喜欢的方向去发展,这个就是天然。其实也就是孟子说的“求放心”,王阳明说的“致良知”。
“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乌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这是杜丽娘在自恋了。这么美好的一个我,却在这深宅大院里没人看见。我一不小心,就美得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了。她不是故意的,而是一不小心就这么美了,所谓“爱好是天然”。注意,她又是先说人的美没人看见,后面才说自然的美没人看见的,并不是她看见了自然的美,才联想到了自身的美。自然的美是人的美的投射。这又是心学的思维方式。
接下来是一个过渡,杜丽娘打扮好了就到园子里去了,从人的美过渡到自然的美。这儿汤显祖又给自己加戏,念白写了一首七绝。后面“姹紫嫣红开遍”这段是经典,引用率也很高,《红楼梦》里林黛玉听见的就是这段。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这个感觉,就好像谢灵运《登池上楼》里的名句,“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这两句为什么好呢?历代有很多解释。其实它描述的情形是这样的:谢灵运流放到永嘉,生了很久的病,病好以后出来登
楼,一看,春天已经成这样了,池塘边已经长满了春草,柳树中间已经有鸣禽在歌唱了,也有说,唱歌的鸣禽已经不一样了。现在有很多人比较宅,宅久了就会有这个体验:好久不出门了,不知道季节已经变化成这样了。据说有人穿着背心裤衩站在阳台上发呆,突然发现,怎么下雪了?这就是宅的境界。谢灵运说“池塘生春草”,就是这个感觉;杜丽娘说“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也是这个感 觉。我在闺房中宅得太久了,没想到春天已经变成这样了。就像没想到,我自己的青春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了,我已经是一个沉鱼落雁的佳人了。杜丽娘发现这个风景,其实是一个象征,象征她发现了自己的青春。而且她是先发现了自己的青春,才发现了自然界的春天的。这个园林的春天是一个梦境,是她的自我投射。后面梦见柳梦梅,是这个梦境的继续。
后面是一段露骨的描写。我本来以为现在的“90 后”、“00 后”看这段已经不觉得有什么了,但是我在b站看这段昆曲的时候,惊讶地发现,演到这儿的时候,弹幕还是刷屏了。大家还是在惊叹,怎么还能这么开黄腔。当然,我估计很多人其实是惊叹,怎么古人还能这么开黄腔。
其实我们的古人就是这么开黄腔的。我们整天说传统文化,其实这也是传统文化。我们一直有这样的传统,只是被压制到下面了而已。我们的古人也不是所有人都二十四小时一本正经的,大多数古人的生活跟我们今天的大多数人差不多,古时候也有有趣的人,跟今天是一样的。汤显祖就是一个有趣的人。
这段有人说是人性的觉醒,当然性的觉醒是人性的觉醒非常重要的一部分。那时候,全世界的乐府都在开黄腔。我们知道,英国有一个莎士比亚。莎士比亚比汤显祖大十四岁。这两人是同一个时代的人,当然他们没见过面。大家不要觉得西方多早就有多么伟大的作品,其实跟咱们的时间差不多。莎士比亚写的是戏剧,戏剧其实就是乐府。而且莎士比亚的戏剧里也这么开黄腔。所以大家不要一说莎士比亚就觉得多么遥不可及,莎士比亚就是英国的汤显祖,不是英国的曹植。
但是我想说的是,汤显祖不仅开黄腔,而且这个黄腔开得还很有个性。因为这个柳梦梅到现在为止一直还是个幻想中的人物。按说性是一个特别实在的东西,最能让人感觉到你的肉体是实实在在的,对方的肉体是实实在在的,但是在这个诗的国度里,杜丽娘的第一次性体验,是一个春梦,而且性幻想的对象是一个完全不存在的人,连电影明星都不是。相当于,她跟一个最虚幻的人做了一件最实在的事,这个其实很后现代。
那么,这个虚幻的人物是从哪儿来的呢?我认为柳梦梅是杜丽娘分裂出来的一个人格。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给人解梦的时候一定要看他入睡前接触了什么。那杜丽娘在做这个春梦之前接触了什么呢?刚才我强调了一个动作,就是照镜子。她照了镜子,“迤逗的彩云偏”,自己爱上了自己,自己勾引了自己。她不是像《墙头马上》或者是《西厢记》的女主一样,外出看见一个英俊书生,她是去游园了,但是那是她们自个儿家的园子,从头到尾也没有书生出现,她就看见了她自己一个人。所以这个柳梦梅的原型,应该是那个镜子里的她自己。
这也是杜丽娘特别强大的地方,她不仅可以为了爱死,再为了爱活过来;而且她不需要一个路过的书生,她可以自己分裂出一个人去爱,为了爱自己而死,再为了爱自己而活过来。其实,就算有这个路过的书生,他也不过是一个机缘,我们爱上的,也往往是我们投射在对方身上的自己。只不过我们没有杜丽娘那么强大,需要一个路人把我们的另一个自我引出来。唯物主义者认为要有一个爱人才能谈恋爱,唯心主义者认为爱人只是一个载体。《牡丹亭》的主题就是一切唯心。这又是《牡丹亭》的心学色彩。
我们老说《牡丹亭》是受心学影响的,但是经常弄错了到底什么地方受心学影响。老以为性解放就是受心学的影响。心学是有性解放的一面的,但是真正要体现心学,连这个性解放的对象也是可以不要的,《牡丹亭》就是如此。《牡丹亭》真正体现心学影响的,就是它这种“无中生有”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