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载于《看历史》2012年第5期,作者谭端,原题《胡美琦:欲与晤兮结生死》图文来源于网络,版权归原创作者,鸣谢!
钱穆与胡美琦(1967年)
她是仰慕他的,她把他当成中国传统文化的瑰宝,生怕他有任何损伤。年轻的她对花甲之年的钱穆开始了无微不至的照料。她愿意为此奉献自己的一生。
2012年,3月下旬,中国北部刮起大风,一时黄沙滚滚,遮天蔽日。电脑屏幕上,静静地出现一则新闻:钱穆夫人胡美琦老太太在台湾病逝,而且还转刊了香港新亚书院的讣闻,说“胡美琦为照顾钱先生,遂辞教职,为钱先生于教育及著述上创下不朽的丰功伟业,厥功至伟”。
讣文说,她是3月26日零时在睡眠中安详过世,享年83岁。
胡美琦的逝世,很快被淹没在浩瀚如海的网络信息当中。
胡美琦的父亲胡家风,是国民政府要员,抗战期间一直任职山东与江西等地。抗战胜利后,胡家风随熊式辉赶赴东北任行辕秘书长,去职后再任江西省主席。1949年,他带着全家迁至香港,在这里,意外成就了女儿胡美琦的乱世姻缘。
乱世别离
1949年春天,徐淮平原降起大雪,千里冰封。淮海战役结束不久,蒋介石即在南京召集文武百官,宣告下野,旋即飞离南京。
此时,钱穆正在老家苏州养病。他早先以《先秦诸子系年》《刘向歆父子年谱》《国史大纲》《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等文章著作引学人注目,又任教燕京大学、清华大学、北京大学多年,是中国望重一时的学者。
但,胃病一直是钱穆的宿疾。不论如何名满天下,钱穆始终是一介书生,私人生活靠的是夫人张一贯打理。张一贯原在小学教书,和钱穆育有五个儿女。为了丈夫能专心学林,她一手操办起家里大大小小的琐事,也牺牲了自己的事业。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钱穆跟随学校逃难川、滇,准备让妻儿随后跟上。
战火蔓延,千里路险。一个女人带着四个稚儿,从北平跋涉到四川实在艰难,她只好带着他们回到苏州娘家。待战事间歇,钱穆悄悄跑回来,将老母接来苏州藕园与儿媳同住。他最初的愿望本是在乡里教书,能换得衣食温饱便好,他心想,一家欢乐团聚,夫复何求。怎料家人团聚才一年,他又被情势逼迫必须离开。
临走,他告别老母妻小。母亲与挺着大肚子的媳妇牵着儿孙几人的小手,依依不舍送他到大门口。小孩的眼睛怯怯的,老母的眼睛痴凝的,共同看着他消失在门外。妻子告诉小孩,“他们”知道爸爸了,要他去做官,不走不行。虽然年幼,小孩们亦知道这个“他们”,指的是日本人和汉奸。
逃难在大西南的几年中,母亲死了,小女儿出生了,钱穆都无法随侍在侧,全由妻子独自面对。他自己的状况也不好,潦倒度日,胃病缠身。抗战胜利后,为了养胃,51岁的钱穆在友人建议下,回到老家乡居,在江南大学任文学院长,又与妻儿团聚。
钱穆先生在授课
平静的日子没过多久,内战愈炽,学生频频上街游行。钱穆劝导无效,闹事已成风潮,盖无法疏导,亦无法教导。连随他在江南大学念书的长子钱拙也因学潮被开除。其实,抗战结束后钱穆回到曾是沦陷区的家乡,看见山河依旧,但一切都变了,中国人的精神家园亦成了废墟。尽管江南大学的校舍在太湖滨山坡上,风景秀丽,他又难得地享受天伦之乐,但钱穆仍然觉得自己心灵上是孤寂的。
他拾起戒了多年的烟,重新抽起了烟斗。
钱穆成长于清末民初之际,读的是旧书,后来遭遇五四运动,时人将传统文化诋为“国步不前”的根源。他认为,传统文化维系千年并能创建广土众民的大国局面,自有其与土地、人民精神的深层联系。钱穆向来以传承中华文化为己任,但此时青年人受到苏联革命刺激,对传统中国文化更心存仇疾,他感到自己身在“俄化”的狂风暴雨之中。
江南大学是无锡巨商荣氏家族创办的,本可另开局面。不料期满一年,内战局势急转直下,他知道,不走又不行了。
一家人聚少离多,好不容易在战争结束后相聚,现在又要分开。钱穆嘱托苏州城防司令随时照顾家小,然后辞别太湖的美丽和家人的温情,忍受住发妻和儿女的眼神,在风雪中留下一个破碎的家。离家时,最小的女儿钱辉只有九岁,抗战时钱穆第一次逃难,她还在张一贯肚子里,胜利归乡中间又去了昆明,没有看着她出世。钱穆想起自己甚至都还没有好好抱过她,没有尽到养育之责,就感到心酸。但转念一想,如果现在不走,再过些时日,就无法脱身。
他压住了满心的愧咎,加快了离家的脚步。
新亚相逢
钱穆南下,流亡至香港办学。此时香港己成为许多人的避风港。胡家风也携全家逃至香港。胡家风的五女儿胡美琦,原本正在厦门大学读一年级,解放军渡江势如破竹,她接到父亲通知,赶往香港。胡家风是江西世家又是政要,一家人南逃到香港时,却已是别无长物。
在香港,钱穆与友人创办了新亚书院。这是一所符合他心中理想的学校,他一直深信,中华民族的复兴,必然建立在民族意识的抬头,以及对历史文化传统复兴的基础上。
钱穆先生在授课
他写信回家要求三个儿子赴港就读。不料兄弟三人看到报纸上一则社论:“帝国主义及其走狗只能控制其中一部分人,到了后来,只能控制其中的极少数人,例如胡适、傅斯年、钱穆之类。”儿子们受其影响,均认为父亲逃至香港肯定是一种不爱国的行为,革命青年岂能走这条路。于是回信拒绝了父亲,还附上那篇剪报。
离家在外多年,连家人都不理解他了。是他走得太远,还是他走得太落后?钱穆将孤寂感深埋在心里,眼前有更头疼的事。
新亚书院坐落在九龙深水埗桂林街,初期,学校经费是由上海商人支持,但时局动荡,支持困难。十个学生有八个都缴不出学费,教授拿不到薪水,校舍简陋,设备缺乏,学校经费濒临绝境,需要到处募款,前途坎坷。
一介书生,流寓香港,妻儿如居异世,眼下处境艰维,奔走乞援,完全是一幅山穷水尽的景象。为了中国文化,他只能硬撑。香港天气湿热,钱穆睡教室地板,犯起胃疾,蜷缩在地上呻吟。
胡家风一家十多口流落香港,个个要吃饭,也是难以为继。为了糊口,胡家风让女儿去当纺织女工,夫妇俩自己也找了一份糊火柴盒的手工差事,败落至此,谁也没料到。一个宴席场合中,胡家风认识了钱穆,两人相谈甚欢,得知钱穆办学,没多久便让第五个女儿胡美琦寄读。
1950年,20岁的胡美琦入学新亚书院,读的是教育心理学。但不知何故,这门课程并未如胡美琦预期那般,可以解答心中一直以来的疑问。她相当失望。然而,她选修的中国文化史,却在那个旧社会整个被打倒的迷惘时刻,使她对国家民族的前途又燃起了信心,连带对自己的未来也充满乐观。
此时钱穆已56岁,望之虽严,亲之即温,他的精神面貌给年轻的胡美琦留下深刻印象。只在新亚念了一年,胡美琦便离开香港,跟随父亲迁往台湾安顿。到了台湾,胡美琦进入台中师范图书馆工读。
台北重逢
1950年冬天,钱穆到台北募款,受到蒋介石礼遇,并责成府内每月拨3000港元供钱穆临时之用。其时,蒋介石带去台湾的黄金每月光用在60万大军上就高达18万两,而账面上从中国大陆带去的黄金七扣八扣只剩108万两黄金。重新建立一个规模庞大的政府岂是那么容易。蒋介石能运用的费用当时也是捉襟见肘,几乎陷于经济危机边缘。然而这区区3000港元,却可解钱穆燃眉之急,新亚书院每月的固定开支为4600港元。1951年冬天钱穆又到台北,一直待到1952年,并应官方邀请演讲中国历代政治得失等主题。钱穆是以复兴传统中华文化为己任的,因此积极在台湾推行传统中华文化。
1952年春天,钱穆在台湾的一次讲演中,突然遭遇礼堂塌方,当场被击昏。钱穆大幸未死,而现场邻近的友人柴春霖却命丧黄泉。
飘零海外,适逢灾难。他卧病在台北中心诊所。当时人在台中的胡美琦得知钱穆受伤,从图书馆告假来探望他。出院后,钱穆跑到台中就近休养,白天仍然孜孜不倦修改讲稿,胡美琪每天下班就来探视,还带来南宋以来的文学小品供他消磨,诸如明初诸臣诗文等,待到一同晚餐才离去。星期日放假,他则约胡美琦去台中公园散步,就这样一共四个月。钱穆发现她跟她的同辈人不一样,她对传统文化怀着一颗炽热的心。这四个月,她的年轻,她的机灵,她的落落大方,她的教养,她的单纯与天真、无微不至的照料,让患难中的钱穆精神振作,飘零的心有了稳定的力量。
流亡的人,容易陷入温柔乡。
钱穆不知道,同时多灾多难的,还有自己老家的发妻。在苏州,51岁的张一贯突然脑溢血中风。丈夫走后,张一贯只能全心投入工作,期以忙碌寄托精神情感。如今突然半身不遂,她失去教职,陷入孤独封闭的状态。她所熟悉的世界在她面前脆生生地崩塌。
在台湾,胡美琦后来继续学业,她进入台湾省立师范学院教育系,两年后毕业。然而她对从事教育事业以及对教育心理学的爱好,并没有在学校里得到满足。
胡美琦觉得自己的国学知识浅薄,于是怀着对学问的追求飞赴香江,奔赴理想,亦奔赴爱情。
相守香江
1953年,钱穆创办的新亚书院在一贫如洗的困难中艰辛前进,经费仍然紧张,人事不稳定,学生流失,教授出走。创校四年,始终其事的教授,此时只剩三位。第一批招收的学生有八十多人,此时第一届毕业典礼上只有十分之一。
1954年,胡美琦从台湾飞来香港和钱穆共患难。这一年胡美琦25岁,而钱穆己经到了花甲之年。她是仰慕他的,她把他当成中国传统文化的瑰宝,生怕他有任何损伤。年轻的她对花甲之年的钱穆开始了无微不至的照料。
她愿意为此奉献自己的一生。
自从胡美琦来港之后,钱穆的处境悄悄发生了转变。1954年新亚书院获得美国亚礼学会经济上的支持,经费问题得到很大的解决,同时学校身份也获得了港府的肯定,校舍也得到扩建,在体制上,也增设了研究所。中国文化传承的业基,渐渐巩固。
此时的大陆,革命声浪一波高过一波,气氛愈来愈严峻。外面一片红歌,张一贯在屋内艰难练习走路,她要面对一切,必须自理生活,必须独自将钱穆的儿女抚养长大。
大陆的情形钱穆是知道的,他同时知道,自己是回不去了。
1956年,胡美琦来港己经两年。钱穆事业和健康上的困顿逐渐得到纾缓,他决定,要给胡美琦一个交代。更实际的问题是,只有家,才能让漂泊在外的人内心有一个归宿。
这一年两人终成眷属。
老夫少妻的婚事,还是需要说明。钱穆写信给自己的高徒余英时说:
穆之婚事,实非得已。以垂老之年,而饮食居处,迄少安顿,精力有限,甚何能久。最近居钻石山,僻在郊野,聊可瞩眺海光山色,并可散步消遥,或于精力心情,稍有所以益。惟美琦以盛年作此牺牲,私心甚望其能继续治学,勿专为家庭琐务毁耳。
事实上,她是他的知己。
婚后,他们蜗居九龙钻石山难民区,以客厅为书室,一房储物,摆上小桌就是饭厅。她为他打理三餐起居,他则端坐在书室修改《先秦诸子系年》原稿。从此以后,洗衣烧饭洒扫等琐事,全都由胡美琦承担。傍晚时分,他们必然走到海岸长堤望月、观景,散步闲谈。后来搬到沙田山上,楼居有廊有长窗,可远睹青山及大海。她对钱穆笃爱情深、精心看顾,起居饮食等方面关心备至。钱穆毕生守护中华文化,她则毕生守护他。
她不只料理家务,而且协助他研究、应酬各方关系,眼看丈夫在新亚书院困局中苦撑,她就站在背后给他打气、安慰,一直到港府以新亚书院为基础,合并其他几所私人学院成立香港中文大学,他们才稍稍获得喘息。
一生知己
1966年,文革开始,大陆逃港者涌至,香港社会日乱。1967年他们移居台北。像对林语堂、张大千这类大师礼遇备至一般,蒋介石依照胡美琦手绘的蓝图为钱穆建屋造舍,使中华文化在台湾有了一个安定的家。也就在这一年,钱穆彻底与老家妻儿断了音讯。
钱穆到台北时,己73岁,他在外双溪的小屋里继续不倦地著书立说。是时,钱穆患青光眼,视力衰退,能下笔而不能校改,得靠胡美琦诵读,再听他口授订正,就这样,他在她的辅助中写下近百万言,包括《朱子新学案》《中国学术思想史》等几部晚年较具分量的著作,并且在他们命名为“素书楼”的小屋开设文化学院历史系研究所讲座,传道授业。当时台湾许多大专学生都来旁听,胡美琦把家中一切安排好,自己也加入其中专心听讲。
1977年,钱穆83岁,胃病复发,卧病40天,到了1978年农历新年才下楼走动,但此时的他双目因青光眼日益严重,几近失明。
在大陆,和丈夫失去联系的张一贯多年来独自支撑起这个家,她将钱穆的儿女一个个抚养长大。在儿孙眼中,张一贯总是一派安详、乐观,永远给人可以信赖的感觉。1978年,张一贯独自撒手人寰。故去前,她甚至不知钱穆是否仍然在世。
1980年,86岁的钱穆终于和儿女们重新取得联系。他们通了几封信即匆匆约在香港见面。这一面,他们等了32年。
那个傍晚,香港拥挤的街头,华灯初上,钱穆的子女们跟着黑压压的人群从红磡车站出来,第一次到香港,他们的眼神依然是怯生生的。胡美琦因为在丈夫愁怅时陪他看过无数次儿女照片,一眼就认出他最心疼的小女儿。她高兴地叫着,拉着己经40岁的女儿的手转头去拉钱穆……
老父贴近着儿女们的脸,细细地瞧,他几乎看不见,却想望穿32年的空白。
尘世无常,生命终将老去。缘起缘灭,无情竟是有情。
1990年钱穆去世,胡美琦为他在家乡四处奔波,寻找归葬的墓地,他生前曾说希望晚年能在这里安度余生。于是,胡美琦几经周折将他安葬在太湖西山湖滨的山坡上,因为这里的景色很像他们当年在香港沙田家中楼廊远眺的景象。
安葬钱穆后,胡美琦继承他的遗志,她将全部的生活,投入与夫君共创的“素书楼文教基金会”,在两岸推广传统文化,出版《钱宾四先生全集》,直到22年后完全焚尽自己生命最后的热度。
钱穆曾有诗曰:若有人兮海之央,欲与晤兮剖中肠,我独来兮海上,孤帆去兮渺然。若有人兮海一涘,欲与晤兮结生死,我独来兮海上,波涛起兮茫然。
她终归是他的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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