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灭衰老”计划
好故事，在惊池~
「“消灭衰老”计划」
文/幼栗
最绝望的时候，我想过带着思嘉一起自杀——她现在的状态，离开我根本没有活路。相较之下，死亡倒成了不错的避难所。
《“消灭衰老”计划》，325号惊池故事，今夜的主题是“基因改造”
我是鹿原，欢迎做客惊池咖啡馆，我在这里等你的故事。
1
一年前这时候，思嘉被检查出患有阿尔茨海默症。
求医无门，我眼看着她把昔日拿手好菜煮成不知名的糊状物，渐渐忘掉我的名字，记不得恩爱往事……
我握着她的手，一遍遍地教她念我的名字，一遍遍把她曾经的日记念给她听，一遍遍带她走过熟悉的大街小巷，像我们婚后40多年那样。
没用，她扑闪着眼睛问我：“老爷爷，你是谁？”
我捂住脸，泪水从指缝间挤出来。
她慌了神，蹲下身来摇着我的胳膊：“老爷爷，你别哭呀？你走丢了吗？我带你回我家吧，我爸爸妈妈可好了，他们会送你回家的！”
2
回家？我的家在哪儿呢？
思嘉不孕，时至今日，我跟她已是对方唯一的亲人。我被她的记忆丢掉了，哪里还有家？
最绝望的时候，我想过带着思嘉一起自杀——她现在的状态，离开我根本没有活路。相较之下，死亡倒成了不错的避难所。
3
阻止我自杀的，是“消灭衰老”众筹计划公开招标的消息。
科学家在多个物种的DNA中找到了与衰老有关的基因，因此他们推测，人类身体内的每一个细胞都带有一份“自我摧毁”计划，在性成熟后的一定时期内主动实施自我摧毁。
主持研究的科学家为使人类生命延续，准备修正基因的自我摧毁计划。但由于政府科研基金迟迟不能就位，核心研究者宣布发起众筹，所有参与众筹者皆可获得基因修正机会，摆脱死亡威胁。
政府发布文件，表示将全程监督计划进程，保护广大人民群众的正当权利不受侵犯。
政府的肯定让更多人为不死不灭展开狂欢，我想的却是另一件事：阿尔茨海默症是脑神经细胞退化性的痴呆症，如果DNA的自我摧毁基因被修正，衰老者应该同样可以实现逆生长。那么，脑神经细胞同样可以二次发育，退化细胞历经新陈代谢被正常细胞取代，阿尔茨海默症即可治愈。
病急乱投医，更遑论连死亡都当避难所的我。
4
“消灭衰老”众筹计划资金门槛并不高，只是程序繁杂，历经四次笔试、一次面试。
问卷冗长，动辄数千题。从性别、年龄、婚姻状况到职业履历、教育水平不一而足，精神状态、理想追求、物质生活水平、舆论评价等地毯式排查申请者的人生。
官方的解释是：由于本次众筹计划性质特殊，故此对众筹者资质提出严格要求，以避免为全人类带来不可挽回的损失。
话说到这份上，我还有什么好说的？所幸人至暮年，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可是，我明明已经告诉过他们，最终参与众筹计划的将是我的妻子，为什么接受问卷调查的是我而不是思嘉呢？我给自己的解释是：思嘉神志不清，或许他们要通过我了解她。
他们也算得上安静——安保人员沉默着站在屋角，穿白T恤的访问员语速不疾不徐，时间仿佛停在了这间屋子里。
但思嘉醒来的时候，一屋子陌生人会吓到她。我就抱着她，她小心翼翼地拽我的袖子，问：“爷爷，他们是谁呀？”
我只能承认自己是她失散多年的爷爷。我又骗她，告诉她这是儿童保护协会的叔叔阿姨，要跟我们采集信息，带小思嘉去找爸爸妈妈。
她就搂着我的脖子，小小声跟我说：“爷爷，你跟我一起回家，好不好？”
我的眼泪就又落下来了。
5
访问员都是很好的姑娘，她们给思嘉带了糖果跟布娃娃。
思嘉满脸都溢着笑，眼睛却在偷偷瞥着我。
我喉头一哽，咳一声调整音色。她就背着手退到我身边，摇着头把布娃娃推回去：“谢谢阿姨，爷爷教过我的，不能拿陌生人的玩具。”
姑娘们一个劲摇着头说：“没关系的，我们是爷爷的朋友。”
思嘉撒娇地抬头看我脸色。我点点头，她才接过去，脸上笑开了花。
后来……我总觉得这些好心的姑娘们帮了忙，我居然进入了面试环节。我一个老头子，真是没想到。
6
那科学家也是很好的人——他穿着白大褂，头发乱糟糟的。但是很精神，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好像能透过厚厚的眼镜片看到人心里去。
他笑着跟我打招呼，给我让座。他讲话的时候像个演说家，或者大学教授，专业名词绕得我头晕，实验原理与效果我全不清楚，但看着他的眼睛，我就觉得众筹计划一定会成功。
他还说如果最终被选为众筹人，组织会将我们的财产用于下一部研究。为答谢我们对众筹计划所做出的无私奉献，研究成功后，他们会为众筹人进行基因修正手术。倘若研究失败，实验中心也会对众筹的后半生负责——他们将终身留在条件良好的实验基地，过着优渥的生活。饶是此，我在最终名单上签字的时候，手还是止不住发抖。
7
我们的资产太少了，哪怕我签订了另一份协议，也只够一个人加入众筹计划。我在计划众筹人签字栏上写下思嘉的名字。
一想到思嘉贴在我耳朵上悄悄说“爷爷，你别怕，我带你回家”，心头老鹿就撒开四蹄奔走欢叫。
她嘴巴里的热气撞在我耳朵上，她皱纹擦在我鬓角上。听她唠叨了40多年情话，终于还是没能免疫脸红。
就是眼眶也红了。
8
之后的时间我为思嘉写了一些信，也立了遗嘱。
每次我拿起笔，思嘉都要抢过去看。真是个蛮横的小姑娘，我握着她的手写信给她。
“吾妻思嘉，今日你酣眠至日上三竿，我叫你起床吃早饭，你却拿枕头丢我。早知如此，应当买更软些的羽毛枕给你，更加省力。”
“吾妻思嘉，今日你偷镜自照，哭诉自己是个丑姑娘。我虽劝慰你切莫挂怀，并把你年轻时候照片拿来与你看，说你长大自然就能变美。但他日你若逆生长成功，千万记得亡夫一句忠告：丑姑娘出门，要记得戴帽，晒黑更丑。”
“吾妻思嘉，今日为你洗手作羹汤，你大快朵颐。你逆生长成功后，亡夫每年生日，还请照样做来。倘若你另嫁他人，祭奠便可免去，但请在新夫菜中多加点盐，莫让他尝着亡夫昔日尝过的美味。”
……
思嘉问我在写些什么，我就照样念给她。思嘉不懂，问我：“吾妻是什么意思？”
我说：“是最心爱的人。”
“那么亡夫呢？”
“是爷爷，永远守护你的人。”
再问，就递上一粒糖果。思嘉吮着糖果去找布娃娃玩，我把信装进牛皮纸信封里。
9
面试结果公示的时候，我正在教思嘉念诗：“夜来携手梦同游，晨起盈巾泪莫收。”思嘉似懂非懂，读过三遍就成了天天携手去春游。
天天携手去春游，挺好。
敲门声响了，我打开门，研究人员带我跟思嘉上车。
思嘉通过了面试，成为“消灭衰老”计划的众筹人。我作为家属陪同，同时按照另一份协议要求配合研究。
我们被安排在实验基地专门的屋子里，之前的一切，都成为众筹资金被拍卖。
10
思嘉的病情一天比一天严重，她总想回家。我只能一遍遍摸着思嘉的头，告诉她，好，我们回家。
好在她记忆的时间越来越短，如果不是这样，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把她留在实验基地。
她也不再叫我爷爷了，我需要一遍遍地跟她讲我们搬进来之前的“小时候”的故事，她才肯亲近我，叫我爷爷。
牛皮纸信封里的信件越积越厚，我渐渐开始怀疑。怀疑众筹计划本身，怀疑科学家，怀疑筛选众筹者的目的。
我知道基因修复实验会成功的，也因此，我陷入焦虑之中。我甚至一度后悔报名参加了这次众筹计划，它让我失去了原有的自主选择权。
11
思嘉对此一无所知，她越来越频繁地喊着要回家。午夜梦回，我看到她脸上有清晰泪痕。
我在给她的信中唠叨：“吾妻思嘉，我常常在想，要是换个名字，你是不是就不会这样想家？思嘉，思家。我真想与你一道变作共生蜗牛，缩卷回身子，就一起回了家。”
最终还是回不去了。
就在昨天中午，27日15时左右，护工照常来给思嘉擦洗身子。思嘉冲着她讨好地叫姐姐，想用自己喜欢的沐浴露，那年轻女孩子的眼泪落在思嘉身上。
“姐姐，你怎么了？”思嘉伸手摇晃着她的手臂。
我心里咯噔一下，抬头就对上一双红肿的眼睛。
“计划……失败了吗？”我轻声问。
“30日早上宣布，您……节哀。”
绕在心头的疑云终于成真——我们被欺骗了！众筹计划本身只是一个骗局，其目的根本只是挑选试验使用的小白鼠。试验既然逼近成功，我们将成弃子。
怪不得政府不肯参与，怪不得问卷冗长繁杂事无巨细！就是看谁消失了，都不会被这世界寻找。
12
我呆立原地。护工要过来搀扶我，我轻轻避开：“小姐，让我跟我妻子单独待一会儿吧。”
她迟疑着走出去，为我们掩上了门。
思嘉还在问我怎么了，我没有办法回答她。她因此与我置气，吃晚饭的时候，故意摔碎粥碗。白日里帮她擦身的护工小姐闻声而来要帮忙打扫，我没让，跟她说想在最后的时间里为妻子做点什么——计划失败，离开实验基地后，她命不久矣。
她理解的帮我瞒了下来，碎瓷片交给我自己处置。
13
所以，现在是最后的机会。
我把碎瓷片藏在袖子里出门，与科学家会面。这是他见我的时间——他见每组众筹人的时间都不一样，我们是不同的实验参数，需要进行对照实验。
跟我同组的是个老年女人，她为着明星女儿永葆青春而来做试验品。她跟思嘉差不多年纪，看上去却差了几乎10岁。
每天晚上，她躺在我身边，手脚被束缚带紧紧绑住，一道经受酷刑。
她是个很有韧性的女人，有的精神测试与活体检验我都几乎扛不住，她却还能咬着牙不吭声。科学家允许我们休整阶段闲聊——试验品倘若能成功配对，是慰藉也是软肋。我走进实验室才想清楚这道理。
14
我照原样坐在床上，摆弄本应扣住我手脚的束缚带，说带子出了点问题。她复起身来看——当然没什么问题，我只想把科学家骗来我身边。
她抬头，疑惑地看着我，我隐蔽地摇了摇头。她眯了眯眼睛，也嚷着说带子出了问题。
科学家疑惑地走过来。
三米……我手心渗出细密汗珠；两米……碎瓷片被捏在掌心，汗珠沁过去，一条细长的、火辣辣的疼刺激着大脑神经；一米……我微微弓腰，左脚用力蹬在床角。
终于，他弯下身查看束缚带，我的左脚狠踹在他头上。然后顺势一跃跳下床，在他起身时扼住他喉部，左手捂住他的嘴巴，右手碎瓷片抵在颈动脉处。
15
“怎么回事？”
“他骗了我们！众筹计划将在30日早上宣告失败！”
“现在要怎么做？”
“带他去我房间，让他为我妻子实施基因修正手术。”
一次次实验时握住的手给我勇气把她当作盟友，她果真过来帮我扭着科学家。
“带上手术刀！瓷片不管用的。”
捆上双手，封住嘴巴，两把手术刀抵着科学家后心，逼着他跟我们去房间接思嘉。睡梦中惊醒的她懵懵懂懂，咧嘴要哭。
我看着临时盟友，她冲思嘉方向抬抬下巴，示意我去抱她下床。我颤着手把思嘉搂在怀里。
但我后腰突然凉飕飕的，我迟疑着慢慢转过头去，我看到我的盟友正在把那把手术刀从我后腰迅猛地拔出来，又狠狠地捅进去。
这样老的人，力气也这么大的么？
16
我伸手向后摸过去，粘稠的液体沾湿了我的手。那双提到女儿时会流泪的眼睛，几乎从眼眶中突出来，烧着炽烈又兴奋的火。
“时间紧急，求求你帮帮我的女儿！”手术刀又捅进来，我随着惯性向前扑过去，吃力地抬手，捂住了思嘉的眼睛。
“我救了你！我从这老疯子手上救了你！求求你，帮帮我的女儿！”她冲科学家嚎叫着。
力气从伤口流走了，我握着手术刀胡乱向后扎过去。思嘉在尖叫，可我再没力气抬起手来，拍拍她的后背了。
“快跑……不要哭……“
17
再醒来的时候，伤口发热，热得厉害。可我竟活下来了，兴许是试验品被更改了基因的结果。身上沉甸甸的，灯光扎得我眼睛疼，我便眯眼抬手去推。
我摸到了她的手，熟悉的触感……我忍着疼睁眼——是思嘉，她闭着眼睛，满脸皱纹、银发胜雪。我睡前给她换的新睡衣满是血污。
生病以来，她第一次这样安静。
她没有再晃着我的手臂与我说“爷爷，我要回家”；我再怎么拍她，她都不会再醒来冲我丢枕头；她不会再摇头晃脑地把诗念得似是而非；再不会与我说，天天携手去春游。
夜来携手梦同游，晨起盈巾泪莫收。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谁知道试验品才是生路呢？
我合上她的眼睛，银发胜雪，她比年轻时候更美。
我这把一心求死枯朽的老骨头，却还要继续过下去。
【作者简介】
幼栗，此后如竟没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
惊池文化签约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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