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赋”不是开端——正确认识“天赋”如何帮我们教育孩子
徐海娜:我们越来越发现,孩子学不会,很有可能真的是我们不会教。当我们把教育的目标落实到个人赋能,而不是训练考试机器的时候,才能得到真正的人才。
究竟该如何养育孩子,是每一对父母都要面对的话题。在现实生活中,父母一谈起孩子,内心的焦虑总是显而易见。作为父母,虽然尽力了,为什么孩子还是不长进?为什么别人的孩子在学习上自动自觉,而自己的孩子写个作业会把父母气到“心梗”?为什么别人的孩子唱歌、跳舞、弹琴、运动样样精通,自己的孩子总是什么也学不好?到底是先天因素造成本性如此,还是后天培养不到位?为什么有的孩子会成为“神童”和“天才”,而大部分人碌碌无为?自己的孩子究竟有哪些方面的潜能或者天赋?如果有,如何开发出来?这方面真是有无穷无尽的问题,令做了父母的人万分迷茫。
曾经有一篇在微信上传播到10万+次的文章说,我们应该把孩子当植物来养。该文作者说,“如果你把小孩当植物来养,就一定会同意——种子才是硬道理。如果你把小孩当植物来养,就会理解——别人的种植技巧,只能随便听一听。如果你把小孩当植物来养,就只能接受——每种植物各有各的好。”然而这篇文章虽是一个“新瓶”,装的却是“旧酒”——“基因决定论”。基因决定论,很容易被大众接受,至少抚慰了我们不安的内心。“瞧,这孩子,自己生的,智商也不高,这样已经不错了。”
茶余饭后,作为一种谈资笑一笑也就罢了。然而,真的这么想的话,我们就很容易减少了对现行学校教育制度的反思,也容易忽略我们为人父母对自己的反思。
智力是天生的吗?
人类关于人本身智力的探索从未停止。在教育之中,Nature还是Nurture,“自然”还是“培育”,“先天”还是“后天”,哪个因素更重要,也是个古老的争论。但是科学研究发展到今天,还是不断地在突破。我也是通过不断地看书和学习才知道,“先天”、“后天”这样的说法本身已经落伍和失去意义,“基因决定论”也早已被科学家唾弃。我们旧有的认识也确实到了需要更新换代的时候了。
曾经在过去超过一个世纪的时间里,我们都接受了“我们何以成为我们”的一种解释,那便是基因决定论。我们是由我们的基因所支配的,这种迷思一直延续到不久之前。1994年,心理学家理查德•赫恩斯坦和政策分析师查尔斯•默里所著的一本《钟形曲线:美国生活中的智商和阶级结构》(The Bell Curve: Intelligence and Class Structure in American Life)引起了极大的争议,并很快成为畅销书,书中说:“我们生活在一个日益分层的社会中,智识精英,即那些拥有最好基因的人,越来越远离于智识(同时也是基因)下层的人。”他们将这种现象称为“基因分层”,认为人类的智商是天生的。
两年后世界著名进化论科学家斯蒂芬•杰伊•古尔德出了一本《人类的误测:智商歧视的科学史》(The Mismeasure of Man)的书籍对《钟形曲线》一书进行了严肃和全面的反驳,严密论证了基因决定论的不可靠。作者警告说,不要把“一切本来源自外部强加的禁锢”,误认为是“来自内部的遗传”。
曾经人们以为智力是先天的,决定了一个人努力能达到的上限。在20世纪70年代早期,美国加利福尼亚州就曾经对中小学的学生进行智力测试,以筛选出需要入读特殊学校的学生(在亚洲一些地方,现在仍然在这么做)。然而有人提出,智力测试并不能测出人们的先天心智能力,测出的只是教育和社会经验的质量。经过两次诉讼,加州政府均败诉,法庭给出的结果是,智力测试不能作为学生编入特殊班级的依据。这件事被有的学者认为是从根本上动摇了智力测试的效用。
但是人们在现实生活中,仍然迷信“智力的先天性”。尽管过去20年中,这方面的科学研究日新月异,但鲜有人正确理解了那些科学家的研究成果。例如《天才的基因》(The Genius in All of Us)一书的作者戴维•申克就指出,现在有相当数量的科学家认为我们需要彻底清除以往的观念,重新建立对基因的全新认识。人的智力发展也是一个动态的过程,是基因和环境不断发生交互作用的一种产物。
认识G×E, 替代 G+E
G是基因,E是环境。过去人们以为,我们所表现出来的所有性状都是来自于基因加上环境的共同作用。然而越来越多的研究者认识到事情根本没有这么简单。戴维•申克所著的《天才的基因》中指出,一些基因学家、神经系统学家、认知心理学家和其他人(被作者称为是“交互作用学家”),他们致力于基因和环境之间动态交互作用的研究,值得引起大众的重视,人们需要正确理解基因与环境的交互作用。
假如,我们过去以为基因就是一张事先设计好的指令蓝图,那么现在我们必须寻求新的比喻。戴维•申克说,“基因不是一份已经完工的蓝图,而是由所有24000个基因构成的大量旋钮和开关。”“绝大多数的旋钮和开关,都能由其他基因,或在环境的微小刺激之下,实现打开、关闭、调大、调小这4个功能。这种开关和调节大小的功能时时发生。从受孕到最后一次呼吸,从无间断。” 这种交互作用被学者们简称之为“G×E”(基因与环境的乘积),这是全面理解基因学的关键。
在过去“G+E”的观念之下,我们以为基因作用十分强大,设计好了一切,是我们努力的一切上限和下限,是我们之所以成为我们的基础。用戴维•申克的话来说,过去人们认为基因就像打牌的时候获得的第一手牌,环境的影响则是后面加进去的牌,这个观念已经过时。
事实上,在“G×E”的模式下,基因从一开始就很少能准确地指定性状,而是不断地回应着环境,和环境中的各种因素发生交互作用,从而形成自己独特的表达——一个世间独一无二的人。这里指的“环境”并不仅限于我们通常意义上理解的环境,它包含了各种刺激、荷尔蒙、神经冲动,以及其他基因的激活或抑制。一个基因的微小变化也会影响着其他基因的表达。
在这种模式下,我们每个人都是一个动态系统,是一个每时每刻都在发展变动着的人。剑桥大学生物学家帕特里克•贝特森把这个过程比喻成制作蛋糕,同样的原料,不同的人做出来总会有差异。他说,“成长是一个化学过程,最终结果并不仅仅是原料的相加。”基因并不是一个一成不变的东西,而是具有很大的弹性和变数,是成长过程中的积极参与者,如果像过去一样仅仅把它视为一个现成的“设计手册”,那么才是大大低估了它的作用。
戴维•申克还进一步清楚地指出,“新的模式以交互作用开始,在环境因素介入之前,不存在所谓的基因基础,基因根据环境严格地进行自我表达。我们无法从基因直接获得性状。相反,我们的性状是在基因–环境的交互作用之下形成的。在‘G×E’的世界里,基因的差异还会牵涉许多方面。但是,仅仅是基因,并不能决定我们是谁。”
戴维•申克这本书把极其复杂和深奥的科学研究用浅显易懂的方式表述出来,使得大众能够理解,也得到了很多科学家的认可。例如爱荷华大学研究人类发展、脑和神经科学的教授Mark S. Blumberg就说, “戴维•申克让一个熟悉的话题变得鲜活,揭示了所有那些造就了我们的相互作用的力量和因素。”专注于研究识别一些疾病中基因和环境因素对神经变性之影响的哈佛医学院神经病学教授、麻省总医院遗传与老化研究所所长Rudolph E. Tanzi,也这样评论说,“这是一本好书。戴维•申克轻而易举地消除了天才都是天生的迷思。”
事实上,戴维•申克在2010年出版这本书之后,很快就被邀请成为爱荷华大学的高级研究员。在那里,他与其他学者合作创作了“How We Develop”文集,并于2017年出版。这部由一些世界上最具思想深度的科学家撰写的特别文章,就是为了帮助世界了解:为什么“天生”的概念已经死亡,以及我们都是发展的动物,基因不会自己产生特征,基因用多种方式与环境互动,创造着关于我们是谁的一切。
“天赋”不是开端,而是结果
我们常常说要发掘一个人的天赋,但是在G×E的理论模式之下,我们再去分析“天赋”,却会有不同看法。一方面,在G×E的动态模式下,没有什么是天生注定的,一刻也无法忽略基因与环境的交互作用。另一方面,当我们说一个人很有天赋的时候,常常是在看到那个人有与众不同的表现的时候,这更像是一种对G×E的“结果”的描述。
当我们看到生活中的普通人与超级成功者之间的差距的时候,我们常常会想,那些伟大的科学家、耀眼的艺术家们,他们有天赋啊——来自命运之神的垂青,或者来自他们优秀的基因。可是早在1878年的时候,德国哲学家弗里德里希•尼采就出版了著作《人性的,太人性的:一本献给自由精神的书》,在这本书中,他写到了伟大的艺术家成长过程中的坎坷,以及他们坚韧不拔的个性。在尼采笔下,音乐家贝多芬有时会在一篇乐章定稿前,草拟六七份不同的底稿。贝多芬这样对朋友说过,“我会修改很多次,推倒重来,如是再三,直到我满意为止。只有这样,我才能对自己的作品有个全面深入的把握。”可惜人们更愿意相信他们的杰出表现来自于天赋,而不是他们不知疲倦努力的结果。
“天才不是某些事物的起因,而是某些事物的结果。”这不是我说的,而是很多相关科学家不断地做实验和相关研究得出的结论。例如心理学家安德斯•艾利克森早在20世纪80年代就完成了一系列关于人类记忆力的实验,颠覆了智力来自天赋的神话。之后几十年,他一直致力于这个领域的研究,他还和另一位科学家罗伯特•普尔联手出版过一本书叫《刻意练习》(Peak: Secrets from the New Science of Expertise),为所谓“天才”祛魅。我们认为的天才人物,都是通过有效的练习,才取得了杰出成就。这本书同时也是“一万小时天才理论”的来源,尽管这个“一万小时理论”后来遭到了很多断章取义式的曲解。
例如,他在书中提到音乐家莫扎特的成长经历。大家都知道,音乐神童莫扎特3岁就能演奏,5岁就能作曲。可是并没有太多人细究过他那与众不同的童年。莫扎特的父亲利奥波德•莫扎特是一名雄心勃勃的奥地利音乐家、作曲家和教师,因出版指导书《小提琴演奏教程》而广受赞誉。利奥波德精心开发了一套教学方法,包括精妙的演奏技巧。有人说,做为一名宫廷作曲家,他是平庸的,但是,做为一名音乐教师,他超越了时代。他对训练儿女的热情,以及对技法的关注,他对子女高水平的音乐指导在18世纪的家庭中都甚为罕见,这使得小莫扎特的姐姐很快成为了当时出名的钢琴家和小提琴家。而小莫扎特获得的是比姐姐更多更早的音乐启蒙,他的父亲为他也付出了更多的心血。
事实上,当时的小莫扎特并未真正达到成年人演奏者的水平,只是比自己的年龄老练而已。他的早期才华在当时极其罕见,震惊了王室。但是今天,很多孩子通过训练,都能演奏得像早期的莫扎特一样好。一切正如戴维•申克在《天才的基因》中所说的那样,孩子的特长很容易遮蔽成年观察者的眼睛,将他们带入神经科学家兼音乐学家丹尼尔-列维京所说的“天赋循环逻辑”——“当我们说某个人有天赋时,我们是指他具有超出于众人的内在素质,可是我们总是在他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后,才回头来使用这个词。”
莫扎特在完成他的《29号交响曲》,那部真正奠定他在音乐界地位的作品之前,一边疯狂学习,一边还创作过数百部钢琴协奏曲和歌剧作品。莫扎特自己也说过,“那些认为我的音乐作品是轻松得来的人,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还曾在给父亲的亲笔信中强调,“没有人在作曲时能像我一样花费如此多的时间。”
我想,现在人们再也无法闭着眼睛轻松地将能力和杰出表现归因于人与生俱来的“天赋”。而安德斯•艾利克森提出的“刻意练习”和“针对性训练”对人的大脑和身体的改变,也不断被其他独立研究者印证。
一切正如戴维•申克总结的那样,“G×E的动态模式才是真正的天赋来源。”
我想起我在修读特殊教育文凭的时候,有一门课是关于读写障碍的。这门课有56个课时之多,其中一半的课程是由真正的医生来讲授的。当时我们研习了读写障碍患者的大脑核磁共振扫描图,知道了经过针对性的训练之后,患者的大脑在读写活动发生时的活跃区域会发生显著变化。这方面的科研已经很明确地证实大脑有特定的补偿机制,这说明,大脑会根据特定经历进行调整。哈佛大学心理学家利昂•艾森伯格也曾说过:“环境改变之后,大脑皮层具有强大的重建能力。”
科学对于教育的影响在于,我们会越来越发现,孩子学不会,很有可能真的是我们不会教。孩子无法表现卓越,要从孩子自身和环境两方面找原因。当我们找对了方法,而不是让教室里的所有人都用同一种方法学习的话,我们会得到更多的人才。当我们把教育的目标落实到个人赋能,而不是训练考试机器的时候,我们才能得到真正的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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