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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轶君:我为什么拍《他乡的童年》?

葛书润 FT有教无类 2020-09-01

“我们都将生活在孩子创造的未来中,”周轶君在工作室的文章里这么写。以童年窥探“大人”,从他乡观照故乡,这位母亲旅程的终点,亦是我们思考的起点。



作者 | 葛书润

全文共4869个字


周轶君曾经是驻加沙的国际记者,关心的主要是中东政策、巴以冲突,“莽撞地行走在世界各地”,去往现场寻求答案。成为母亲后,陪伴另两个生命长大成了每天都要面对的事。

但在育儿的过程中她发现:祖辈代代相传、习以为常的育儿经验,正越来越不足以应对社会的飞速发展;所置身的教育体制暴露出种种问题,但转向缓慢,困难重重。在家和孩子“斗争拉锯”、思考为孩子选择什么样的教育路径,复杂性堪比当年的巴以局势。

而在自己的同辈人,甚至更年轻的父母、或是将来会成为父母的一代人身上,她同样感受到这种压力。在这个国家教育一个孩子,已经成为一件兴师动众、劳神费力的事情。从越来越赶早的早教班、胎教班,到毛坦厂、海淀黄庄已经吹响的号角,无论哪一个阶级和年龄层,都传导着来自教育的压力。



过去的价值不再适用,既有的体系遭到质疑,我们该去哪里找“参考答案”?

“如果只关注身边的、本国的状况,或者我自己家庭内部的状况,看看我朋友的困境,以我现在的经验和眼界解释和解决不了这些问题。”

周轶君于是决定拍一部教育主题的纪录片——《他乡的童年》,向更广阔的世界寻求解答。她延续了做国际记者时的习惯,自信从前解剖国际大事的思路同样可以移植到教育问题上来。日本、芬兰、以色列、英国、印度,最后回到中国,周轶君自己把这部片子形容为“一个母亲在路上”。放下成见,带着问题,回归细节,用影像捕捉对一国教育的感知。

“教育不经常能成为头条,它里面没那么多生死冲突的东西,但是它和我们每个人的未来都息息相关。”



大量日常的细节在镜头里流泻出来,你很难说清这些细节能对孩子的成长有多少“用”,因为“有用”的标准太玄乎了。周轶君的意思是,这个片子能让焦虑之中的中国的家长们看到,在地球的另一个地方,“教育还可以是这样的”。

日本幼稚园的园长,让孩子们一起种菜、养马,鼓励孩子爬树,以唤醒“感受力”;水龙头经过特殊设计,一旦水流过大就会打湿全身,希望孩子们明白“要时时刻刻为他人考虑”;午餐时要把带来的东西与伙伴们分享,但面对老师扮演的坏人前来“夺食”时,孩子们又必须牢牢护住自己的食物……将教育理念渗透到建筑的设计、师生的互动之中,用心之细让人惊叹。



在英国的德威公学,孩子们能在这所私立学校专属的剧院里上戏剧课。通过肢体的协调和接触,学习与他人沟通、与团队协作。学校呵护学生的兴趣,从生物到纸雕,只要合理,即便只有一个人,学校也会出资支持建立一个俱乐部。精英们在这些昂贵的私立学校里享受着教育资源的倾斜,占据着英国每年的名校大部分的录取名额。

在芬兰,低人口,高福利,低竞争,三四年级的孩子们没有任何考试,老师们有充足的时间对课堂进行拓展。孩子们在森林里学习美术、数学和文学,给每一棵树“取一个温暖的名字”。养老院里,孩子们在与老人们共处的时光中体会着那堂课的主题:“时间,年龄与我”。

……



隔岸花香让人“酸成柠檬”——有评论说“又感动又羡慕”,有人说,这样的教育模式在中国缺乏实践的空间,也有人说,这是“拍给中产看的留学移民指南”。

“出走”本身即带着对此岸的反思。在一个人口大国中想要获得有限的高等教育资源,必然要通过竞争和筛选,而为了保证筛选的公平和高效,标准化的考试几乎是唯一的选择。在标准化考试的指挥下,教学的内容也不得不迎合标准,摒除一切“超纲”的内容,答案导向的思维方式无声渗透。而在这场漫长战役中投入的时间和精力,挤占着“教育”的版图。有多少人对家庭教育的大部分回忆,是和父母关于作业、成绩、考试的拉锯。

“这会造成什么情况?我们太重视教育的结果,而且最好是一个标准的、可量化的结果。但这个结果和什么东西连结在一起,它的周围有什么,我们都不在意了。”周轶君说,“比如我们知道了某些物质的名称,我们知道了1+1=2,但我们很少去追问,为什么是这样,它们是怎么来的?”







以他乡 观故乡

毛坦厂校园后的“神树”香火袅袅,衡水的背诵声通宵达旦,黄庄的孩子们往嘴里塞进一口麦当劳,匆匆奔赴下一个补习班。当大多数中国孩子仍挤在独木桥的这端,谈循循善诱、谈兴趣导向、谈回归自然,是不是的确形似“何不食肉糜”?

“我并没有认为哪国的模式一定是最好的,我只是说你可以看到世界这么大,每个国家它选取的这种模式都不一样,而且背后有其深厚的原因。你要大家一下子转变理念或转变做法很困难。”周轶君说。“让我很意外的是,大家对芬兰这一集的反应是最强烈的,我认为恰恰是因为这种截然相反的理念让大家看到了,哦,原来那样也行。“

她劝她的观众们转换心态,“看到比我们好的(模式),如果去理解这背后他们为什么这么做,这么想,已经能得到很多启发。我不用拷贝别人怎么做,而是去想在我自己的环境里,我可以怎么做。”

模式不必移植,理念却可以借鉴。如芬兰一集中,周曾问森林课的老师,非洲的孩子该怎么上森林课?那位老师想了想说,“他们或许可以上沙漠课”教育的模式应当与周遭充分结合,孩子们之所以学习,是为了“回到生活,回到所在的环境,与周遭发生关系”,而环境只不过是一个自变量。


芬兰赫尔辛基SYK小学的孩子们在森林中上课

他乡也并非理想国。将中国教育放在世界的坐标系之中,是更方便寻找参照,在相似甚至相反的经验之中寻找解决方案。

印度与中国是不相上下的人口大国,社会竞争激烈。教育是相对公平和有效的上升通道,考上大学的荣耀,甚至可以帮助一个人摆脱种姓。印度有着和中国相似的中产焦虑,“中国与印度在过去的几十年里同样经历了飞速的经济发展,在阶层的变动中,最焦虑的一定中产阶级。他们怕自己掉下去,又想往上再走一步,这种焦虑直接投射在对孩子教育身上。”周轶君对印度教育的感受是“在混乱中制造秩序”,就和印度人热衷的表达方式一样,未待思考形成,便脱口而出,在与他人的论辩之中,逐渐形成一个可接受的答案。例如,西加尔各答的大学教授以哈利波特为案例教授法律,且逼迫学生们在课堂上不断挑战自己的观点;偏远贫苦的村庄里,基础教育都难保证的孩子们,已经在慈善组织的帮助下熟练地“网上冲浪”,与世界各地的人交谈。

印度的教育也许并非作为一个整体为人所称道,而是在混乱之中,总有个体在努力寻求改变,这些勇于表达、善于辩论、思维活跃的个体,相互启发影响,造就了社会进步的动力和希望。

在中国,这样个体的努力同样不应该被忽视。他们有的处于教育体制之外,有的则就身在其中,身体力行地进行着或大或小的改革。

周轶君说,在做节目的过程中,她遇到了许多有意打破困局的一线教育工作者。一位乡村教师,自费去丹麦考察,把他所认为北欧先进的教学理念带回大山,知道培养孩子们的兴趣重要,就地取材,把课程内容和孩子们玩的抖空竹、滚铁圈结合起来,小小的村小还开始办运动会,让孩子们爱屋及乌——爱学校了,也就能爱学习。


安徽合肥,小团山香草农庄中英书院。教学内容打通了传统与现代,鼓励孩子们感受自然的韵律

而常被人作为箭靶的应试教育本身也并非无动于衷。周轶君提到她曾采访教育研究者、学校战略与教育创新咨询顾问李茂,“他说,就是要改变应试教育,就是要改变‘唯一的答案’。这需要时间,但改革已经开始了。据说现在高考的题目,有的题目也不是完全能够背出一个答案来,它也是考你的综合理解。应试教育内部其实自己也在改革,最后是往同一个方向去的。死读书,正越来越没有市场。”

“外面的经验不是只能‘看上去很美’,我们没办法学,但其实中国已经有人慢慢在做。”

英国与中国一样,有着崇拜精英的传统,相信社会的发展得有小部分的卓越者引领和推动,因此优等生和来自社会上游的孩子们(这两者常常重合)总是能享受最多的关照,而在芬兰则恰恰相反,相信“最好的学校就是最近的学校,”对公平的极致追求,让差生反而能得到更多的照顾。是分层以求更精准的培养,还是融合以求资源的公平?力争上游而时刻紧绷的“军备竞赛”和缺乏竞争带来的倦怠感,何者对孩子更有害?


象征着精英教育的英国私立学校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我们有没有可能往中间靠一靠?不是每一个孩子都是天才,家庭环境和天资不那么好的孩子也是一个个体,她对教育的迫切程度跟天才的孩子是一样的。这些对他们来说同样重要的,我们能不能也照顾一下他们?”周轶君说。

中国的教育体制常被批评培养出的孩子“缺乏创新精神”,而以色列则被称为创新创业者的乐土。纪录片从那里的文化里找原因,以色列父母和老师都反复灌注对待失败的态度:再试一次,不把失败作为结局,失败里也能找到喜悦。13、4岁的孩子们就被鼓励开办自己的公司,以防创新的热情在日后的教育体制中被消磨。

一位妈妈说:“他们可能不会一直做这个公司,他们所创造的也不会成为社会的发展方向,但他们感受到了这个过程。”在成人世界亦然,有过失败创业经历的人卷土重来时,反而能拿到更多投资,“因为你已经有了经验。”这在中国几乎是难以想象的。但影片的最后画风一转,《创业的国度》的作者、以色列作家索尔•辛格自陈,以色列人喜欢实验和冒险,不乏从0到1的好点子,但又缺乏耐心,将不少好创意都卖给了中国那些善于守成的企业家们。“以色列是创业之国,但不是创业成功之国。”

而周轶君看重的,是以色列教育中“退后半步”的精神。父母和老师退后半步,让孩子的自主性得以发展。以色列创业学校的负责人说,他为孩子们提供这样一个场所的最终目的,不是制造出领先的科技产品,而是让孩子们学会为自身作出选择,这就是自主。

“最重要的都是你在年轻的时候做自己的主人,这样的孩子将来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都可以为自己选择,而不仅仅是科技这件事情。他们的核心的观点是:没有自主,怎么可能有创新?“‘自主创新’这个词我们也经常讲,但都没有意识到,自主其实是一个先决条件。”


以色列,十三、四岁的孩子在创业学校,他们不少人已经当上了CEO

比如对自主性的培养,来自于教育者们的“退后半步”,能不能在有些时刻放任孩子去做选择而忍住不教。“这其实挺像中国的哲学里的‘无为而治’”,周轶君笑道,“但这扯得太远了,我想说的就是教育的本质可能是让孩子做自己,去发现自己。这但其实难度挺大的,因为父母很难克制住不去教他、不去鞭策他。”







孩子是大人的父母

周轶君认为影片中最令人感动的画面之一是日本校长的手书条幅:孩子是大人的父母。“大人在抚养孩子的过程中,实际上教育了自己。是孩子教育了我们。”是孩子让父母有完善自我的机会。

被问及“拍完纪录片后自己的带娃模式有什么改变”,周轶君说,她尝试不再把孩子当孩子,不去制造孩子与成人世界之间的隔断,而是将他们视为平等的主体。

例如,无论孩子想看的书被划分在哪一个年龄段适用,都应该鼓励他去读,如果看不懂的话,家长有义务去将它解释清楚。“我们已经固有的一个观念是,几岁的孩子应该去认知什么特定的东西,但实际上我们世界是没有这样的隔断的。”

另外就是鼓励孩子提问,向世界发问,也向自己发问。

这个字要抄五遍,你喜欢这么做吗?如果你不喜欢是为什么,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要学这些东西?在辅导完作业、心平气和的夜晚,周轶君会问问孩子们这样的问题。

“我现在越来越多地觉得,我应该在教育当中‘退后半步’,特别想让孩子能够理解他们自己在干什么。我经常跟他们说,这个世界将来缺的不是答案,而是问题。”



“我觉得当家长跟你的孩子没什么可聊的,没什么可教的时候,在任何场合,坐车或走在路上,任何时候,你都不妨问孩子,‘你有什么问题?’他们常常能给出惊艳的答案。”

周轶君的工作室叫“所以然”,知其然还要知其所以然。教育也许可以不是那么紧张、浩大的工程,而是在沉默的空档,父母和孩子不是各自向手机逃遁,而是多问一问,我要做什么,为了什么而这样做。

正是“知其所以然”的欲望促成了这部纪录片,这是周轶君的孩子给她的完善自己的机会。

“我们都将生活在孩子创造的未来中,夸张点说,教育关乎着所有人的命运”,周轶君在工作室的文章里这么写,以童年窥探”大人”,从他乡观照故乡,这位母亲旅程的终点,亦是我们思考的起点。


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

全文图片来源 FT中文网,Getty Imag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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