峨眉山一头骡子之死
我们拯救了人类文明,因为我们是奴役的最后一站
老天爷给了无数生灵重开的机会,而我却成了一只骡子。
我本不想被生出来,投胎是门技术活。然而我的命运不由我掌控,那天下午,一批正值青春期的母马公驴被押送到培育基地,关在狭小的圈子里。焦躁的皮鞭抽在那些兽欲本能没有充分释放、不好好交配的畜牲身上。人类发明了很多贬义词来形容这种场面,但我们是牲畜,尊严这种品质不属于四脚动物。
就这样,我的宿命由此设定。十二个月后,一只基因变异的混种怪物呱呱坠地。我的体格更健壮、寿命长,尤其是腰部强劲有力,而这些都不是好消息,我羡慕那些一生下来就身残体弱的同类,吃饱喝足养大后直接送去屠宰场,不用经历漫长的痛苦。好消息是,我没有生育能力,不用将痛苦延续,让它在我这里终结。
四平米的兽栏是我的童年,囚禁期结束后我开始负重。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外面的世界,嗅到芳草和树木的香气。我开始产生幻觉,幻想着也能和峨眉山上自由的生灵一样,尽情地咀嚼嫩枝细芽、饮用山麓涧泉。然而,一声清脆滚烫的皮鞭将我拉回现实。我这种动物生来就是给别人当牛做马的,不然为什么生出有力的四肢、强健的心脏和结实的骨骼?
第一天可真是漫长的一天啊!我只记得皮鞭不停抽打在我的身上,我的双腿早已失去知觉,在恐惧的驱使下,机械地运动着。主人抽我抽的格外凶狠,我总是被途中经过的花花草草吸引,时不时想要偷懒。而那些成熟的老骡,早已驯化出肌肉记忆,我希望自己也能拥有这样的状态,在无法逃避的痛苦面前,变得麻木或许能让自己好受一点。
晚上,关节和内脏让我疼到无法入眠,我开始怀念起在囚牢中被妈妈哺乳的时光。那时主人的孩子们总来看我,时不时还会摘几把嫩草喂我。每当这些调皮的孩子停留太久,女主人就会催促他们回去吃饭,这时屋子里就会传来诱人的味道,那是我最喜欢的时刻。
妈妈,你现在在哪里?自从你无法承受身上的重负,一辆货车便将你接走。我们群居动物有着类似人类的亲情,我咬住你的大腿不愿放你走,迎来的是一顿猛烈的皮鞭。你没有惊慌失措、仿佛那早已是你知道的结局,你向我发出一声哀鸣,我不知你是难过、还是解脱。
一想到你的经历,我就打起百分百的精神迎接新一天的苦难。在牲圈,每天都有体弱病残的动物被送上货车一去不返,造物主赋予了我求生的本能,然而它却成为我的诅咒。我们是动物,无法像人类那样有尊严的选择死去,即使人类也未必能做到。好死不如赖活,在奴役的命运下,生命从赠与变成了负担。
我的身体正加速走向衰竭,我不知道自己已患上了多少不治之症,疼痛每晚将我折磨到发疯。而讽刺的是,这却是我一天最舒服的时光。在夜深人静时,我能听到关节摩擦的咯吱作响、内脏里的血液如注水海绵一样渗出,而我的哀嚎如死亡一般悄然无声。
在峨眉山这个人杰地灵的佛教圣地,每天都有络绎不绝的游客,我们的工作就是把人需要的物资运上几千米高的山峰,每天都能给主人赚1000多元人民币。而我们的报废率也是惊人的,多数骡子干不到几个月就会残疾,然后等着被送进屠宰场。
往上的路,充斥着游客们的欢声笑语。古刹里弥漫熏香的味道,又是哪位虔诚的信徒在向佛陀许愿?佛祖啊,可我向你日夜哀求,难道你听不到我的声音吗?听说寺庙里一只痴情的蜘蛛,都能得到你的拯救,为什么你说众生平等,而我的苦难却遥遥无期?来来往往无数吃斋念佛的善男信女,没有一人为我驻足停步,只有猴子讥笑不绝于耳。
在人类社会,不同的动物有不同的阶级。我们的生命平等地来自造物主的赋予,却总是通向奴役之路。顶层一生下来就能享用着取之不竭的精神和物质资源;中间层则要努力打拼,才能过上富足的日子;我们底层最惨,命运如参天大树般不可撼动,因为我们的苦难,就是别人的养料,我们活得越辛苦,那些挥舞皮鞭的人就过的越舒服。
渐渐地,连最能扛的骡子也在我面前倒下,我身上的负担也变得越来越重。听说,主人的孩子们要去大城市上学了,每年的费用是笔不小的开支,皮鞭必须更快速的挥动,才能让骡子们完成更多订单。
有天,灵山下起了大雨,道路滑的出奇。但为了及时送达物资,我们还是被赶着上路,在一段没有护栏的路上,一头骡子脚下打滑从山腰落下,重重砸在一块岩石上。他的头被挤压得面目全非,血浆四溅将绿叶染成鲜红。他四肢笔挺竖直,腹腔因内脏爆裂充血鼓胀,撕心裂肺的哀嚎被呕出的鲜血所淹没,如果佛陀看到这一幕,恐怕都要遮蔽双眼流下两行清泪。
似乎在某一刻,残存的求生欲让这只濒死的驴子试图寻求帮助。主人非常懊恼,因为坠落山崖意味着无法送到屠宰场卖钱。只要血腥味扩散,乌鸦和飞虫必如期而至大快朵颐,当你的生命足够廉价,死亡也不会体面。被榨干生前所有价值后,你的死尸依然能提供养分,每一个部件都会有专属的生态位榨取,直到剩下最后一点无机物和土地合为一体,你的物理存在自此完全消失,当然,也没人在意你是否来过。
是什么造就了我们的悲剧?在十万年前的东非草原上,万物都有各自的位置,他们的竞争即使残酷,也不会以奴役他人为乐。况且,人类创造了远超其他物种的文明并引以为傲,却犯下了最罄竹难书的罪恶。动物之间的猎杀处于无可抑制的本能,而人类却热爱折磨自己的同胞,理性未能消除野蛮,有时反而为造孽披上了一层合理的外衣。
每个奴役骡子的参与者都不是大奸大恶之辈,他们只是根据自己的利益一点点地堆积“平庸之恶”。农夫不挥鞭就供不起子女读书、游客只是想口渴时能买瓶水、园区管理者只管收费不管你用什么把东西运上来.....每个人都按照自己的利益最大化行事,尽可能榨取他人的剩余价值,直到传递到社会的最底层——那头骡子,骡子不会说话、不会表达自己的痛苦,只要你默认他没有感情,便不会让你的良心感到不安。
被奴役者想要的不是解放,而是去奴役更弱者。我们骡子就像一个承接所有人类垃圾的黑洞,没有后代、没有未来、没有表达,人类应该感谢我们拯救了他们的“文明”,因为我们是不良情绪的最后一站,谁心情不好都可以踹我们两脚解气,如果没有底层做最后的“承接”,人类就会因怨恨而走向互相毁灭,你们的幸福我们无法分享,你们的痛苦由我们来分摊。
在经历三个月无休止的高强度劳动后,我内脏里最后一根血管也终于破裂了,鲜血在我口中止不住的流淌,我庆幸自己要在半路累死了,而不用体验一遍被送去屠宰场的恐惧。我感到莫名的解脱,来吧,拿走我的一切吧,我一无所有还能再失去什么呢?那天的灵山阳光明朗,我贪婪地呼吸最后几口新鲜空气,模糊的视线是生命在我眼中消逝。我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妈妈,那边有大片青草地和蜜糖汇成的小溪,我又能像祖先那样奔跑,追逐花丛中的蝴蝶、和同伴嬉戏打闹.....
一头不起眼的骡子就这样死了,他们用我短暂生命换来的钱,供自己的子女上了大学,在开学那天,他对自己的孩子说:你要好好读书,找个好工作,不然未来就要给别人当牛做马。
这篇文章我改了一下写作风格,其实这是我一直想尝试的。我一直梦想着成为一个真正的作家,进入纯文学、小说、编剧的领域,如果说今天文学已死,那就让他在我这里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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