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意义感到底从哪来？| 施展札记42
这篇札记记录的是我和一位朋友关于超验、先验、经验之区别的讨论。这三者看上去很抽象，但现在舆论场中太多的混乱讨论，都与对这三者的理解混乱有关。更进一步，对人类意义感的理解，其根本也在这里。
下文中的X是那位朋友，S是我。
X：我跟一位朋友讨论问题，他把话题扯到超验、先验和经验的区别，我就有点被绕进去了。你能不能给我高度概括讲一下，什么叫超验，什么叫先验，什么叫经验?
S：举个例子吧。你先天地就具有语言的能力，这个能力就是先验的；你要基于这个能力来具体地说话，这是经验的；基于语言，你会思考关于上帝的问题，这些问题是超验的。
X：假如说我出生在一个没有声音的哑巴世界里，那我会说话吗？我会有语言能力吗？我基于语言思考关于外星人的问题也是超验的吗?只要是我经验世界里头不曾感知到的，我去用语言进行思考，就是超验的，是吗?
S：再换个例子。你先天地就有跑步的能力，这个能力就是先验的；但是这个能力需要后天地训练出来，训练过程是经验的。超验是指原则上来说便不可经验的东西，比如彼岸世界。外星人是原则上来说可以经验的东西，只是现在还没经验到。
图 | 外星人也是被设想为原则上可以经验到的东西
X：那我可不可以理解为，我出生前就已经具有的那些是先验的，我此生经历的都是经验的，死亡之后的世界是超验的？当然超验的不仅仅包括死亡以后的世界，我们此生中也会有超验的那部分存在，只是我们看不到它而已，是这样吗？
还有，上帝和外星人都是想象出来的，或者至少在经验世界里都不曾见到的，为什么上帝是超验世界的？外星人就是经验世界的？
S：先验的也不一定说是出生前的，反正它是刻在基因里的，比如大马哈鱼一定要去洄游。对它来说，这个事情是先验的，具体怎么个游法，这是经验的。如果大马哈鱼里面有萨满，它会说洄游这是神的旨意，这就是关于超验的故事。
上帝是彼岸世界的，那个世界是原则上就无法被我们经验到的。外星人即便是我们想象的，我们也把他想象成是处在此岸世界的，此岸世界原则上是可以被我们经验到的。
X：如果这样说的话，那我是不是可以理解，先验是经验的前提条件，经验就是实现先验的过程，或者说经验就是对先验的实现。
S：这么说有点简单化了。太阳东升西落跟你的先验没啥关系，但它是可被经验的对象；不过你能看见太阳东升西落，是需要你有关于时空的感知能力的，这些能力是先验的。举个例子，人只能以三维的方式感知世界，看不到四维空间；夸张点说，固定在礁石上的海葵大概只能以零维的方式感知世界，因为它固定在一个点上，人和海葵对世界的感知就是完全不一样的。你到底以什么样的方式感知世界，这是先验的；世界在你先验的能力下，具体如何向你呈现，这些是经验的。你再怎么努力，也看不到四维的世界，这个刻在基因里了；就像海葵无法以三维的方式感知世界一样。
或者换个例子，你用肉眼只能看到380~760纳米波长的波，这就是可见光，其他波长的东西你用肉眼是看不见的，再怎么努力都没用；但是蜜蜂不用努力就能看见紫外线，这些都是刻在基因里的。
图 | 人类肉眼可见光的波长范围
X：所以，先验就是基因密码里的那些东西，经验就是关于我们此生生活中所见，所听，所想，所感知到的实在，对吗？因此，我们不可能在感官世界里感知到的，但又存在于我们意念之中的，就是超验的？超验的东西没有物理性存在，只不过是我们想象出来的，是这样吗？超验的对象除了上帝还有什么？
S：宇宙尽头或者大洋深处的东西你在此生根本都不可能看见，但是它们都是在原则上能被你看见的，只是你没机会看见而已，这些是经验世界的。在原则上就看不见的东西，比如上帝、灵魂、天堂，这些都是超验的。
X：如果上帝是不存在的，仅仅是我们想象出来的，那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信他呀？
S：超验世界无从验证，你不知道它是不是真的，也不知道它是不是假的，所以上帝存在还是不存在，在物理上是无法验证的。那为啥还有人信仰这样一个无法确证的超验世界呢？因为只有对超验世界的信念，才带给你意义感。
X：我是无神论者，我没有对宗教意义上超验世界的信念，我的意义感在哪里？
S：意义来自于永恒，永恒来自于普遍性，只有普遍性才是永恒的，任何特殊的东西都是转瞬即逝的，也就没有意义感。而经验都是特殊的，所以我们必须得有超验世界，才有意义感。人天生就是追求意义的动物，对意义的这种天生追求，是先验的，就像大马哈鱼天生要洄游一样。
图 | 人天生追求意义，正如大马哈鱼天然要洄游
无神论仅仅是否认了有神论的超验世界，并不意味着它不需要寻找属于自己的超验世界了。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为人民服务中去，生命就获得了意义，因为为人民服务是无限的，无限的就是普遍性的，就是永恒的。人永远需要意义感，意义感具体靠什么为载体，是另一回事。
X：这个有意思，先验、经验、超验三者统一了：人先验地追求意义，在经验生活中找到具体能体现意义的事情去做，当你做了以后，就在超验世界里实现了意义。
不过，在我看来，意义不必来自永恒，意义也可以来自于存在。
S：啥叫存在？如果找不到存在的意义，存在就没有意义（这不是同义反复）。如果存在仅仅是这人生几十年，那就没有意义，人在潜意识里一定在寻找让自己的存在意义能够超出这几十年的东西。所谓的“我对生命不追求数量，而追求质量”，这就是为“存在”寻找超出于仅仅生存之外的意义。
X：无神论者眼中的超验世界是什么样的？
S：无神论者认为已经认识清楚了宇宙的本质，本质就是没有神的，但这实际上是基于信念，而不是基于证据，因为我们根本没法穷尽宇宙。人类本质上是囚禁在自己认知能力里的囚徒，我这所说的认知能力不是说“你好好努力可以认识到更多”那种意义上的认知能力，而是说“人只能看到三维，看不到四维”那种意义上的认知能力。宇宙的本质是什么样的我们根本就不知道，我们仅仅知道宇宙向我们呈现为什么样，它给我们呈现的样子是由我们的认知能力预先决定的，由刻在我们基因里的东西预先决定的。
X：我最近接触了一些有神论者，他们对意义和价值的绝对性理解，我作为无神论者也很难接受。这里有一个先后顺序的问题，我的理解是人带着先验来到这个世界，在这个世界上获得经验，从经验中产生（或者不产生）超验世界。但基督徒的理解是超验世界是秩序的起点，超验世界先决定了人的先验里有什么，再决定人感知经验的程度。
S：有神论者的这些断言也是基于信念，而不是基于证据的。实际上人在思考问题的时候，起点都是一种不自觉的信念，只有基于反思才会意识到这一点；反思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人类却有可能陷入意义的虚无当中，因为当初那种不自觉的信念就是给我们意义感的，我们却基于反思把它给抽掉了。这会让人更加痛苦，毕竟对意义的追求更是刻在基因里的，于是人们还得努力再去寻求意义，它可能会是依托于新的信念，也依托于新的载体。
X：好的，回到你自己，你的超验世界是什么样的？
S：就是我在寻求的意义感呀。能让人感受到意义的，都是属于超验的东西；意义基于普遍性，而普遍性本身就不是个经验性的东西。
X：意义感怎么就成了超验？我们的经验生活中到处充斥着对意义的追求。比如我们经常会问：这个工作有什么意义？
S：意义感只能来自于普遍性，真正意义上的普遍性不属于经验界，任何经验都是特殊的。因为今天很多人不再以宗教为基础寻找意义感了，于是人们误以为它不再基于超验了而已。超验并不一定是上帝，而是在原则上无法感知的理想型，它不属于经验界。
话题再往前推进，我还要反问，谁告诉你世界一定是有意义的，以至于你一定要去追求？谁告诉你世界一定是有规律的，以至于你一定要去探索？都是你的DNA告诉你的，人类先验地相信世界是有意义的、是有规律的，于是要去追求和探索，追求和探索的时候会遭遇到各种经验。我们先验地有着对超验的追求，通过经验来满足自己的超验追求，但是这些过程都是下意识完成的，让我们误以为我们是从经验上升到普遍性的。
X：那普遍性来自哪里？不是从经验中提炼出来的吗？或者叫做共同经验……
S：当然不是。是人类有了对于普遍性的追求，才会从经验中提炼，但所谓的提炼实际上是自己构造出来的一个故事而已。普遍性不是来自于经验，而是来自于特定意义上的想象，对普遍性的追求则是刻在基因里的先验。
X：如果人们可以想象神存在于超验世界，那么可以想象一种普遍主义价值也存在于超验世界吗？追求这种普遍主义价值就是经验世界里人们追求的意义感？
S：咱以普遍人权这种价值为例哈，它预设了人必须是目的而不能是手段；但是，作为目的的人，这并不是一种现实存在，而只是一种理想状态。理想状态从来不能现实化的，只要现实化了它就变成特殊性的了；但正因为理想无法现实化，它才能作为现实的标准；任何可现实化的，都是特殊的、是会朽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