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学泰和遇罗克
明天是遇罗克的祭日。他死于51年前,时年27岁。
想再写篇小文纪念他。正好小群刚完成了王学泰的素描,且说他和王学泰的一段往事。
王学泰是一位我敬重的学者。他初中毕业于北京师大一附中,比我高十届,我以母校有这位学长为荣。他高中读的是北京65中,和遇罗克同龄同级不同班。他们都是学生会下属文学组的成员,交往密切。
王学泰是文学组组长,举办活动常请遇罗克帮忙。他们私下议论文学和人生。王学泰记忆最深的一次,是在中国美术馆对面的平房上聊了三天。那时正逢消灭麻雀,人们站在楼顶房上,敲打着脸盆铁锅,摇着绑在竹竿上的各式旗帜,弄得麻雀不敢落在任何地方,只是在天空惶恐、疲惫、漫无目的地飞,最后精疲力尽、心脏破裂,从天空掉下来摔死。目睹和参与这种残酷的群众运动,他们心中不是滋味。王学泰和遇罗克所站的岗位相邻,便躲在一座高高的山墙后面,聊了三天。遇罗克对王学泰说:人生是不是就像那被驱赶的麻雀一样,永远没有止息之处?王学泰感慨,当时各种运动已经无止无休,遇罗克的父母双双被划为右派,家里一贫如洗,才十六七岁的他就有如此悲凉的感叹。
1960年,他们同时高中毕业。遇罗克文科、理科都很好。那年全国高中毕业生二十万人,高校招新生二十三万,成绩很差的考生都有学上,而遇罗克却因家庭出身被排斥在高校之外。王学泰被北京师范学院录取。遇罗克和王学泰分别时,送给他两本书,一本是卢前编选、任中敏校的《元曲别裁》,一本是《中国文学六论》。他拿着《元曲别裁》说:“学泰,你喜欢诗词曲,把它送给你吧。我们的毛病都是太喜欢争论了,为人所厌。你看这本书中第三首关汉卿的《四块玉》好像是为我们写的。”这首词是:“南亩耕,东山卧。世态人情经历多,闲将往事思量过。贤的是他,愚的是我,争甚么?”从此,二人再也没见面。
1970年3月5日遇罗克遇难。两年后的1972年8月,王学泰拿起《元曲别裁》,又看到那首《四块玉》,百感交集,写了一段话:“此书为高中时学友所赠,久沉书箧。今日偶翻旧箧,披玩久之。故书无恙,旧友已为隔世之人,不禁令人黯然。”
又写了一首诗:
渐离屠肆邹生霜,
曾动苍茫旧帝乡。
为有先贤照卷册,
每披青史热衷肠。
水清石见人终老,
玉映金辉光正长。
予卧荒山听落叶,
冽泉汲水煎药香。
当时,抒发对遇罗克的怀念也犯忌,王学泰只能默默地面对老同学所赠遗物,独自抒发悲凉。
时光过了不到三年,王学泰也遭遇牢狱之灾。当时他是中学教师,看到一本《推背图》,其中第四十二象为“一歌女手持琵琶,地上左有一张弓,右有一只兔。谶曰:美人自西来,天朝中日渐安。长弓在地,危而不危。颂曰:西方女子琵琶仙,皎皎衣裳色更鲜。此时混迹居朝市,闹乱君臣百万般。”他联想到江青,和一个大学同学私下议论。大学同学又传给文化馆的朋友,朋友议论江青被人揭发,被北京市定为反革命大案。他们被逮捕。王学泰以“恶毒攻击无产阶级司令部,诬蔑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和批林批孔运动”,定为现行反革命罪,1975年3月失去自由,1976年7月28日被判徒刑13年。好在两个多月后,江青倒台了。市委一度还坚持此前反对“四人帮”的仍是反革命,但这种逻辑很快土崩瓦解。社会心理的变化影响到监狱看守人员的心态。王学泰坐牢的气氛变得宽松,愿意看书就看书,愿意写上诉材料就写上诉材料,愿意聊天就聊天。人虽然还在狱中,心理上已经解脱。
1978年10月20日,王学泰走出监狱。法院给他的再审判决书留了一条尾巴,称他的言论“主要是针对四人帮的,其中虽有损于毛主席光辉形象的错误言论,但属于思想认识问题,定反革命罪不妥,应予纠正。”法院干部说:王学泰,如果你没意见就签字罢。王学泰说:“我不同意这个判决。你们这个判决书中用语有矛盾。前面你们说我主要是针对‘四人帮’的,后面又说我‘有损毛主席光辉形象’。谁才损害毛主席的光辉形象呢?是‘四人帮’。你说我‘针对四人帮’,那我就是维护了主席形象;你说我损害了主席形象,就不能说我针对‘四人帮’。既然如你们说我的错误是属于‘思想认识问题’,那为什么写到判决书中去呢?照列宁所说只有两种人没有错误,一是没有生出来的人,一是死去的人。8亿中国人谁敢说一点错误没有呢?如果照你们的做法是不是要给每个人都发一张判决书呢?”法院干部说:“王学泰,你感谢以华主席为首的党中央吧,否则你还得在监狱待上十年。”王学泰说:“当然,我感谢;不过你们也得感谢,否则你们将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这时的中国,拨乱反正呼之欲出。王学泰已经感受到春天的迫近。他后来把这段监狱生活写成《监狱琐记》,由三联书店出版,为历史留下宝贵的证词。
王学泰供职于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以《游民文化和中国社会》研究名世,著作等身,75岁远行。遇罗克如果也活到这个年纪,不知要写出多少锦绣文章!
可惜,历史不能假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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