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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左忽右111 | 北京西郊的文学与生活

正在听播客的 忽左忽右Leftright 2022-0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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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节目

由JustPod与第三届“宝珀理想国文学奖”

合作出品






北京西郊的文学与生活



通过买碟去寻找写作素材的时代

程衍樑:我最早看到你的作品是《跑步穿过中关村》,这个书名就很吸引人,里面三个中篇关注的人群就是都市的边缘人群,在北京最近几年可能“低端人口”这样的词汇很多。这本书本身是在你研究生毕业一年之后就大概发出来了,所以这个素材是你读研的时候,在自己已有的一个写作计划里面的吗?

徐则臣:我在读研期间其实也写过这样的作品,因为当时认识一批这样的朋友。北大在北京西郊那个地方,其实住了很多的外来人口,我经常会跟他们在一块聊天。

程衍樑:你在此之前工作学习生活都是在南方,包括你老家是在江苏东海,这都是在黄河以南的地区,如果我们套进法国文学里面的话,外省青年。但通过读书渠道来到北京的人们应该也是一种圈子,和那些手工业者也好,农民工、建设者也好,似乎不在一个话语圈层里面。你当时在北大读书的时候,怎么有动力去接触这群人,以及通过什么渠道来接触他们?

徐则臣:首先,有很多人是我的朋友,可能是我的老乡。你天然认识他们,这是与生俱来的关系。第二,我那时已经自命为一个写作者,的确练成了观察的本能。比如说对那些发小广告的人,我可能会多看一眼。当年我写了很多卖盗版碟的人,是因为我要看电影。当时不像现在网络资源这么丰富,必须去买碟。通过买碟,我就认识了一大堆卖碟的人,经常在一块吃个饭,喝个酒,聊聊天,我就这么“偷”了很多故事来,理解了他们的生活和人生,理解一个人的一个艰难。很多人都奇怪,为什么我的小说里面最后没有一个人有好结果?不是我不愿意给他们好结果,因为他们的生活就是这样的结局,我认识那么多的朋友最后都离开北京了,没办法成家立业。

在北京生活成本如此之大,而且还有很多问题个人是解决不了的。那时还查暂住证。半夜警察一脚踹开,没有暂住证,立马送去收容点,来自各个地方的人都有收容点,然后集体遣返。所以后来有一个孙志刚案,然后暂住证取消了。我当年租房子去办暂住证跑了六趟,亲历了这种痛苦,但是程度可能不太一样。

“请给我带几条中南海”

程衍樑:你来北京,可能因为这里有最好的大学和导师,可能现在很多读书的年轻人还是因为这个原因来北京,那体力工作者们来北京的目标是什么呢?

徐则臣:他们也有自己的精神追求,比如说情结。我们这代人所受的教育真是那种非常传统的社会主义教育,来北京跟来上海是不一样的。虽然都是谋生,但是他们从小接受的教育是,北京,这是首都!就像当年法国小说里面很多人去巴黎,你完全可以到其他地方过得很好,但是很多人还是愿意到这个地方来。因为在他们从小接受的教育里面,这是一个圣地。

比如说我刚来北京那阵子,有次回家我给我们邻居带了几条烟,拿的都是好烟,什么牌子都有。但是回去以后,他们说你下次能给我带中南海吗?他们觉得你整天跟国家领导人生活在一块,如果你带来了中南海烟,抽的时候会觉得心里面距离一下子拉近了。很多我的朋友离开北京的时候,走之前会再看一次天安门,与某一个符号分别,这就是一个情结。这是一个社会主义国家,我们这一代人乃至上一代人,他们一个共同的情结。

《一个知识分子的死》

程衍樑:我看您今年出的那本书就是《北京西郊故事集》,其中有几篇让我印象非常深刻。比如说工地上的互相伤害,用我们今天的词来说底层互害。这样的故事,也都是你过去真实接触到的吗?这个故事是真的吗?

徐则臣:确实是真的,但是人名这些细节变了。我们家前面院子那儿的一个人,比我年长,跟我姑是一代人,平时成绩很好。尤其数学极好,我小的时候遇到不会的题目,我都趴着窗户问他,一转眼就做出来了。但一考试就出问题,而且他心比较大志向很大,觉得自己成绩好。那个时候高考很困难,他连着三次都落榜,最后彻底绝望。

我们小的时候特别崇拜他,他结婚的时候我还跑过去,天天在那闹新房,后来慢慢地他也发生了很多变化,我十八岁以后就离开家了。以后我每年回去,偶尔能见到他,而他的变化也很细微:开始时带厚底的眼镜,度数很深,后来慢慢不戴眼镜了,是不再看书了。再后来他家里生孩子,家里面条件也慢慢好了。突然有一年中秋,我给我妈打电话,我妈突然说他死了,当时一听我真是后背一阵发凉,就觉得活生生的人,突然就死了,在工地上被人打死。

我就在想,这可是一个当年被我们地方上称为秀才的很有学问的一个人。所以听他的死讯,当时我特别震惊。我开始是写了一篇小文章,大概一千多字,题目叫《一个知识分子的死》,基本上原封不动地把我妈告诉我这个消息之后那种震惊感写出来了。后来我觉得这远远不够,还想写的多一点,最后就写了这个小说。

京郊鲜为人知的魔幻服务集群

熊阿姨:我去京郊这几年也有几个采访,印象很深的是东五环那儿汽修店很集中。曾经有过一个大院里边着火,一家人是福建来的,全都烧死了。当时我还没有车,换了好多车,最后坐公交才到,但是东五环在地图上看,其实也不是特别偏远的位置。结果我到了那儿,才发现到处都是小的农民房,每一个农民房院子里边都很森严。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外地人来北京从事某个具体的产业,收废品或者汽修,是有一个集群的。但我这几年也不太清楚具体情况,因为我跟他们再也没有打交道的途径了。

但是我在京郊有去采访过那种打工子弟学校,然后采访过专门针对儿童性侵的NGO,他们在那儿开了个福利院。一七年清理“低端人口”的时候,我去南边还遇到了一个专门治网瘾的学校,布了一个藏传佛教的佛堂,非常神奇。它下边是纺织工厂,楼上是一堆彝族的小孩来北京,这个学校一看就是没有资质背景的,但是他们又教佛学,又教治网瘾,又教文化课。

在京郊,经常能看到这种很神奇的混合体,比如说治自闭症,给植物人就是做疗养的地方;以及临终关怀医院,他们只能在京郊分布,因为在京郊租金很少,而全国人民对北京也有一定的诉求,实在治不好了,没办法了就送到北京来。而北京有大量受过教育的人,对抑郁症或者对临终关怀有一些新的理解,所以这些奇怪的因素就会汇集到一起,就在类似地铁最后一站的地方,会有这样的组织。如果不是我来写稿的话,可能我也没有任何机会见到他们,因为这些离我的生活范围实在太远了。

“京郊文学”与美国移民文学的异同

徐则臣:昨天我见到莫言老师,他在一个演讲里面就提到文学和故乡之间的关系。他说他在写作的时候,首先要从故乡出发,那是他人生的原点。只有回到故乡以后,他整个笔才会活起来。然后写外面世界的时候他必须回去,而他的世界写着写着最后也得写回故乡。当时写的时候,虽然用的是普通话,但是他脑子里是老家的语言。

程衍樑:假设我们用京郊文学来代指以北京郊区外地人为对象的写作,它和美国的移民文学有共通吗?因为在我看来,(京郊的外地人们)可能是没有实现移民的移民,他们把人生的大部分时间花费在了这座城市上。

徐则臣:京郊生活与它衍生出的写作,我不知道以后会怎么定义。国外其实也有类似的文学,但它可能是国际之间的第三世界到第一世界、跨种族跨文化的移民。这个时候你就要解决身份认同和心理认同的问题,这可能比物质问题更难。

我有时会跟朋友说,不要觉得我们中国的文学不够国际化,其实整个欧洲加起来也就中国这么大。我从江苏到北京,如果在欧洲已经跨了好几个国家;我从一个乡村进入城市,完全是第三世界进入第一世界,从一个农业的时代对进入工业文明对吧?就是前现代进入现代,在某种程度上两者是同构的。

我们其实也面临着同样的一个问题,来到新的城市何以自洽?为什么我生活在北京快二十年了,还是不会说我是北京人?我只会说我住在北京。而且如果你连物质问题都没解决的话,再有这样的一个身份认同问题,你是扛不住的,精神上的困境会无限放大。

熊阿姨:我之前看过托宾写的《布鲁克林》,然后我看电影和看那个书都特别有共鸣,讲的就是一个爱尔兰女孩到美国之后,在纽约同乡会里认识了一个男孩,然后爱尔兰老家有一个男孩,她在其中纠结。她就像一个小镇女孩,到了大城市,她希望建立一个家庭,有稳固的经济收入,然后两个人一起打拼。在这一个竞争极其激烈的城市里立足,她是有一个这样的需求,中国的大城市移民也一样。

徐则臣:你刚才说的爱尔兰姑娘,她是把根从爱尔兰拔起来,希望能够在布鲁克林扎下去。我们现在移民的一个大问题就是连根拔起了,自己又没法栽下去,或者栽下去也不能生根,抓不住大地你就不安全。所以这也是为什么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就想着我索性就不用待在这了,我回到有根的地方去,其实它也是一种安全感上的出路。

还有一点就是物质上,今天想过物质意义上的好生活比过去要容易得多,资源向各地分散,在有根的地方过得也很好。而且我们的生活观念在变化。什么是幸福?什么是生活质量?很多人可能更愿意相对悠闲一点,自然一点,健康一点,放松一点。你整天在北京疲于奔命,我不如在小城市悠悠然然的对吧?该上班上班,该喝茶喝茶,该干什么干什么,整个人处于放松状态。

过去我觉得为了生活要离开老家,生活在别处,好日子全给别人过了。现在我一回老家就觉得特别放松,很舒服,因为老家基本的一些日常吃穿用,所有的东西都能提供。过去天冷了就得烧炉子,煤油炉子还偏偏呛得要死,那你当然不愿意回去。

人到一定年龄说真话,我认为一个中国男人,内心里面都有一个梦,一个老地主的梦。老地主不是说他多贪财,而是说一种生活的方式,就是一个独门独户,一个小院,能够种菜,能够养花,能够喂猫,可以喝茶。十年前我自己三十岁的时候,我觉得这是腐朽的生活,但现在每到一个地方,看到独门独户的一个小院,我都直流口水。

认真的文学杂志不会只在圈子内玩

程衍樑:既然聊到了《人民文学》的话,帮我们的听众多问一下,像这种专业的文学期刊,你们选择稿件的标准是什么?

徐则臣:很多人认为这是一个圈子内的游戏,我不知道你们怎么看待这种问题。我想问一句话,如果你做杂志,你会只在圈子内玩吗?所以我觉得很多人对做杂志有个误解,说你们只发名家的作品,其实完全错了。我做了十六年的编辑,对于我来说,我最得意的绝对不是发了诺贝尔奖得主的文章,而是我发现了一个新人,新人经过我们杂志,他提振了信心,从此写作上了一个台阶,现在变成了一个好作家。但是刊物自身的发展,它必须有一部分自己一个相对固定的可靠的作者群,对吧?

熊阿姨:你会跟他们约稿吗?

徐则臣:我会跟他们约,而且有的时候我会跟他们谈,最近在写什么,或者考虑什么问题。他会跟你说的时候,在写作的过程中,甚至在写作之前我就会跟作家聊,我觉得这个作品应该怎么写,当然你可以按照你的方式来写。

熊阿姨:这个过程他们已经开始写了吗?

徐则臣:有的已经开始写了,有的还没动笔。比如说我一个很好的朋友肖江红,贵州的作家。他第一次给我的一个小说是三部曲中的一个,叫《古镇》。当时看完我觉得特别好,然后我们就在电话里面沟通,提了一些缺点。他改了以后,我说你这个系列应该继续写下去,贵州还有哪些对别人来说相对陌生的东西?他说面具、傩戏、玄关,我说行就写这个,一年一个就行,认真去做田野调查。第一部作品出来以后,存在什么问题,怎么样解决这个问题?到第二部,就往前进一步。因为我们是同学,所以可以放开来聊。我说我这是给你的建议,你觉得科学就可以参考,不科学你完全可以扔一边。作家和编辑之间的关系就是这样。作家、作品、编辑是共同成长的一个关系。

程衍樑:您从专业期刊的文学编辑角度来说,如果有个评分六边形的话,你更看重其中一点,比如说结构上的创新,还是说思想意识深刻,还是说它故事本身?

徐则臣:这不能偏废,首先在整体上都不错,得过平均分。在这个基础上,你就算只有一个新东西,而且这个新东西我看到觉得眼睛一亮,其他有点毛病,我都能接受。我可能不愿意接受那种看起来都很好,但其实是一个平庸的赝品。

熊阿姨:《人民文学》跟《收获》跟《花城》这些现有的这些杂志,大家会有不同的区别吗?

徐则臣:趋向肯定会有个人不同的趣味。《花城》会更先锋一些,因为它一直就是以先锋为自己的旗帜的,而且的确这些年推出了很多先锋作品。我们共同的目标都是推出好作家好作品,但是在这过程中,会有一些微小、相对独特的个人风格。所有的杂志都是人做的,有什么人就变出来什么样的大事。

有的人也会希望自己的杂志承担一点纠偏的作用。我觉得好的杂志必须要有这样的态度,不能是完全被动的。杂志自己有一个趣味,有自己的导向,所以它有时候要跟潮流保持距离。有时甚至我会尝试去制造和引导某种潮流,但潮流泛滥了以后,我也希望通过我自己的力量去纠偏,让文学回到一个相对良性的轨道上来。一个好的杂志,它应该有这个能力,也应该有这么一个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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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目后期:hotair | 制作总监:王若弛

文字整理:hualun | 排版:得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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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第三届宝珀理想国文学奖决选名单已于9月15日公布。经过本届评委会成员苏童、孙甘露、西川、杨照、张亚东(按照姓氏拼音次序)按照多数原则表决,进入决选名单的五部作品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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