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左忽右192｜失败的成瘾品：与曹雨漫谈槟榔的流行与衰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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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败的成瘾品：
与曹雨漫谈槟榔的流行与衰败
以下是本期内容节选，预计阅读18分钟
清末大变局导致了岭南槟榔习俗的没落
曹雨
我自己也曾经非常费解，为什么嚼槟榔这个习惯在岭南流行了2000年，但到了民国初年就几乎完全消失了。后来我发现，其实跟鸦片战争和鸦片的输入是有关系的。
鸦片输入造成了一个很严重的后果，就是白银外流。中国一直是货币双轨制，也就是铜钱和白银双轨运行。白银虚耗以后，国内所有的通货都受到了严重影响，贸易流动性受到了打击。因为白银价格上涨太快，所以白银都在广州都被换成鸦片了，而外洋的货物反而价格下降，这样就导致中国进入了一个非常悲惨的境地，经济崩溃。
正是在清末的经济崩溃中，嚼槟榔的习惯慢慢被消解掉了，因为它的贸易线路受到了影响，海南的槟榔也出不来了，没有办法再运到传统的销售地，比如广州。广州人以前是非常喜欢吃槟榔的，海口的船一到广州，满城的人都会去买槟榔（引自汪广洋《岭南杂咏》，原句为“昨日崖州有船到，满城争买白槟榔”）。后来因为鸦片战争的关系，槟榔运输受到了很大的影响。
但有很长一段时间，广州人的宴席在吃完饭以后还是会放槟榔的。因为在中医和中国文化的传统来讲，槟榔有助于消食。根据格雷夫人对广州的记录，广州这边吃完饭以后，在上最后的汤之前，就会送上槟榔。其实不只是广州，在西安、北京等大城市，清末时都有这个习惯，吃完饭后，稍微有档次一点的饭馆都会附送槟榔。
那经济崩溃以后，这个习惯迅速地被瓦解掉了。在北方的瓦解很容易理解，随着旗人阶级、满蒙贵族的没落，这种费钱的习惯也就没有了。
在中国古代，槟榔其实一直卖得比较贵，吃得起槟榔的都是有钱有闲的阶级，比如城市里的旗人、满蒙贵族和有钱市民，一般的劳苦大众不太吃得起这个东西。就像刘穆之“一斛槟榔”的那个典故里说的，“槟榔消食，君乃常饥，何忽须此”——你经常挨饿的人，根本不需要吃槟榔，没有消食的这个需要。
随着统治阶级的没落、贸易通路的断绝以及国内工商业的凋零，槟榔的消费者慢慢地也就吃不起槟榔了。所以从清末的大变局出发去理解，就比较能够想得到，为什么岭南嚼槟榔的习俗慢慢消失了。
清末大变局同时也造成槟榔在湘潭的兴起
程衍樑
另一方面，虽然你刚刚说到湘潭的槟榔产业化升级是在2000年之后，但其实湘潭人开始嚼槟榔也是从19世纪末、20世纪初就开始了。
曹雨
这其实也是在清末大变局的那一套体系里发生的。第一次鸦片战争以后，白银外流严重加剧，国内的贸易管道凋敝，最后导致了以客家人为主的太平天国战争。在这场战争中，皖南和江西北部受害惨重，基本可以说是生灵涂炭。
太平天国战争有一个很重要的历史背景，五口通商的格局打破了原来广州一口通商的局面。原来货物都集中在广州一个口子，江西来的货物需要挑夫挑到广州来。贸易通路改变后，沿途几十万的挑夫失业，相当多的一部分是客家人，从而引发了严重的社会矛盾，包括广东的土客战争，然后太平天国战争也爆发了，整个岭南都处于社会动荡之中。
太平天国战争对江西和皖南原来繁荣的商贸产生了毁灭性的打击，把那块地方几十年的经济前途都毁掉了。
程衍樑
对，1912年美国的旅行家威廉·盖洛到中国来逛十八省府，写到安庆那章时，他说这个城市还未从50年前的那场天国之乱中恢复过来，人口还处于一个零零散散的阶段。
曹雨
对，整个皖南和赣北都受到了沉重的打击，但这一块的商贸凋敝也造成了湖南商贸的崛起，因为湖南守住了太平天国的进攻。
程衍樑
对，跟湘军是绑在一起的。
曹雨
湘军守住了湘北的繁荣，这导致后来湖南在经济上永远压过江西一个头。中国古代的贸易主要依靠航运，因为大宗货物无论是用人去扛还是用马去拉，都不如用船来拉得方便，货物放在船上就可以顺水拉过去。
从南往北、或者说从北往南的贸易通路有最重要的两条天然河流，一个是湘江，一个是赣江。结果赣江这一线在太平天国战争中被彻底毁掉了，就变成了湘江一枝独秀。所以大家想想，为什么后来京广铁路修建的时候绕过了江西，因为江西已经变成了一个经济洼地，没有太大的价值了，变成了湖南一枝独秀。
程衍樑
唐德刚给李宗仁写回忆录，李宗仁回忆他参军讲武堂时，当时有“湖南以广西为殖民地”的说法，我读到时印象特别深。可以看到民国初年，广西人对湖南的怨言，也可以看出，清末以来湖南在南方的经济膨胀。
曹雨
湖南是很典型的武家政治，靠湘军跟太平天国拼脑袋拼回来这个地位。所以民国时期许多文化人说湖南是中国的普鲁士，军国主义思想非常浓厚的地方。湖南的地主和普鲁士的容克地主确实是有些相似之处的。
湖南嚼槟榔的风俗也是那时兴起的。因为湘潭本身是一个药材集散地，很多槟榔运输会经过此处。因为太平天国战争，往长江下游的主要航运都被断掉了，大量货品积压在了湘潭。
尤其到了1902年，根据《中英续议通商行船条约》长沙开埠，进一步把湘潭的货物堵住了。湘潭后面的贸易线路，一开始是被战争阻断，后来又被洋船贸易取代，所以槟榔作为一种特殊的贸易货品，也被积压在了湘潭。
湘潭又赶上了大量的太平天国战争退下的湘军老兵，他们都是洗劫江南发了财的人，最后回到了湘中。这帮人拿着大量金银回到老家，发现有那么多槟榔，原来是作为奢侈品的东西，现在都堆在这里，他们又买得起，于是开始大量消费这个东西，这就造成了湘潭槟榔习俗的崛起。吃槟榔一直被朴实的湖南农民认为是一种虚糜浮华的习惯，然而在1870年以后却成为了湘潭普遍的流行。
现在湘潭流行的很多久远的吃槟榔的传说，但其实湘潭真正嚼槟榔也就是1870年前后的事，就一百多年的历史。
槟榔的“全球化失败”源于其错过了关键的历史时间窗口
程衍樑
我记得你书里提出了一个观点，槟榔其实是一种失败的“成瘾品”，并且它之所以失败，最致命的原因在于它在关键的历史窗口期，没有被世界贸易者所接纳。你认为任何一种成瘾品，在16世纪到20世纪这400年间，没有发展到全球扩散的程度，没有被那些主要的殖民者接纳和推广，那么这种成瘾品将永远丧失全球性的地位。你可以再解释一下这其中的逻辑吗？
曹雨
因为首先，我们现在的生物技术和提纯技术已经非常好了，再出现一种天然的植物成瘾品的可能性非常低，所以这个时间窗口必须得是20世纪中叶以前，在这之后，各种生物化学的人工合成物都会加入进来。
并且，必须是在人类世界连接起来以后，因为要让足够多的人上瘾，背后需要资本力量的操控，例如茶叶的流行背后是大英帝国操纵的结果，咖啡和烟草的流行也和美帝国主义也有很大关系。所以成瘾品背后需要有当年的世界贸易大国来做推手，把这个东西普及到全球。
但比较可惜，这些贸易大国没有看上槟榔。一是因为它太难种，这些国家很难利用槟榔限制住殖民地。它不像茶叶，茶叶其实是英国给斯里兰卡和印度戴上的经济枷锁。
但槟榔很难成为这样的枷锁。因为东南亚当地本身就有种槟榔和消费槟榔的传统，大国很难垄断槟榔的殖民贸易，并且还需要生造一种嚼东西的习惯，再加上槟榔的运输非常麻烦，它的食用还必须要搭配蒌叶和石灰，所以当年的殖民者没有看上槟榔这个东西，而是选择了其他成瘾品。尤其像烟草这种东西，简直就是美国经济扩张的一个法宝。
程衍樑
而且除了这些常规的合法成瘾物之外，我们知道十八、十九世纪以来，还有大量后来被禁止了的高成瘾品，例如鸦片和古柯叶这些东西。
曹雨
嚼古柯叶是一个美洲的传统。
程衍樑
对，它是印第安人抽。
曹雨
对，我看现在美洲那边都还有嚼古柯叶的习惯。其实还有一种成瘾品是恰特草，在东非的埃塞俄比亚那边，这些东西在东亚都是非法的。古柯叶和恰特草都丧失了合适的时间窗口，没有被殖民者看中，所以不可能像烟草那样全球流行。
现在我们提到烟草，大家都习以为常，但其实它是一个特例，烟草成为世界流行的成瘾品，背后有诸多有利因素的结合。
程衍樑
我刚刚也想问你，我们去看毒品市场，肯定不会认为鸦片是一种主流的毒品，它后续还有吗啡、海洛因和各种新型毒品前赴后继，但烟草似乎一直保持着原来的状态，没有被后来的那些化学合成品颠覆。
曹雨
但现在也有电子烟，所以烟草还是有可能被化学成瘾品取代的。但烟草除了强成瘾性外，还有另一个特性，就是这种吞云吐雾的行为，很容易吸引人去模仿。我作为一个小孩的时候，看到大人在那里抽烟，会觉得很有意思。并且烟草比起鸦片有很大的一个优势，它伤害性没那么高，不容易导致成瘾者死亡。
程衍樑
所以真正成为全球流行的成瘾品反而才是特例。
曹雨
对，烟草、茶叶、咖啡都被看中了。为什么我不讨论酒精？因为酒精的来源太多，玉米、小麦等等粮食作物都可以拿来酿酒，所以我不好去划定研究范围。但烟草、茶叶、咖啡这几样成瘾品的采样区间就很好确定，槟榔的范围更小，它是纯热带的作物。
程衍樑
我看到有资料说，1969年，美国的一些烟草公司还试图推出过槟榔产品。
曹雨
对，当时有一个美国烟草公司推出了一种混合槟榔，槟榔嚼块，有点像香口胶（口香糖），但很快就失败了，没有人喜欢。
槟榔已经失去了恰当的时间窗口，如果我们现在推出一款含有槟榔碱的香口胶，我觉得市场反应也不会太好。现在的民众健康意识很强，有的观念一旦成为了共识以后，就很难再被推翻。所以在台湾，槟榔就是一个很显著的没落的东西，槟榔生意很难长久。
曹雨，历史学博士，人类学博士后，《中国食辣史》《一嚼两千年》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