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左忽右203|与刘怡、伍勤漫谈伊朗风波
本期介绍
由玛莎-阿米尼引发的新一轮伊朗全国性抗议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中,吸引着全世界的目光。全世界都在观察哈梅内伊的伊朗,这次会走向什么方向。但是伊朗强大的内部压力究竟是怎么形成的?为什么在外部压力缓和的情况下,伊朗内部的抗议依然源源不断?为什么伊朗的所有阶层,无论男女,都在加入当下的这场全国性抗议活动?回到四十年前,伊朗的伊斯兰革命是否被我们误读了?经济和社会因素是怎样推动伊朗政客的合纵连横的呢?听听伍勤和刘怡在本期节目里的精彩论述。
白色革命
巴列维王朝的末代国王穆罕默德·礼萨·巴列维在1963年提出的改革,并获得了全民公投的正式通过。
“白色革命”一词的出发点在于,国王自上而下发起一场社会经济改革,从而避免图德党(伊朗的共产主义政党)的“红色革命”和宗教领袖发动的“黑色革命”,以此稳固巴列维王朝的集权统治,把伊朗建设成资本主义的发达国家。
白色革命有“六点计划”,包括土地改革、国有工厂私有化、森林国有化、妇女选举权、工人利益分成以及建立扫盲队(将受过教育的城市青年派往农村开展扫盲运动)。
《土地改革法案》是白色革命的核心内容。20世纪60年代以前,伊朗是一个传统的农业国家,乡村人口占全国总人口的七成,但九成土地由占小部分人口的地主阶层和教士阶层把控。
白色革命中,伊朗政府从限制地主和教士拥有土地规模、将收购的超额土地以较低价格出售给享有租佃权的无地农民开始,逐步推动建立起大型的农业企业,实现了农业的现代化。
白色革命带来了识字率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持续上升,女性更广泛地参与到公共生活中,同时国家经济也飞速发展,1968年到1978年,伊朗经济以年均16%~17%的速度增长,1960年到1978年,伊朗的城市化率由30%提升至52%。
但改革措施也引出了诸多矛盾:大量无租佃权的农村人口并未从改革中收益,分得土地的佃农也因所获面积过小而难以维持生计,伴随着农业机械化,农村失业人口大量增加。这批人涌入城市,却无法获得足够数量的新增岗位,反而遭遇了住房短缺、交通拥堵、通货膨胀、贫富差距等问题。
鲁霍拉·穆萨维·霍梅尼
(Ruhollah Musavi Khomeini)
1902年出生于伊朗中部小镇霍梅恩的一个宗教家庭,家里几代人都是神职人员,霍梅尼从小就被当作教士培养。1921年,跟随德高望重的伊斯兰法学教师阿卜杜勒·卡里姆·哈耶里前往圣城库姆,在经学院受到了系统的伊斯兰教法教育。
不同于传统什叶派所持的宗教人士应该自觉远离世俗事务的观点,霍梅尼受到了灵知神秘主义和伊斯兰哲学的影响,霍梅尼将伊斯兰教法理解成一种深刻的道德价值观,这种价值观应该在政治生活中扮演一定角色,促进个人和社会的进步。
在巴列维王朝的世俗化统治下,伊斯兰教法的社会规训功能消退。面对伊斯兰力量的减弱,霍梅尼产生了保护穆斯林完整性、抵抗邪恶势力(西方文化的入侵)等倾向。早在20世纪40年代,他就已经开始公开表达反巴列维的政治立场,批评部分什叶派高阶教士面对政府和世俗文化的妥协态度。
到了20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成为阿亚图拉的霍梅尼影响力逐步增强。他愈发尖锐地批评伊朗的内政外交政策,尤其反对政府顺从美国、与以色列交好的行为。霍梅尼及其支持者强烈反对白色革命的“六点计划”,认为公投结果违反了伊斯兰法。
1963年,圣城库姆爆发了反对当局、支持霍梅尼的示威行动,已经成为大阿亚图拉的霍梅尼在菲兹耶清真寺的讲道台上公开抨击巴列维家族的腐败统治,讲话录音传遍全国,引发了危及巴列维王朝统治的反抗行动。
反抗行动被暴力镇压,霍梅尼也被捕入狱。作为阿亚图拉的霍梅尼宗教地位崇高,在全国的影响力巨大,不能被处死。最终,伊朗政府强行将其流放至了土耳其,一年过后,霍梅尼来到了伊拉克的圣城纳杰夫,在此度过了13年的流放时间。1978年,时任伊拉克副总统的萨达姆·侯赛因要求霍梅尼离开伊拉克,霍梅尼移居至巴黎,直至1979年2月1日才以“伊斯兰革命领导人”的身份回到了德黑兰。流放期间,他的讲演和主张通过磁带、传真和国际广播触达伊朗国内的信众。
1979年伊朗伊斯兰革命
1978年8月至1979年2月伊朗帝国发生的政变,巴列维王朝的末代沙阿(伊朗国王)穆罕默德·礼萨·巴列维领导的伊朗君主制整体被推翻,世俗化的中产阶级被削弱,宗教及革命领袖大阿亚图拉霍梅尼从法国返回伊朗,于2月12日正式接管了伊朗政权,建立起以什叶派为核心的伊朗伊斯兰帝国,实行政教合一的“法基赫监护”(Wilayat al-Faqih)统治。
作为“什叶派世界的列宁”,霍梅尼开创了一种具有新的正当性来源的政体——“法基赫的监护”(Wilayat al-Faqih)。
根据这位大阿亚图拉的“伊智提哈德”(Ijtihad,教法创制),在什叶派12位伊玛目中的最后一位走出隐匿状态之前,由法基赫(高级教法学家)组成的政府将代替伊玛目行使对世间的统治,其正当性高于世俗君王和单纯的民意。但在教法原则之外,民意同样可以反映治理的实际效果,因此行政机构需要在民众授权的基础上产生。基于这一双重考虑起草的1979年伊斯兰宪法,最终在伊朗造就了一套宗教领袖与行政首脑并存,既遵循教法、又有现代民主和分权特征的双轨政体。(刘怡《巴扎人与乌里玛,一场革命的社会起源》)
革命经过
从1970年代中期开始,巴列维政权就暴露出了系统性的问题,国家投资项目效率低下、腐败严重,巴列维王室坐拥巨量财富、行迹奢靡,国王通过秘密警察组织“萨瓦克”肆意逮捕、处死异见者,民间的不满情绪日益增长。成为中产阶级的预期吸引了大量青壮年从农村来到城市,却落入了通货膨胀、住房短缺、交通拥堵的陷阱。
为了回应民众的不满情绪,1977年8月7日,贾姆希德·阿穆泽加被任命为新首相。尽管阿穆泽加放松了对新闻活动和政治活动的限制,抑制了萨瓦克的非法逮捕行动,但政府的安抚行为被视为虚弱的表现,公众抗议开始向革命演化。
同时,1977年9月,大阿亚图拉霍梅尼的长子穆斯塔法·霍梅尼因病死亡,民众将死因归结于巴列维的“邪恶政权”,流亡14年的霍梅尼又被推到了反抗运动的前列。他对巴列维政权的无情抨击获得了教士与普通信众的空前支持。
1978年1月8日,巴列维政权的官方报纸发表了一篇恶意攻击霍梅尼的文章,次日,被这篇文章激怒的霍梅尼追随者在库姆集会,并与安全部队发生了冲突,从此引出了一整年的抗议、集会、罢工以及破坏公共设施等暴力事件。从工人到农民,从宗教集团到左翼民主派,大学生、巴扎商人以及少数民族,均参加了反国王的斗争。
1978年8月,贾法尔·谢里夫-艾玛米被任命为新首相,进一步在政治上开展补救措施,减少王室对政府事务的干预,并允许多个政党的合法活动。但霍梅尼称这些措施为“伪善”,民众的公开抗议越发激进、大胆,并明确呼吁“主权、自由和伊斯兰政府”,罢工蔓延至油田、天然气和电力供应部门等公共机构。
艾玛米政府和随后由格拉姆-礼萨·阿扎里领导的军管政府都遭遇了失败。1978年12月29日,巴列维国王与民族阵线成员、伊朗党领袖沙普尔·巴赫蒂亚尔达成协定,后者接受了首相任命,国王保证自己会暂时离开伊朗,巴赫蒂亚尔的目标已经是抵制伊斯兰狂热分子对伊朗未来的威胁。
1979年1月16日,巴列维在人民群众的一片反对声中离开了他统治的国家,此时巴赫蒂亚尔政府的统治根基尚未稳固,军方也群龙无首、摇摆不定。2月1日,霍梅尼在信众的欢呼声中回到了德黑兰,2月5日,霍梅尼任命马赫迪·巴扎尔干为临时政府首脑,组建政府开展国家事务。
2月11日,安全部队与民众在街头爆发了直接冲突,军队领导层下令撤军,示威者冲进军营、抢夺武器,在喧闹与暴动中,巴扎尔干临时政府正式接管了伊朗政权,巴赫蒂亚尔政府以失败告终。
两伊战争(1980—1988)
两伊战争的爆发有多重因素,最直接的矛盾是伊朗和伊拉克两国在阿拉伯河的边界纠纷。
一战以前,阿拉伯河一直是奥斯曼帝国和伊朗的边境线,此处国境线的划分问题(究竟应该划在某一方的河岸处还是中心航道处)并不受重视,石油蕴藏的发现使得这条航道变得至关重要。
1975年3月15日,两国在阿尔及尔达签订了协议,同意将阿拉伯河的中心航道作为国境线。
1979年7月,萨法姆成为伊拉克总统,由于阿拉伯河是伊拉克进出波斯湾唯一的出海通道,他并不满意1975年的国境线划分。9月17日,萨达姆正式宣布废除《阿尔及尔协议》,并看准伊斯兰革命后伊朗军队混乱的时机,发动伊拉克武装部队入侵了伊朗,希望能单独控制这条水道,并占领伊朗石油资源丰富的胡齐斯坦省。
除了边界纠纷,两国的意识形态与宗教观念的冲突也是战争爆发的原因。伊朗的伊斯兰教徒以什叶派为主,伊拉克虽然也是什叶派穆斯林占多数,但掌握国家政权的却是逊尼派,1979年伊朗伊斯兰革命胜利后,霍梅尼试图将他的主张推广至整个中东地区,对萨达姆的统治构成了威胁。
两伊战争后期,伊朗不堪重负,在国际上也越来越孤立,得不到外界支援。1988年7月18日,伊朗政府正式宣布接受联合国第598号决议,两伊实现停火。
尽管战争造成了大量的人员伤亡、石油开采设施的破坏等后果,但新建立的伊斯兰共和国也以安全和战争问题为借口压制住了伊朗国内的反对派,加强了自身的军事、宣传和治安力量,增强了对社会意识形态和经济的控制。
绿色革命(2009)
在2009年伊朗总统选举中,官方宣布马哈茂德·艾哈迈迪内贾德以绝对优势成功连任,但是反对派总统候选人、前总理米尔-侯赛因·穆萨维认为选举存在严重选举舞弊,要求重新选举。从6月13日凌晨开始,大批民众走上街头抗议选举不公和艾哈迈迪内贾德政府,以及要求伊朗进行改革,实现自由和民主。由于穆萨维用绿色作为竞选颜色,因而示威群众大多身穿绿衣或者佩戴绿丝带、头巾等,挥舞绿旗,形成“绿色海洋”,因而被称为“绿色革命”。
2017-2018年伊朗示威
自2017年12月28日起,伊朗发生了一连串的民众示威活动。示威最先发生在伊朗的第二大城市马什哈德,旨在抗议食品和汽油价格的上涨,并表达了对经济长期不景气、高失业率和腐败的不满。抗议随后蔓延至伊朗全国,在部分地区的示威活动中,民众喊出了反对伊朗神权政治和最高领袖阿里·哈梅内伊的口号。
特朗普政府重启对伊朗的制裁(2018)
2015年7月,伊朗与伊核问题六国(美国、英国、法国、俄罗斯、中国和德国)达成伊核问题全面协议(简称“伊核协议”)。根据协议,伊朗承诺限制其核计划,国际社会解除对伊制裁。
2018年5月8日,特朗副政府宣布退出伊核协议,同年11月5日,全面恢复了因伊核协议而废除的经济制裁措施,涉及伊朗金融、金属、矿产、汽车、航空、航运、能源等多个领域。受美国制裁和油价低迷的双重影响,2018年,伊朗里亚尔贬值超过70%,全国通货膨胀率高达35%。
2019-2020年伊朗抗议
自2019年11月15日开始,伊朗发生了一系列民众抗议活动,抗议的直接导火索是油价的大幅上涨,一些抗议者纵火焚烧银行和加油站。
2020年1月8日,一家隶属于乌克兰国际航空的波音737-800客机于伊玛目霍梅尼国际机场起飞后不久,被伊朗革命卫队击落而坠毁,空难造成176名乘客和机组人员遇难。
空难发生前,为报复美军刺杀伊朗革命卫队少将卡西姆·苏莱曼尼的事件,伊朗曾发射飞弹空袭驻伊拉克美军基地,并处于高度戒备状态,由于伊朗军方的人为疏忽,乌克兰航空的752号班机被击毁。
2020年1月11日,为抗议伊斯兰革命卫队击落班机,德黑兰及一些城市再次爆发抗议示威,对伊朗政权施加压力,示威者焚烧苏莱曼尼的照片以表抗议。
2022年9月伊朗示威
2022年9月14日,22岁的库尔德族女子玛莎·阿米尼因涉嫌违反头巾法而被捕,并在两天后死亡。伊朗安全部队声称,阿米尼在拘留中心接受头巾规定的培训时,因心脏病发作昏倒。阿米尼的家人对这一说法提出异议,称阿米尼在被捕前并无心脏方面的问题。
9月16日,玛莎·阿米尼的去世引发了全国民众的关注,公众早已对宗教法律的严苛限制抱有强烈不满,伊朗首都德黑兰爆发示威运动,示威活动随后蔓延至伊朗的30个省份。在示威活动中,许多女性扯下并焚烧头巾来表达抗议,抗议最主要的诉求是捍卫女性权利和个人自由。
参考资料《伊朗伊斯兰革命40年(一):巴扎人与乌里玛,一场革命的社会起源》,刘怡,theinitium《伊朗伊斯兰革命40年(二):革命之子,城市化与“两面人”》, 刘怡,theinitium《伊朗五百年》,作者 阿巴斯·阿玛纳特(美),译者 冀开运/邢文海/李昕,读客文化 《伊朗,被低估的革命与未完成的变革》,作者 迈克尔•阿克斯沃西(英),译者 赵乙深,浙江人民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