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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俊 | 文化批评:“教育小说”、“爱”的补偿 、作为消费主体的女性——三生三世十里桃花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凤凰艺术 Author 姜俊

转载自凤凰艺术2017-3-3


▲ 影剧海报 


一,女性主义的“教育小说”


玄幻长剧《三生三世十里桃花》终于进入了毫无悬念的大结局,我和众多剧迷们也如梦如幻地共同经历了N万年的沧海桑田,想来也恍如隔世,“四海八荒”已经成为了新的流行词,它无疑勾勒出了一个架空且远离残酷尘世的“桃花源”、乌托邦。整个故事围绕着女主青丘狐帝幺女白浅的成长历程展开,即她的“爱情”主线,最后必然经过各种劫(情劫)找到挚爱,并终成眷属,于是女主便完成了个人对于幸福的救赎,实现了完满。这一叙述框架其实是典型的少女版"教育小说"(Bildungsroman)。

 

教育小说或教养小说(Bildungsroman)这一概念出自德国语文学家卡尔·摩根斯坦(Karl Morgenstern),它属于成长小说(coming-of-age story)的一类,产生于启蒙运动时期18世纪末的德国,以歌德的《威廉·麦斯特的修业时代》(Wilhelm Meisters Lehrjahre,1795-96)为代表,通常以一位年轻男子为主人公,描述了他在其成长的过程中“和周遭世界不断发生的冲突”。因此教育小说必须兼顾了人物传记和全景描写。它需要勾勒出一条主体式的历险之路,一种个体的传奇,最后主人公终于在历尽千辛万苦找到了自己在世界中的位置,达到了自我的实现。

 

▲ 《威廉·麦斯特的修业时代》(Wilhelm Meisters Lehrjahre,1795-96)

▲ 歌德


在玄幻题材中的“教育小说”范式对于我们来说一点也不陌生,大多数武侠小说,特别是金庸的都是以这一套路展开——一个青年经过一段段奇遇和磨练,最后终于成为武学大师或江湖上受人敬仰的大侠,典型的作品莫过于《射雕英雄传》了。即使是韦小宝这样的反武侠、反英雄式的男主角,也无疑是这一传统的变体。它们和《三生三世》此类玄幻小说的区别在于武侠小说所刻画的多数是男性英雄,而《三生三世》则以女性为主角。武侠以男性建立功业为主题,《三生三世》则以女性的感情历程为主轴,刻画了一个女扮男装上山拜师的少女如何成为四海八荒共称一声姑姑的青丘女帝,她如何在几个男人中最后找到了自己的真爱,跟随着内心的声音:“是师父还是夜华君?”

 

▲ 《射雕英雄传》

▲ 白浅和夜华君

▲ 司音和师父墨渊


如同一般的教育小说那样《三生三世》也能被划为三个部分:“青年期– 漫游期– 大法师期”(Jugendjahre – Wanderjahre – Meisterjahre)。白浅女扮男装化名司音,被折颜上神带上昆仑虚跟随墨渊上神修道,可以被认为是“青年时代”,对于师父超越师徒的爱构成了情感的懵懂期。大战擎苍,墨渊生祭东皇钟后,白浅带走了墨渊的仙体,回到青丘,开始了她的“漫游期”,失踪,并经历了不为人知的情感考研——7万年的等待。其中在再次封印擎苍时,白浅也被封印了记忆和法术,化做凡人素素(从高位落入最底层),她和天族太子夜华无厘头地邂逅,发生了一段嫁入豪门深似海的悲催故事。这一挫折伴随着纵身跃下诛仙台而告终,成为了其飞升上神所必须的条件(劫难),也开启了她的大法师时代,即四海八荒的姑姑、白浅上神、青丘女君、准太子妃、未来的天后。最后的矛盾便是在师父墨渊和夜华间做出抉择。

 

《三生三世》作为一个女性成长的剧目来看貌似可以对比同样是以女性为主角的宫斗剧,如《甄嬛传》,以及即将播放让人期待的《如懿传》,但和《三生三世》的梦幻相比,宫斗剧多少还太过于残酷、太现实主义,各种权力斗争和互相倾轧不断上演,为了利益不择手段,非常贴近当下的日常生活,无论是办公室政治还是职场斗争都可以被影射进来。宫斗剧中的少女在成长中必定要实现一种祛少女化的蜕变过程,并学会各种权谋,这样才能最后成为女性强人,在男权社会中脱颖而出。但《三生三世》却自始至终都在不断的激发着女主的少女心,无论过程如何艰险,那少女般的本真性永远坚强地一次次回归,直到最后的大结局。

 

▲ 《如懿传》


在德国从启蒙运动和狂飙突进(Sturm und Drang)中诞生的教育小说,更强调一种主体的自我建构。它虽然属于成长小说(Entwicklungsroman),但并非只是讨论一种普遍性的长成,而更多是一种主体内在性自我的建构和觉醒,“教育”(Bildung)的概念同时有塑造(bilden)的意思,或是可以直译为“塑造小说”。当启蒙运动打破了以前以神为中心的世界观时,同时确立了以每一个个体(in-dividual,不可分割者)为视角的观看方式,我需要通过扪心自问、或者通过实践找到答案——即“认识我自己”。在此个体和世界周遭的冲突于是就凸显出来,其中每一个独特的经验都变得格外珍贵,值得大书特书,最后克服了一切的困难,个体在和世界斗争中散发出人性的光芒,找到了自己。启蒙运动后人终于战胜了神成为被描写和赞颂的中心。

 

所以和教育小说的区别在于,宫斗剧最后需要主体性被“大系统”收编,宫斗的过程只是展示了权力运作,任何的主体面对权力都非常渺小,只有通过压抑自我才可以在这个游戏中有一线希望。主体在和环境的冲突中把自我异化到权力机制中去,而不是在历险中发现自我、表达主体感受。宫斗剧仍然以另一种方式述说着父权主义的故事,充满了现实主义“关怀”。

 


二,爱”的补偿 、作为消费主体的女性


如果说教育小说起源于启蒙运动后对于传统的反叛\对于自我的宣泄,那么《三生三世》正表达着今天拥有独立经济能力的女性之崛起,但也随之诞生了一种矛盾,她们在主体意识的觉醒中又渴望着传统式爱情的到来,这似乎是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的事情。一方面是不愿意妥协(眼里容不下沙子),自我坚持的当代新女性,另一方面却期待一个可以百般蹂躏的男主,永远深情款款等待在那里,这仿佛构成了一种消费场景,而不是平等的男女关系!

 

《三生三世》完全不同于以权力为中心的宫斗剧,因为爱情是这一剧最为核心的主旨,它覆盖了一切,以至于使得整个故事显得极为单一,它完全缺乏类似于《红楼梦》的多元维度和层次,仿佛是被裁剪到只剩下宝玉和黛玉爱情故事的越剧桥段。发生在《三生三世》中的所有情节都以浓烈的“爱”来展开,其中似乎看不到爱情的投机者,每个都是如此用情至深,即使是配角桑籍和少辛这一对。这里面发生的爱情大多歇斯底里、破釜沉舟、不计得失和后果,无论是白浅和墨渊的爱,化为凡人的素素和夜华的爱,夜华对于失去记忆的白浅的爱,凤九对于东华帝君的爱,桑籍对于少辛的爱……即使是那些无望的爱,如素锦对于夜华的痴念,玄女对于离镜的强烈占有欲,她们也都是因为错爱的执念而走向歧途。作为反面人物的素锦和玄女与任何宫斗戏中的反派比都不是什么真正的坏人,她们只是为了自己的爱而不择手段的情痴罢了,值得同情。

 

▲ 白浅

▲ 素锦


十里桃林在东亚的文化想象中代表了那个逃离现实的乌有之乡,“ 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正是由于其浓重的“桃花源”氛围,整个四海八荒弥漫在一种粉色调的美学设置上,无论是粉红、粉绿、粉蓝、粉紫……,为了配合这一气氛,各位有点戏份的上仙和上神都年轻美貌,颇为梦幻,布景和特技虽然问题很多,但大概也还过得去,这些确定了一种童话般的浪漫和虚幻。纯粹性的爱在这一架空的故事中于是就合情合理了,成为了对于残酷现实的补偿或逃避。作为一部受人追捧的浪漫主义玄幻剧集,必定是击中了观众内心的某个缺失,这便是所谓力比多经济的基本讨论:被压抑的欲望必须要寻找一个宣泄的出口,只要了解到压抑的位置,就能在另一方向上找到商机,这构成了补偿式的辩证,即大家所说的痛点。在《三生三世》这里那个所谓现实中的缺失便是“爱”,剧集给予了这方面的彻底补偿。

 

▲ 粉色系主视觉


我们试问,不计成本,飞蛾扑火的爱,现在生活中还有可能吗?卢卡奇早在20世纪30年代就在物化(Verdinglichung)这一概念中勾勒出了人和物之间的关系如何逐渐转移到人和人身上。在物质匮乏的状态下,物的生产和消费非常缓慢,在短缺经济中,匮乏的压抑在另一方面强化了人和物之间的依存情感,他们之间的关系因此闪闪发光,获得了拟人性。但在商品化的世界中,物不再是可以一代代流传的有生命、有历史、文化和情感的中介,物不被珍惜,只是被千篇一律大规模的生产出来,被匆匆地投入使用,并以满足人们纯粹的欲望。在物质及其过剩的时代中,反而在欲望膨胀中消解了人和物之间的情感,物降格为了纯然的客体。人和人的关系同样也获得了类似的命运,人对于他人的态度也趋于满足自己快速变化的欲望,他人因而也降格为某种达成目标的工具。每天我们都遇到无数嗷嗷待购的商品,同样也遇到数不尽与我们擦肩而过的人,在应接不暇中我们缺乏了对于他人的耐心和打开自我的勇气。今天物和人都在各种媒体和信息中加速度运动,早就超越了卢卡奇时代所谓的物化,或者应该说进入到数据化状态。物和人都一样在数据化的转译后在万物互联的网络中快速循环嗷嗷待购!

 

▲ 卢卡奇


法国社会学家Luc Boltanski讨论到今天的爱情关系,他说,性解放已经使得人和人的关系进入了纯粹的欲望需求,为了满足生理欲望而所付出的成本也越来越少。各种的约炮软件在数据化的时代中只需要手指的拨动,便可以实现沟通,并以AA制的原则构成了另一种方式的“共享经济”,即闲置器官的共用。今天无论是在性上何种形式的交换都必须要切断情感的介入,一夜情之后的情感泛滥仿佛是游戏参与者不专业的表现,“爱”成为了大部分生理交换中不道德的部分。今天性解放的议题已经是60年代的昨日黄花了,在一个一切都不稳定、且高速流动的时代,我们需要的正是一种情感的稳定性,一种三生三世的约定,哪怕那只是幻象。

 

▲ 法国社会学家LucBoltanski


Boltanski在《作为项目的生活——美丽新网络世界中的不稳定》中写道:

 

“一个对性生活不可回绝的要求,它今天表达了社会标准下底线式的暧昧条件,其绝不是通向放荡和淫乱,而是找寻一个稳定的关系,至少有一定的持久性。如同职业生活那样,只是它有更大的强度,这里充满着对孤独的害怕,和对被从各种关系中排挤出来的恐惧。因此从一段关系到另一段关系的过渡期成为引发恐慌的挑战……人越老越有被边缘化的可能,越可能被排挤出和他人进入亲密关系的通道。”

 

稳定的关系需要发生在一个稳定的时间和稳定的空间中,今天的日常被Boltanski称为是“项目制的生活”,我们是当代的游牧民,从一个项目跳到另一个项目,各种的工作职位也都在流动中,时间追赶着每一个人,这样的环境创造了一种绝对的不稳定性,几乎抽掉了稳定爱情发生的条件。

 

“爱”成为了一个必须要被核算成本的东西,它需要抽出时间,放慢速度,并且保持一定空间在场的稳定性,最重要的是维持一种绝对的耐心。这一切在今天都太过于昂贵。《三生三世十里桃花》提供对于这些的补偿。众上仙和上神们和我们一样可以快速的移动,四海八荒上天入地地乱飞,也能一生一世的错过,甚至是N万年的等待,但他们的爱如此历久弥新,时间和空间在爱的伟大中仿佛被消解了。

 

▲ 电影版


一种独立、自信的现代女性的确需要被描述,她正映射在白浅身上。但她正处于一种夹缝之中,这一时代越来越无法提供那种传统式爱情。女性既要强调自己个人的主体意识和主体情感,但又无法接受感情的稀释。无论《三生三世十里桃花》在结构和主旨上多么简单和乏味,但优点也正是它在这个情感的“乱世”中,反反复复述说着一段段情深意浓的童话。

 

对于每一个男生来说,都有成为武林大侠的可能,都能在桃花岛迎娶他们的蓉儿,对于每一个女生来说,哪怕现在暂时还不够完美,都有飞升女上神的潜质,都可以在茅屋前和夜华君对着东荒大泽拜天地。但同样,大侠梦和女神梦一样都无限缥缈,在现实中极其脆弱。英国刚去世的艺评家约翰·伯格会说,广告通过光鲜亮丽的故事承诺你一个未来,当你买了某款酱油就可以获得一个美满的家庭,老公准时回家,儿子不再挑食;当你买了某品牌香水就可以在派对上魅力四射,当然这一切都是幻象。如果你看了《三生三世十里桃花》又会被承诺什么呢?在少女时拥有一个如同师父一样的男人,在成为女法师后又拥有无比贴心少年老成的鲜肉君,这又是一种如何的梦幻,特别是其二者甚至可能还是同一个“赵又廷”。

 

启蒙时期的教育小说,还有一个功能,当然是对于读者的塑造,即起到主体教化作用。消费时代的《三生三世十里桃花》,只能力所能及地帮助我们在面对现实的不堪时,进入暂时的失忆和抽离,起到主体迷化的功能。“ 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


▲ 电影版


关于作者



▲ 艺术家,艺术评论家姜俊


姜俊艺术家,艺术评论家,凤凰艺术专栏作家,毕业于明斯特艺术学院(Kunstakademie Münster),获得Prof. Aernout Mik的大师生称号。上海公共艺术协同创新中心(PACC)理论工作室研究员,国际公共艺术协会(IPA)研究员。中国工业设计协会信息与交互设计专业委员会(IIDC)会员。同时在中国美术学院和北京大学从事图像学和展示文化研究学的博士研究。当代艺术调查局发起人。生活工作于杭州、上海。


(转载自凤凰艺术 撰文/姜俊 责编/dbk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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