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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点推介 | 中国武术“悟”的运行逻辑与价值取向——基于身体认知的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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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保学,卢春天,金玉柱,等.中国武术“悟”的运行逻辑与价值取向——基于身体认知的视角[J].武汉体育学院学报,2022,56(4):58-64.

中国武术“悟”的运行逻辑与价值取向

——基于身体认知的视角

(陈保学)

作者

陈保学1,2,卢春天1,金玉柱2,3,董刚4

  1. 西安交通大学 人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049

  2. 西安电子科技大学 终南山武术研究中心,陕西 西安 710071

  3. 江苏省体育科学研究所 博士后工作站,江苏 南京 210033

  4. 安徽理工大学 体育部,安徽 淮南 232001

摘要

作为中国武术的一种特殊身体认知方式,“悟”在武术教育与传承中有着极其深远的意义,其身心一统、知行合一的特征充分体现了合规律性与合目的性的内在一致性,是中国古代身体智慧的集中体现。基于身体认知理论,在澄明和阐释“悟”的义理基础上,探究中国武术“悟”的运行逻辑与价值取向。中国武术“悟”的运行逻辑主要包含符号表征、隐喻映射、意会认知与行为转化四个层次,符号表征是“悟”的前提条件,隐喻映射是“悟”的逻辑起点,意会认知是“悟”的运行方式,行为转化是“悟”的实践指向,它们统一于“悟”中。这种运行逻辑的价值取向主要体现在,悟统身心的终极指向、悟合知行的实践进路、悟以体道的内在超越三个方面。中国武术教育与传承中要科学认识和有效运用“悟”的运行逻辑,客观看待和正确引导“悟”的价值取向,让这种中国式的文化传统和实践智慧在现代社会语境下也能熠熠生辉。

关键词

中国武术;悟;身体认知;运行逻辑;价值取向

作为一种重要的身体认知方式,“悟”在武术教育与传承中有着极其深远的意义。像悟性、体悟、领悟、感悟、渐悟、顿悟等都是武术教育和传承中十分常见的概念,这些概念涉及武术的各领域,其重要性可见一斑。中国武术学界有不少学者对“悟”做出过学术阐释,极具代表性的有:戴国斌《体悟:对武术的解释》,解释了为何体悟是理解武术的主要途径[1];王岗《中国武术“博大精深”之诠释》提出“意在体悟”是中国武术精深之反映,而“悟贵恒坚”是中国武术精深之路径[2];乔凤杰从哲学层面对传统武术的悟道思维进行了阐述[3];周伟良从中华传统文化的视角论述传统武术中的直觉体悟[4];另外,王柏利、马文友也从不同的视角对武术中的“悟”现象进行解读与分析。这些成果都将“悟”指向了身体,虽然拓宽了研究视野,却未能从身体认知理论展开深入探讨。这些缺少身体认知理论支撑的阐释,更多的是在强调“悟”的重要性,而“悟”是什么却依然混沌和“言之不明”,难以分清“悟”到底是明白了、理解了,掌握了、精通了,还是创造了、发明了。也正是因为这样的混沌和“言之不明”,让“悟”在中国武术的教与学之间、传与承之间有了很大的自主性和很宽泛的解释性,以至于教什么、传什么,都可以要求学生去悟,学好了就是悟性好,学不好就是没悟到。而这样的解释在今天看来,似乎很难冠以科学之名。如何对其解释更具科学性,则需要我们从更深层次的身体认知视角重新梳理其运行逻辑,深入探讨中国武术之“悟”究竟是什么,需要什么样的前提,逻辑起点在哪里,又有怎样的运行方式,以及它是如何进行行为转化的,这种运行逻辑又有着怎样的价值取向。厘清这些问题,不仅可以帮助我们科学认识“悟”的运行逻辑,而且更能正确引导和理性培育“悟”的价值取向,助力中国武术文化的创新性发展与创造性转化,促进武术立德树人落地生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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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悟”的义理澄明与阐释

依《说文解字》,悟“覺也,从心吾聲”[5],悟与觉互为解释,都有觉醒之意。又有觉“从学从见”,觉“明也”等解释,有发现、明白、清醒之意。覺“寤也。从見,學省聲。一曰發也[5]。” 悟与寤互通,所谓“寐觉而有言曰寤”,“悟”字本身就有从虚妄不实、碎片化、混乱的梦境中幡然醒来进入一种有序、实在、连续不断的生命状态——醒的真实存在态。从“悟”字结构来看,具有心(忄)和身(吾)双层属性,王龙溪亦讲“从心悟证,从身发明”,可见“悟”不仅是心的觉醒,而且包含身的觉醒,是身心一统的。此外,认知研究领域对悟性定义为“一种直觉洞察力,通过感知(percept)、觉察(aware)和洞见(insight)得到尚未发现的联系,而达成理解(comprehension)、认知(cognition)和创造(creation)的能力” [6]。在对悟的此类解释中,大都在强调“觉”的基础性和“知”的创造性。新华字典解释“觉”为“人或动物的器官受刺激后对事物的感受辨别”。从身体认知来看,正是由这种感受辨别能力的身体之“觉”形成了“知觉场”,并成为身体认知的基础。德勒兹《感觉的逻辑》指出,身体“觉”是创造力的来源,“身体感觉所拥有的‘潜意识’是推动创新性思维发展的原动力”[7]。从上述意义来讲,与“觉”互为解释的“悟”是一种追求创造性的身心一统的认知过程。在武术中“悟”更符合一种以“身”为“见”,“身见”为“明”之意,它暗含了身心对客观信息的主体性理解和把握。

随着字义的扩展和延伸,“悟”又逐渐引申为“醒悟、觉悟而逐渐带有精神属性”[8],这种精神属性在中国哲学、禅宗、艺术、日常生活等领域都有着广泛的应用。从学术研究来看,哲学、美学、心理学等领域对“悟”的研究较多。在哲学层面,“悟”被看作“一种中国传统道德哲学运思方式”[8],与纯粹的思辨的逻辑推理不同,道德哲学中的“悟”更倾向于那种“得意忘言”似的体察与冥觉的统一,属于道德修身的范畴。它不仅仅是思维的冥想,更蕴含着践行的功夫,从这个层面来看“悟”蕴含着一种知行合一的辩证智慧。一言以蔽之,“悟”就是直指困难、障碍或问题的求解之道,以非二元对立(身心一统和知行合一)的方式获得最本质的洞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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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武术“悟”的运行逻辑

《悟说》将“悟”分为从言而入的解悟、从静坐而入的证悟、从人情事变练习而入的彻悟三个阶次[9]。若从“悟”的发生过程来看,应考虑符号表征的基础性作用,即由言、坐、事所隐含的能促使“悟”形成的关键信息符号。因此,“悟”的形成,首先需要一定的符号表征作为前提;其次这种符号表征具有一定的隐喻映射功能;再次当隐喻映射无法有效传递信息时就需要意会认知;最后“悟”的最终实践指向人的行为转化。

2.1中国武术“悟”的符号表征

人类社会的信息符号是多样的,语言作为一种信息符号在人类互动中有着自身的局限性,这种局限性主要体现在符号的传递过程之中。皮尔斯认为语言符号的传递过程具有三元特征,即符号代表项(representament)、符号目标项(object)、符号解释项(interpretant),它们共同完成符号传递,其三元体系如图1。从目标项到解释项,必须遵守一种严格的一一对应的信息交换,才能实现对符号意义的准确传递,这需要对符号使用的环境和边界进行严格限定,如纯数学公式里的某个字母或数字等抽象符号。而“悟”之所以能跳出思维局限,克服理解障碍,获得豁然开朗的认知突破,正是对这种严格的一一对应关系的突破。无论“得意忘言”之“悟”,还是“妙不可言”之“悟”,“言”与“悟”似乎是不相容的,“悟”不能陷于“言”的束缚,有类似审美活动那种“言外之意”和“弦外之音”。语言作为重要的信息符号是人类传统思维的基础,“悟”之所以能跳出传统思维局限,正在于它摆脱了语言的束缚。这种摆脱类似于“言不尽意、立象以尽意”的“象思维”,通过“象的流动与转化”“借助象之间的相拟、相合、相通”来“对事物整体把握”[10]。在传统武术传承中,师父通过言传身教来传递信息,其中“身教”的信息更接近事物的本质,“言传”(语言作为信息符号)更多的是借助相拟、相合、相通的象来表达。如长拳的“八法”讲“拳如流星,眼似电;腰如蛇行,步赛粘;精要充沛,气宜沉;力要顺达,功宜纯”,这些如、似、赛、要、宜等无不指向了各自的“象”。从符号属性看这些“象”所包含的信息不是严格的一一对应关系,而是多元和易衍生的。

从符号学来看,假如符号A包含信息a,b,c;符号A所能表达的范围是a,b;当我们从未获得过信息c时,要从符号A中获得信息c就存在着巨大的屏障。突然有一个事物B包含着信息c被发现了,再用信息c来理解符号A就有了新的突破,这种情况也常认为是“悟”。“悟”的发生是因为语言局限而造成的信息不通所导致的。从信息传递来看,需要考虑三个问题:首先,从信息的输出端来看,对于所要传递的信息能否准确而全面地表达;其次,从符号本身来看,符号能否全面而准确地表达信息;最后,从信息的接收端来看,对符号的理解能否还原输出端的信息表达,这三个问题决定了信息能否对称传递。对于武术而言,师父的言传身教能否有效转化成信息符号,信息符号本身能否剔除歧义,以及徒弟对信息符号的处理能否还原师父的本质表达,这三个问题成为武术信息传递的关键。任何一个环节不通都会造成“言路的断裂”,要解决这种断裂就需要“悟”。因为,悟是一种基于非一般意义上的语言言说的“相拟、相合、相通”的方式,它还包括模拟、比喻、象征等功能和方法,可以让一个主体身体技艺实践通过“悟”跨过“言路的断裂”,从而转化为主体自身的身体技艺。

2.2中国武术“悟”的隐喻映射

在人们的日常表达中,并不仅仅凭借抽象符号,而是更多地在使用一种“亚象似符”[12],即隐喻。根据皮尔斯的思想,隐喻是指通过本体和喻体的解释物之间的互动产生新的解释物而实现的,具有对应性、互动性和多模态性等认知特征。对应性是指本体与喻体的关系是对应而非相似;互动性是指本体与喻体之间的符号、对象和解释物之间是互动的;多模态性是指隐喻可以存在于图、文、音等多种模态中[12]。武术中的信息符号更多发挥的是这种隐喻的映射功能,如拳种的前缀,太极、形意、八卦、梅花等等,其拳若无前缀则无法区分,若有前缀不去学习、不去练习依然无法从名字中获得直观感受,若只是练其动作不知其名依然无法跟这些前缀联系起来,所以很多拳种的名称就是创拳者对于拳的一种隐喻映射。拳名如此,拳里的各种动作名称、口诀、谚语更是如此,如白鹤亮翅、老猿挂印、青龙出水等,再如打人如蒿草等等。单看字面意思很难理解,非得师父教、自己练、自己悟不可。中国武术的符号系统大都带有“隐喻”的性质,这样就造成符号传递过程中,目标项和解释项无法通过代表项来实现一一对应。如果将信息符号作为源域,那么到目标域是呈现出映射关系,但不一定能实现从源域到目标域内部要素的一一映射[13],这时就需要通过“隐喻”来映射出关联信息或派生信息。

从作为信息接受端和目标域的武术学习者来说,要获得武术传授者完整的信息,并非仅仅通过对信息的直接接受就能完成,还需要对“言外之意”“弦外之音”的主动筛选和理解,才能进一步获得隐含信息,这种筛选和理解的能力就在于“悟”。师父通过言传身教为徒弟传授某一个武术动作,而这个武术动作包含了武术动作实指和武术动作语言两种信息,徒弟开始获得对动作名称的理解又包含动作语言的实指和动作语言的关联语义,进一步通过关联语义获得关联动作实指和关联的派生语义。关联语义和派生语义属于隐喻部分,靠“悟”来获得,并且关联和派生可以进一步的衍生,可以有多次关联、多次派生。通过这种关联和派生,徒弟可能会出现两种情况,第一是对所传授武术动作实指的全部理解,即武术动作实指;第二是对所传授武术动作产生新的理解,即武术动作新指。由于武术习练者的“认知基础”不同,对武术隐喻的理解也不相同,所以很难毫无差异的理解师父所教的武术动作实指。从严格意义上讲,每个人在学习中都融入了自身的“悟”,最后所获得的都是“武术动作新指”。由此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武术从拳种到流派形成了那么多的分支,然后又分门别户的形成了那么多的武术门户,各派、各支、各门又各有特色和风格,却很难找到完全一样的技术风格。

2.3中国武术“悟”的意会认知

隐喻映射为“悟”的发生提供一种可能,主要因为动作语言所承载的信息得到了相应的关联和派生。一旦这种隐喻映射受限,那么要实现“悟”的突破就需要意会认知。波兰尼认为“意会认知就是转悟认知”[14],所以“悟”的另外一种运行方式就在于意会。武术练习时对一些难以言述的信息常采用“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来形容。不可言传的部分相较于言之不明的隐喻映射则更难以获得,所以需要超越言传来获得对传授内容的领悟,也就是通过意会来“悟”。刘仲林先生认为意会“是一种置身其境的体验、领会或交流, 它不借助语言但远比语言表达的内容复杂、丰富”[15],他在总结波兰尼意会知识理论的基础上,描绘出知识连续统一体结构(见图2)。将人类知识根据认知方式的不同划分为意会知识和言传知识。显然,以身体化活动为主的武术技术更符合意会知识。当然技术的概念化会形成的一部分言传知识,但并不能替代意会知识。这就像我们从书本上记住了游泳技术要领,但并不代表我们获得了在水中游泳的技能一样。从身体觉而言,直接注意而被主体认识的集中觉察容易言传,而更多无法被直接注意的附带觉察则无从言传。如武术劲力类型中所谓“炸丹田”的发力方式,研究显示“这种力的方向虽然是向四面八方的,但由于人体的结构所致,所以更多地显现于上下两个方向,向下的力因地面的存在而形成稳固支撑,向上的力则通过含胸拔背、沉肩前推”[16]。可见这种向四面八方的力能直接注意的是上下两个方向,如吸气下沉、含胸拔背等,其他方向的发力部位及其参与该运动的骨骼肌肉群却难以被直接注意,其中有一部分被隐约察觉却难以言说,这一部分就可以理解为附带觉察的意会知识。

意会知识在中国武术中大量存在,理解和掌握它们的方式就是一种意会认知之“悟”。有学者指出“意会知识不可能脱离认识的主体而存在,人的身心便是取得它的工具”[17]。这意味着意会是一种从主体出发的身心认知方式,肯定了在主动意识活动中身体的在场,此时心不是与身相对应的“另一种观念实体” [18],而是我与客我的同体的关系[19],所以意会认知超越了身心二元论,是一种非二元对立的身心一统的认知活动。体悟训练所注重的身体知觉、身体感通、身体意向等,都符合身心一统的认知属性,并注重知、感、触等身体觉经验的反复内观和自省[20]。身体觉得反复内观和自省实际是身与心的交织,也可以看作武术训练中身体之技与身体之意的交织,即梅洛-庞蒂所谓的可见的与不可见的交织。武术讲求“在意不在力”,这不是说力量在武术训练中不重要,而是相对于力量训练,身体意向性更容易被忽视。另外,以意引形、以意导气、以意领劲等武术训练中所强调的“在意”现象并不能简单理解为“心理”的意念,而是一种通过反复意会来体悟的过程,要满足在同一时刻既是心理的又是身体的。“一旦我们有意识地思考和解释怎么出拳、蹬脚、转身、用劲时,表面显著的身体却已自我遮蔽,显得笨拙无比”[21],依靠“心”思考和解释后再指挥身体作出动作对于技击实战来说就太慢了或者太笨拙了。出于“刚在他力前、柔在他力后”的需要,对于或刚或柔、或前或后的把握,则需要对动作意向做出正确的判断,掌握这种判断的过程需要身体意会认知,绝不是靠言语或者诀窍就能获得的,所谓“苟不会意,虽功夫用尽,而其妙处未得,然其诀自有在也”[22],即其意。

2.4中国武术“悟”的行为转化

如果说“隐喻”是“悟”的逻辑起点,“意会”是“悟”的运行方式,那么“修行”就是“悟”的行为转化。修行是一种用来表达“强调知行合一的落实为身心整体的切己体认与自觉修持”的日常用语,也指通过心与身的交流与并进将“悟”化入到身体的过程[23]。武术拳谚云:“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修行在武术中代表了一种融入日常生活的长期体认、践行和坚守,并将对技术的理解上升到对生命的表达之中,来实现对自身的超越。有学者认为这种超越是一种蕴含了儒道释交融的“成人”“成道”“成性”的“复杂综合体[24]。”这种复杂综合体在同一个层面上是三种不同文化交融的结果,而在纵深上又体现了一种从技术到伦理、再到审美的以身修行的过程。通过行为转化,中国武术将“悟”指向了成人、成道、成性,它绝非抛弃身体的心灵超越,而是一种切身的内向的超越。在技术上追求那种庖丁解牛“以无厚入有间”般地对身体技艺的超越;在伦理上追求那种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地对小我的超越;在审美上追求那种“能受一体”“身心一体”“以身为美”地对身心二分的超越。这些超越是以技术作为前提的,从儒家的观点来看修行首先是身体的,例如对于儒家修身方式的六艺,杜维明先生曾言“修身必然包括身体的修炼,礼、乐、射、御、书、数既是身体练习,也是精神锻炼”[25]。注重身体练习和精神锻炼的武术也定为一种修行之艺,这种修行首先是技术上的身体力行。

笔者对武术学者王岗教授进行访谈时,他多次强调“体悟”,认为中国武术对技术的追求就是一个无止境的体悟过程。他将“武不尽势,势无穷意,意在体悟,悟贵恒坚”作为他本人和指导学生习武的“四句教”。其中“悟贵恒坚”就意味着将体悟看成习武人一辈子的事,是虔诚如僧侣修行一样永恒的自觉行为,即通过对技术体悟来实现修行。同时,技术又是与伦理相融合于身体的,既是技术规范之身,又是伦理规范之身。对于武术伦理,武术学者戴国斌教授曾给出“伦理隔离将武术技击导向了文明” [26]的重要论断。我们看武术技击这种指向“他者”的技术,返回来又指向“自我”的转化,其根源就在于伦理。武术伦理讲舍生取义、讲舍家为国、讲身国同构[27],而一旦付诸到个人身上,就远非语言所能表达,舍生和舍家很多时候意味着再也无法复原和重构,这种对“小我”之舍即对自身的行为转化。这种舍小为大的伦理之舍具有明显的“反身性”,但这并不意味着武术修行就是纯反身的,而是具身与反身相统一的。一方面为家国天下可以舍身,一方面又追求修、齐、治、平而修身,修身而舍身就是具身与反身的辩证统一。表面上看,反身与具身是矛盾的,但从中国儒家所强调的“反求诸己”传统来看,一个人伦理上的不足一定要回到对自身修行的反思上来,也正如余英时先生所言的那种“内向超越”,与反身性相对应的具身性突出表现在武术所追求的“以身为美”的行为转化中。以至于可以说,中国武术是围绕着身体来建构的一套美的方式,无论是身体知觉还是身体感通;无论是身体愉悦还是身体意向;无论是身体技击还是身体养生都是将美付之于身体,并以身体来呈现。概言之,中国武术“悟”的行为转化体现在技术、伦理、审美上,以切身的修行来实现对自身、小我和身心二分的超越,最终内化个体行为融入日常生活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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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武术“悟”的价值取向

从整体运行逻辑来看,“悟”在中国武术中始终遵循着身体认知的身心一统和身体修行的知行合一,通过对技术、伦理、审美上的“悟”来追求那种即身而道在的内在超越。身心一统、知行合一、内在超越既是中国武术“悟”的核心理念,同时也体现了一种中国文化特有的价值取向。这种价值取向可以概括为悟统身心、悟合知行和悟以体道3个维度,它们分别对应中国武术“悟”的终极指向、实践进路和内在超越。

3.1悟统身心——中国武术“悟”的终极指向

身心二分在西方有着悠久的历史文化传统,从柏拉图的灵魂与身体对立到笛卡儿的身心实体二元论,都是将认知视为“心”的专属,否定了“身”在认知上的作用,肉身一直被认为不过是灵魂的附属,不具生命意义。与之相对应,在中国文化传统里身心从来都是一体的,无论是郭店竹简发现的上身下心的“仁”字之寓意,庄子的“道在屎溺”,还是王船山的“即身而道在”,无不是把身心看作一统之身。20世纪以来的西方身体哲学逐渐突破了身心二元论,看待身体不再是心灵的对立或附属,而是具有意识的、与心交织的整体。“越来越清晰的研究表明,人的认知加工及心智活动不仅在脑神经水平上进行,而且与身体的结构、运动系统及体验方式等密切相关”[28],梅洛-庞蒂更是明确提出身体是认知的主体。由此,身心一统之身体在中国古代哲学与西方身体哲学的对话中实现了会通。身心一统不仅是对认知论的突破,同时它还肯定了教育中人的主体性,对教育产生了巨大而深远的影响[29]。也正是因为这样的突破和影响,身心一统无疑是中国武术“悟”的终极指向。

质言之,武术之“悟”既不是无身的纯思,亦不是无心的纯体,而是思中有体、体中有思、思体交织的“体思”,起着一统身心的重要作用。如武术技术从阴阳和合的理念出发衍生出的刚柔、虚实、动静、快慢、轻重、缓急、进退、先后等对立统一的运动原则,并形成了类似长拳十二型的比喻来表达对技术的要求,这些看似简单的原则和要求无不需要习练者对其进行反复的“体思”,练拳不思常被武术人称为“傻练”“呆练”,拳谚有云“学而不思其中理,有始无终枉劳功”,这里的“思”正是基于训练的“体思”。又如心意六合拳的六合,即“手与足合、肘与膝合、肩与胯合、心与意合、意与气合、气与力合”,六合之要概括起来就是“身与心合”,通过对手、足、肘、膝、肩、胯、心、意、气、力之间的长期“思体交织”的“悟”来训练,这样合出来的劲才更符合身心一统的“整劲”。更为重要的是身心一统亦是中国武术“以身为美”的逻辑起点和立论依据。由身心一统看武术审美,则能更加明晰形神兼备、内外相合、阴阳相生、刚柔相济等武术美学范畴之间的内在联系。身心一统之美外显于形内充于神,通过刚柔、快慢、动静等可见的节律变化,以及劲力、呼吸、意念等不可见的规则运行,再辅以眼法的内外勾连[30],最终表达出那种可见的与不可见的融合之美。其中可见的(身)与不可见的(心)唯有通过“体思”之“悟”才能相织、相通与相合。

3.2悟合知行——中国武术“悟”的实践进路

“悟”在武术中既是一种身体认识方式,更是一种身体实践进路,体现了知行合一的实践智慧。“悟”的符号表征、隐喻映射、意会认知、行为转化并不是分割开来的4个独立阶段,而是一个从知到行的有机体。在这个有机体中,“悟”的运行既需要武术之“知”,亦需要武术之“行”,通过“悟”的实践进路融合武术的知与行。因此,从身体认知和身体实践的统一性和整体性来看,武术之“悟”在本质上更为强调“知行合一”。2019年2月,中共中央、国务院印发的《中国教育现代化2035》更是明确地将“更加注重知行合一”列为八大基本理念之一[31]。同年7月《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深化教育教学改革全面提高义务教育质量的意见》又将“坚持知行合一,让学生成为生活和学习的主人”作为基本要求[32]。“知行合一”在党的一系列教育方针政策中不断被强调,正是因为其蕴含的中华民族悠久而智慧的教育传统,符合教育发展的基本规律,是实现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重要遵循。在“知行合一”作为基本理念和基本要求被纳入教育现代化和深化教育改革的时代背景下,武术教育应当充分发掘这种“知行合一”的传统智慧并贯彻到教育教学的全过程中,在武术传承中发挥其全面育人的价值与作用。

作为独立的文化事项,中国武术本身就蕴含着德、智、体、美、劳五育并重的教育资源[33]。落实到具体的教育教学中就涉及伦理道德、知识智慧、技术技能、艺术审美、价值体认等内容。对于这些内容,不能仅靠记忆、思考、联想等“脑知”或“心知”来理解,更应该与身体的经验、感觉、体悟等“体知”或“身知”联系在一起,即在“知”上的身心合一。按照杜维明先生的观点,体知涉及“付诸行动”“感受经验”“道德实践”等多个维度,并能够促使人“自然、自发、轻松和愉悦地根据知识行动”[34],所以体知实际上是包含了行的知,在行中知、在知中行。这也就意味着武术之“悟”,它就不仅是中国武术知行合一从知识论向存在论转化之桥梁,更是中国武术五育并举从理论向实践落地之载体。因此,无论是在武术专业人才培养中还是在武术作为教育资源的育人实践中,都应传承好这种“悟”的实践智慧,将道德之“悟”、智慧之“悟”、技术之“悟”、审美之“悟”、劳动之“悟”等统一于教育教学的各环节,在“悟”中贯彻知行合一,在“悟”中实践五育并举。

3.3悟以体道——中国武术“悟”的内在超越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形而上的道不是离身的,而是切身的、可体的。“体”由来已久,并一直作为中国哲学中的一种最原始性的话语。早在《易·系辞上》中就有“阴阳合德,而刚柔有体,以体天地之撰,以通神明之德”之句,“体”被赋予了认知和理解世界的意义。后来在儒家典籍中亦被广泛使用,并经过历代儒学的发展、演绎,成为中国哲学中的一个内涵十分丰富的核心关键词。体认之“体”又是一种占主导地位的“关联性思维”的“运思”方式,其本质是“知行合一”的[35],具有“综合性心理体验”的特征。当然这里所强调“思”和“心理”不是脱离身体的,而是一种中国式的“反求诸己”“反身而诚”“逆觉体证”的身体体验,它与道德、良知、善恶相关联,既有心理上的知,又有身体上的行。所以,体不仅是认知、理解与运思的行为方式,而且这种行为方式在道家哲学看来是可以直接通达“道”的。“道”是无名、无象的,也是无法用语言描述的,把握“道”的途径就是“体”与“悟”,这时就需要人的整全的身心去体会、去体认才能领悟“道”、感受“道”[36]——即“悟以体道”。

“悟以体道”的价值追求在中国武术中体现得更是淋漓尽致。有学者指出“武术作为人的一种最直接、最切实的活动,它看似形而下的,实际上又是可以技近于道的,成为形而上的”[37],它以一种“即身而道在”的方式与中华之道合二为一[38]。所以“悟以体道”无疑成了中国武术“下学而上达”的共识性话语。这种共识性话语在中国武术中即那种“即身而在”“即体即用”[39]的体道方式。它把中国传统文化里那种对生命真善美的追求,以身体的形式来表达、以体悟的方式来理解。在这个过程当中,以身心之思来替代“纯思”,身体敏锐性得到激发,以身体“感应”为基础将身体的内外、屈伸、转合、心神、人己、物己、天人、道术之间建立起一种“感而遂通”的“发于身、形于技、达于道”的联系。质言之,它使“悟以体道”的武术之“悟”更具“内在超越”的意义,也更具塑造“后来的中国人”所缺失的那种重然诺、轻生死的侠义精神和武勇精神的价值意义。

4

结语

“悟”不仅是中国武术的一种认知方式,更是一种实践行为。它以人对世界认识的符号表征为前提,发起于“亚象似符”的隐喻映射,充满了对“隐而未见”的经验感知,通过意会实现对认知障碍的突破,激励着人对未知的探索与实践,并对这种探索实践保持着敬畏之心,以实现在行为上的主体转化。中国武术“悟”的运行逻辑主要体现在符号表征、隐喻映射、意会认知、行为转化4个层次。其中符号表征是前提条件,隐喻映射是逻辑起点,意会认知是运行方式,行为转化是实践指向。这些层次之间不是相互隔离或边界清晰的,而是相互交织、互为一体的,既包含身心之知,又包含身心之行,是身心合一和知行合一的统一。中国武术“悟”的价值取向所蕴含的悟统身心的终极指向、悟合知行的实践进路以及悟以体道的内在超越,依然有着十足的生命关怀意义和现实教育价值。中国武术教育与传承中要科学认识和有效运用“悟”的运行逻辑,客观看待和正确引导“悟”的价值取向,让这种中国式的文化传统和实践智慧在现代社会语境下也能熠熠生辉。


参考文献:略

基金信息: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21BTY0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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