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勇医生醒后的第20天：中国医生，太难了……
上个月底，那个被患者砍伤头颅和左臂的陶勇医生，醒了。
他醒来后的第一件事，既不是痛诉那个把自己砍得鲜血淋漓的人，也不是担忧自己的身体状况，而是口述了一首送给盲童的诗。
他在诗中说，“我把光明捧在手中，照亮每一个人的脸庞。”
他说，即使以后不能再重返手术台了，也想组织一群盲童进行巡演，帮他们赚钱养家。
他遗憾，或许再也不能为黑暗中的人带去光明。
他牵挂，中国还有千千万万的盲童治不了病，未来堪忧。
陶勇医生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当我看到他这张在走廊里满面阳光的照片时，心里想到两个词：风度翩翩，年轻有为。
陶勇今年刚满40岁，就已经是博士生导师了，并且在SCI上发表了足足98篇论文。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
有同行说，在医生群体中，40岁，能在SCI上发表三五篇文章，能够成为副主任或主任医生，就是不错的成绩了。
而陶勇发表的数量，几乎是同龄人的20倍，还获得过3项国家专利。
他是眼免疫学组最年轻的委员；
他拿过教育部科技进步一等奖；
他还是2015年北京10大杰出青年医生。
陶勇是个高材生，考入北大医学部的时候，整个江西，只有两名学生被录取，他就是其中之一。
再后来，他一路苦学，在手术室一待就是一天，为了省钱，顶着烈日骑自行车跑遍北京城的图书馆，就为了在一本泛黄的书籍上找那么一小段文字。
他成为了同届中唯一保研眼科的学生。
全国顶尖眼科专家黎晓新是他的老师，黎晓新说：
“陶勇啊，是那一届最优秀的眼科传人。
他主动选择了葡萄膜病这个专业，这是多少人都不看好的专业啊。
治疗以内科为主，实在挣不了大钱。
但陶勇总是做得非常出色。”
葡萄膜病是什么？在中国，大多数医生都是不愿意碰的。
因为患有葡萄膜炎的病人大都免疫力低下，并伴有很严重的并发症。比如严重的糖尿病患者、做过骨髓移植的白血病人、艾滋病人。
而且往往这些人家里条件也不好，对医生的未来从业存在巨大的挑战。
简而言之就是，不好治，吃力不讨好。
但他说，“北医培养我们，不是让我们做一个会做手术的大夫就行，要学会思考，我们就要做点别人没做过的。”
毕业不久，他就成为了硕士生导师，后来又成为北京朝阳医院眼科主任医师。
这一年，他年仅35岁，他的前途金光闪闪，他有着令无数同行艳羡的履历。
他医德满怀，他壮志昂扬，走向了他决定奉献一生的事业。
他专为艾滋病人治病，他说，“艾滋有什么可怕的，胆小鬼！你要真的不敢就等着我来抽。”
六年间，他所在的团队没有一人感染。
培养一名医学生从本科毕业到成为主任医师要多久？
据业内人士介绍，至少要花15年的时间，而这已经算是很短的时间了，更别说像陶医生这样的顶尖人才。
那么，毁掉一名顶尖的医生要多久呢？
也许几分钟就够了。
2020年1月20日下午，陶勇像往常一样出诊。
被他治疗过的崔振国来到朝阳医院，手里紧紧攥着一把菜刀。
之前本来是由另一位医生给他做手术。术后不久，崔振国出现了术后并发症——脉络膜上腔出血。
处理并发症的手术系数难度很高，但陶勇医生，站了出来。
他说，别人不想接的病人，他接。别人做不了的手术，他做。
可他没想到，崔振国在恢复了部分视力后，却冲进了自己的诊室。
崔振国踩过点，专挑诊室没有其他男性医生的时机下手。他坐了一小时，看到诊室里除了陶医生都是孩子和女人，准备进去砍人。
很快，崔振国就砍伤了陶勇的头部，造成颅内外大出血。陶勇的左手和前臂肌腱断裂，可能再也无法拿起手术刀。
除此之外，还造成全身多处骨折，失血1500毫升，命悬一线。
不久前，陶勇刚在自己的微博写下，“对一名做手术极为优秀的眼科医生来说，手意味眼睛和大脑。”
眼科手术是最精致的显微手术，只能在显微镜下做。而崔振国砍断了他的正中神经、尺神经。这意味着，以后看显微镜可能变得比登天还难。
而事后，当问及为什么砍人，崔振国风轻云淡地说，“我不满意手术治疗效果。”
就这么简短的一句话，几乎断送了一位顶尖医生的事业生涯。
陶勇8岁的女儿知道后，难受得夜里说梦话：“我爸爸是好人，为什么砍他呀？”
是啊，陶勇是好人，是一位年轻有为的好医生。
学弟学妹们都说，他是温文尔雅的大师兄。
师兄帮我们修改英文论文，一遍又一遍。在我们不争气时，会凶，却又经常请我们吃饭。
师兄是专家门诊出到半夜12点钟的那一个！
师兄是休着年假凌晨4点还在写书的那一个！
师兄是把攻克疑难杂症扛上肩的那一个！
师兄是我们有困难会第一时间伸出援手的那一个！
师兄是我见过最热爱眼科热爱医学的那一个！没有之一！
所有人都无法相信，就是这样一位，在手术台前可带去光明、在手术台后可授业解惑的医生，有一天，会被自己救治过的病人，砍倒回手术台上。
陶勇医生有多好？
他爱国，他对穷人一视同仁。
之前，陶勇本来有留在德国做研究的机会，金钱、荣誉、地位，他只要一伸手就能得到，但是他拒绝了。
他说他要回中国，给穷人看病。在公立医院拿着基本工资，就足够了。
他参加了一个叫“健康快车”的项目，这辆列车，专门停在贫困地方，车厢里空间狭小，医疗设施也很有限，但他治好了几千位患者。
平时在朝阳医院，陶勇一个上午就要看50号病人，有时候还不限号，没时间吃饭喝水。
他的最高纪录，是一天做了86场手术。
陶勇被砍后，一位网友于3年前发的一条微博上了热搜。
微博中写道：“我朋友得了视网膜脱落加白内障要手术，因为经济困难，拿不出那么多手术费，和陶医生说了情况后，陶医生自己拿了几万块钱为我朋友做了手术，特别特别感谢。现在这么有医者仁心的医生也是太难得了。”
还有一次，一位80多岁无儿无女的老太太来求助。
当时她的白内障已经很严重，当地医院不肯做给她做手术，怕做坏了。万一出事，可能会惹麻烦。
陶勇接了过来，手术很成功。
后来，老太太激动地托邻居把自己纳的鞋垫送给陶勇，还给他捎了一封信。
信里说：“很多医生担心像我这样的病人会闹腾。我们不会埋怨大夫，即使做坏了，我也不会怪你。因为你顶着风险去治了。”
陶勇回复她：“很多时候，人都把对方想坏了，别人不见得都像你想的那么坏。”
在2015年关于医患关系的一次采访中，当问及如何面对抱怨的病人。
陶勇依旧是同一种态度，他对记者说：“人性中总是有善的一面存在。”
陶勇啊陶勇，当你对所有患者都抱有善意，温柔地说着“即使帮坏了，也不一定埋怨你”的时候，可曾想过，这个世界，总有一些人性的黑暗，会将善良的人推入深渊。
当中国的医护人员在宣誓，说着“我志愿献身医学，救死扶伤，不辞艰辛，执着追求”的时候，却没有完善的机制在身后为他们的安危建造铠甲。
陶勇将患者带出黑暗，带去光明，有些患者却将他推入黑暗的深渊。
有人在知乎上发起了一个问答：陶医生目前伤势如何？
一名在前线抗击疫情的医生说：给我们这些在前线抗击病毒的医生，心里泼了一盆冰水。
武汉，1000多万眼科同行泪目。
他们在一线紧急支援抗击新冠病毒，却万万没想到，那一头的北京，陶勇倒在血泊中。
对他们威胁最大的，不是此刻难以捉摸的病毒，而是未来仍然有难以捉摸的患者。
北京民航总医院的医生杨文，被患者割喉杀害。
河南省人民医院国家高级卒中中心主任医师朱良付，说自己的患者想把自己撕成碎片。
患者是名老太太，她一边骂人，一边还说“我最近血压高了，你给我看看。”
怕吗？怕也得看病。
朱良付医生说自己最怕死，但自己不能死也不敢死。
“我现在是主任医师，国家差不多得要用25年的时间，才有可能培养出这样一个，我现在44岁，如果死了就是浪费国家资源。”
四川达州大竹县人民医院的医生杨文凯，在连续两周手术之后，累倒在了回家的路上，磕断了两颗门牙。
武汉疫情刚刚爆发时，已经连续作战了五天五夜的郑先念医生在隔离病房里情绪失控，崩溃大哭：“我们不想活？我们不想回家了？”
这位年轻帅气的医生，既不是演员也不是明星，他叫徐晔，28岁，中山大学医学博士，这是纪录片《中国医生》里的真实镜头，他是南京鼓楼医院烧伤科的住院医生。
给烧伤科一名全身烧伤的患者换药时，患者会极度痛苦，犹如“行刑”，他必须一边忍耐患者的抱怨，一边柔声细语地跟患者聊天，照顾患者的情绪。
其实，医生的无奈和焦急并不比患者少，很多时候，他们只不过是没有时间去消化。
躺在ICU里的陶勇对妻子说：“幸好被砍的是我，我年轻，跑得快，如果砍的是另一个医生，后果更可怕。”
可他真的那么坚强吗？
据ICU的护士说，夜深人静时，会听到陶勇的哭声。
他在哭什么？或许，是身为医生的委屈。或许，是遗憾不能为更多的患者做手术。
哪个医生不怕死？谁不是别人家的宝贝儿子女儿呢？谁不想好好活着呢？
然而，因为责任二字，他们再怕，也不能死、不敢死。
陶勇的师妹说，危机时刻，身边人都替他挡刀，陶勇命大才活了下来。
可如果每一次的被伤害，都仰仗于“命大”，都要靠别人及时救治才能活命，那么，以后还有多少人愿意学医？
我们不能让医生一手拿着手术刀，一边被人拿刀砍。不能让医生既穿防护服，又穿防弹衣。
可事实上，在陶勇医生重伤之后，为了救陶勇而受伤的同事经过简单治疗，第二天就头上缠着绷带，依然出诊。
陶勇自己则说，假如上不了手术台了，就去搞科研。
即使被伤害，他们还在想着患者。
基辛格在《论中国》中提到一句话，中国人，总是被他们之中最勇敢的人保护得很好。
其实，哪有什么最勇敢的人，不过都是愿意挺身而出的普通人。
陶勇在微博上写过这样一句话，“有时治愈，常常帮助，总是安慰”。
在这次事件发生前，预约他手术的患者已经排了1532人，现在，他们可能都在面临病情加重的情况。所以，保护中国医生，也是在保护我们自己。
《基本医疗卫生与健康促进法》1月28日经全国人大常委会表决通过，将于2020年6月1日实施：明确规定禁止任何人威胁、危害医护人员人身安全。
希望未来，不再有更多的医生被伤害，不再有更多的医生寒心。
陶勇在微博中曾写道：
“作为医生，我除了每天见证病痛的苦难，同时不断见证着各种战胜苦难的勇气和坚强。没有苦难，便没有诗歌。
我尊重那些虽然家境贫寒，甚至一贫如洗，还仍然坚持劳动，不放弃治疗的人；我尊重那些即使明知自己身患绝症，但仍然怀揣梦想、不断进取奋斗的人。
我尊重那些被孤立，被误解，被伤害，遍体鳞伤但仍心无恨意，笑对人生的人；我也尊重那些用幽默填充身体的残缺，用热情点燃生命之火的人。”
而我们， 也请多给中国医生一些支持吧。
不沉默，不抱怨，不做冷漠的旁观者，
关心所有爱岗敬业的好医生，关心这个社会。
资料来源：
三联生活周刊：朝阳医院伤医事件：成为陶勇有多难？
微博@北京眼科医生陶勇、@眼科小超人老梁
作者：松奈子。读者人物独家撰稿人，视野所及皆是句读，在世界中行走，以编辑这个世界。
医患，从来都不是对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