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4】陈忠实:如果没有《白鹿原》,我就是一个农民
1988年5月25日,路遥(点击可查看)用痉挛的双手,给《平凡的世界》画上了最后一个句号。
他慢慢起身,不受控制地将圆珠笔撂出窗外,嚎啕大哭。
写《平凡的世界》,几乎榨干了路遥的身体。他用笔跟生命赛跑,终于跑赢了。
陕西文坛,乃至中国文坛升起了一颗明星。
路遥身后,比他大7岁的陈忠实心里拉响了警报。
那年,陈忠实44岁,专职写作多年,也得过不少奖项,就缺一部长篇小说立足,这种焦灼令他钻心挠肺。
路遥发表《平凡的世界》,在他心里引爆了一声惊雷,他裹着铺盖,又蹲回农村祖屋写作,“不写出个名头,没脸回西安”。
陈忠实给省文联连发两封辞谢书,断了俗事牵连。
祖屋在白鹿原的北坡,他从小吹着刺啦啦的西北风长大,半生都在这片西北高坡上吃饭、睡觉、写作。
寻根问祖,他想写一本关于白鹿原的鸿篇巨制。
陈忠实找来了一屋子的资料,其中还有最重要的《长安县志》,又把手里的《百年孤独》反复读了好几遍。
第一次写长篇,压力大到让他无所适从。
管他呢,反正孤注一掷了。
光是搭草稿和框架,就列了八个月。
一开始,他不敢上桌写,于是找来农村木匠,给自己做了沙发。
在膝盖上铺开一个大日记本,每天蜷着写,就这么写了40万字。
三年多过去,小说都快写完了,他才上桌。
那时候,堂堂知名作家、作协委员,跟村里的农民没有什么区别,他整日灰头土脸,埋于书本和笔间。
村里有红白喜事,会请他去当账房先生。算算账,吃上一顿好的,回来继续写。
某天深夜,陈忠实正写着,听到西屋传来一声熟悉的呻吟声。
那是记忆中,逝世多年的厦屋爷的声音,陈忠实不由得打了寒颤。
他走出屋子,看着祖屋破败荒凉的景象,心神恍惚,写得太入戏了,笔下白嘉轩、鹿子霖、朱先生等白鹿原上的男人们,竟将他心灵深处的记忆感召了出来。
1992年12月25日,50万字的《白鹿原》写完了。
“在我划完最后一个标点符号——省略号的六个圆点的时候,两只眼睛突然一片黑暗,脑子里一片空白,陷入一种无知觉状态。”
陈忠实平静地收拾了桌上的稿纸,起身抽了根烟,烧水给自己煮了碗面。
那是4年来,他吃得最从容的一碗面。
在《白鹿原》的收尾阶段,住在西安的老母亲突发疾病。
陈忠实的妻子得马上赶过去,照顾老人。
他安慰妻子:“我再进城时,就写完了。”
“如果你这个小说出版不了,咋办?”
“我就去养鸡。”
那一年,陈忠实50岁,孩子上学都凑不齐学费。
要是出版不了,就证明他不是干专业作家的料,他也没脸当着妻儿的面,继续写下去了。
小说写完,他先寄了一份给人民文学出版社,又将复印稿给了评论家朋友李星。
十天后,他在作协大院里碰到李星,急忙问:“你看了没有?”
李星一脸凝重,也没直接回答:“到我家说!”
这一路,陈忠实的心都悬在空中。
进了家门,李星放下手里买的蒜苗,两手锤拳,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忽然说:“咱把事弄成了!”
这是《白鹿原》落地后,第一个读者的声音,也是来自评论家肯定的声音。
陈忠实十分感动,4年的付出终于有了一声回响。
那天李星还说:《白鹿原》能得茅盾文学奖。
几年后,预言真成了现实。
第三届茅盾文学奖是路遥的《平凡的世界》,第四届就是《白鹿原》。
从李星家回来,陈忠实还是穷得揭不开锅。
他在等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回信,能不能出版,在此一举。
收到回信那天,他在里屋拆信,读完太激动,一下跌在沙发上,痛得直叫。
妻子吓了一跳,跑过来看他。
陈忠实第一句话就是:可以不办养鸡场了。
学者范曾评价《白鹿原》:“一代奇书也。放之欧西,虽巴尔扎克、斯坦达尔,未肯轻让。”
当时远在山东的莫言读到《白鹿原》,一下怔住了。
他正打算写《丰乳肥臀》,酝酿一本贯穿家国变迁的家族小说。看完这本,信心灭了一半。
陈忠实心里高兴,却又不在乎这些。
一举成名,经济条件也改善了不少。
他用《白鹿原》的版税设立了“白鹿文学编辑奖”,但是穿着打扮仍旧跟农民无异,抽的也是最便宜的烟。
朋友从国外带来高级雪茄送给他抽,他抽不习惯,剩下的转手送人了。
出门吃饭,一碗羊肉泡馍或者一碗油泼面,就津津有味:“这才叫饭么!”
在作协大院,陈忠实直来直去,“臭名远扬”。
谁来找他,他都抽空接待,要是谈不来,就直接撵人:“走走走,赶紧走,我还有事。”
有回领导来视察,高傲地对陈忠实说:“我看你《白鹿原》写得不错,这样的小说可以多写几本。”
领导走后,陈忠实说:“你懂个锤子。”
路遥辞世后,陈忠实接任了省作协主席。
作家荆歌曾说:作协主席,一无工资,二无权力,于人于己,全无益处。
陈忠实赴任后,想给作协干点实事,奈何没什么人把他放在眼里。
当时省作协办公楼十分破败,他想整修。
文人傲骨,不爱谈钱,但他还是放下面子,去跟省里谈,结果接待的人根本不接话,反而附弄风雅,夸夸其谈文化艺术。
说了3个小时,挥挥手,领导要去吃饭了。
陈忠实被请出大门,只好扬天大笑,唾骂一句后走了。
陈忠实怼天怼地怼领导,却唯独不爱给自己贴金。
晚年,有人想给他写传,都被他回绝了。
“像我这样经历的人很多,农村里一茬一茬的,而且有的人比我经受的苦难更多,写我没有什么价值和意义。”
陈忠实家世代务农,家境贫寒,可他打小就有强烈的自尊心和一股向上的冲劲儿。
13岁考中学那年,老师带他和同学去参加考试。
步行走了30多里路,一趟下来布鞋都被磨穿了,边走边淌血,他急着赶路,不住地往脚底塞些树叶,可是树叶又很快磨破。
直到他看到一列火车疾驶而过,这种窘迫才略有减轻。
第一次出远门的陈忠实,升腾起新的想法:世界上有那么多人坐着火车跑,根本不用双脚走路!今时今日,物质上自然没法跟别人比,但我学习还能赶在前头。
那天,脚底滚烫的疼痛折磨了陈忠实一路,但掩盖不了他终于考上中学的欣喜。
转眼到了1962年,陈忠实高考落榜。备受打击的他,回村当了一名民办教师。
白天给学生上课,晚上熬夜写作。
那时连电灯都没有,只有一盏昏暗的煤油灯,他经常忘了时间,伏案一夜,抬头已是天光微亮。
为了不影响第二天上课,他给自己定了写作时间。
只用墨水瓶装煤油,等一瓶煤油烧完了,他就上床睡觉,时间刚好卡在12点。
长此以往,他前面的头发都被烧焦了,鼻孔也被熏得黢黑,可陈忠实笃信:“写作要老老实实,埋头苦干,不务虚名,更不能投机取巧。”
1965年3月8日,陈忠实的《夜过流沙河》发表了。
1979年,他的小说《信任》获得中国作协的嘉奖,也让他收到加入作协的橄榄枝,但他为了写作清静,还是搬回了农村。
前几年,祖屋里连书房都没有,他只是在家里搁柴火的房子里,支了一张桌子。
“真正怀了蛋的母鸡,即使没有窝,一边走着路它就下蛋了。”
后来,陈忠实有了自己的书房,却不到10平米。
晚年,陈忠实患了舌癌,流血不止,说话的时候,还会有口水不断地流出来。
他一边擦嘴,一边跟朋友感慨:看来我这以后写不了作品了。
友人说:你有一部《白鹿原》就够了。
《白鹿原》影响了一代人。
每个从这里走出的陕西人,身上都有《白鹿原》的梦。
陕西导演王全安把它拍成电影,陕西导演吴京安把它改编成话剧。
陕西人艺也特意排演了《白鹿原》话剧。
那时,陈忠实身体每况愈下,已经无法去现场看演出了。
他跟话剧团的人说:“他们到北京演出,我心里高兴得很!只要娃们能演好就行!把北京的录像拿回来,我一定要看看录像!”
可是等娃们从北京演出回来,陈忠实已经不在了。
2016年4月29日,陈忠实在西安去世。
他这一生直来直去,笔杆子和心一样正直。
一个西北的汉子,50岁连孩子学费都交不起,却闷在农村祖屋写出一本了50万字的奇书。
“白嘉轩后来引以为豪壮的是一生里娶过七房女人。”
惊雷一般的开头,勾动出半部《白鹿原》的风云,引起多少评论家惊叹。
可他却说:没有《白鹿原》,我就是一个农民。
他去世后,陕西文坛也黯淡了三分。从此,白鹿原上“最好的先生”走了。
每每想起陈忠实,总有句话犹在耳:
“能享福也能受罪,能人前也能人后,能站起也能圪蹴(蹲)得下,才活得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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