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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出《人世间》的他,还瞒着我们多少事?

度公子 读者人物 2022-09-29

时代的一粒灰,落在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梁晓声的一辈子,写了一部《人世间》。负重前行的父亲、苦苦煎熬的母亲、罹患重病的大哥、需要拉扯的弟妹……梁晓声经历了太多,这些苦难推着他不得不往前走,走出属于自己的写作之路。不想文章长度,不想受众,只为了纾解心中所想,这是一本为了铭记、为了怀念、为了自己的《人世间》。


来源 | 一日一度ID | yryd115



他们是沉默的、孤独的、不被关注的,但他们不应该被遗忘。—— 梁晓声 

开年大戏《人世间》(点击可查看)完结了,三代人的人生浩浩荡荡呼啸而过,留下的是长长的一串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追剧大军中有一位特殊的老人,每逢更新他都会准时守在电视机前,比任何人都迫切,尽管他对每个人物的命运都了如指掌。

他就是《人世间》的作者梁晓声,周家老老小小的故事,大多都是他一家人的经历,每一帧画面闪过,记忆就在眼前变得鲜活。


唯一让他无法直视的,就是秉昆在法庭上的那一幕,在那场戏中他第一次入镜客串,饰演一位法官。

眼尖的观众纷纷发弹幕捧场:“梁老师演得真不错!”

但是你们不知道梁老的难,他太难接受自己以一副苍老的样子出现在大家面前,“这真是一场灾难”。

客串这个角色,梁老说自己完全就是被“绑架”了。

有一次他去剧组探班,刚好第二天要拍这场戏,导演李路对法官的形象不满意,闷闷不乐地吃着饺子,眼神瞟到旁边的梁晓声时忽然放了光:“要不梁老师试试?”

梁晓声吓一跳,断然说这绝对不考虑。

李路点点头,吞下了最后一只饺子,起身给了他一份台词后转头就走,临了还特意嘱咐副导演:“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虽然跟这一行打了20多年交道,但梁晓声还是蒙了,一整晚紧张得没睡着。


第二天他被架上了“法庭”,看到秉昆垂头丧气、一脸愁苦的样子,梁晓声瞬间红了眼眶。盯着屏幕的李路叹了口气,法官都这么感性了?

这场只有两句台词的戏,梁晓声拍了整整一天。

作为全剧最特别的彩蛋,只要演得别太离谱,观众都会被惊喜到,但梁晓声非要较真——这一辈子啊,就是一部《人世间》。


《人世间》的故事是从一辆开往远方的绿皮火车开始的,梁晓声的故事,也从这里开始。


6岁那年,梁父响应国家号召,去大西南当了建筑工人,每隔两三年,家人才可以短暂地团聚一次。

从大西南的深山到哈尔滨,需要辗转五六天,那是父亲独自一人的万里长征。

在梁晓声的记忆中,父亲的印象少之又少,童年里最刻骨铭心的就是母亲的辛劳和无力摆脱的贫穷。

家里一共5个孩子,梁晓声上面有一个哥哥,下面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一家人住在哈尔滨最脏、乱、差的板房区,胡同里总是阴暗的,仿佛“烟鬼的黑牙缝”。


父亲每个月工资64元,40元寄回家,自己留十几元生活,余下的攒着作路费。

在回不来的年头里,他总会让工友带点口信,工友心疼地跟母亲透露:

“梁师傅太仔细了,舍不得买食堂的菜吃,自己买点儿酱买几块豆腐乳下饭,二分钱一块豆腐乳,他往往就能吃三天!”

父亲每月寄来的钱,都是梁晓声去邮局取,看着那些小心翼翼包裹起来的毛票,他心里一阵阵难受。

即便如此,这些钱还是不够一家人生活,母亲除了照顾老小,还得四处央求打零工的机会,多是些脏活累活,每个月能勉强挣得20来块钱,这是家里的救命钱。

那时候梁晓声就暗下决心,初中毕业后,但凡能有份工作,一定不读书了,为父母分担养家的重任才最要紧。

贫苦时代,人生的困境就是如此具体。


在自传体散文《似梦人生》中,梁晓声曾说自己的父母皆是目不识丁之人,“成文成系统的家风家训,是无从谈起的”,但父母始终都是自己最崇敬的偶像。

再艰难的日子,父亲从不会唉声叹气,他说这是一个人最基本的出息。

而母亲总是对哥哥说:“家里的日子再难,妈也要想方设法供你读到大学毕业!”

哥哥很争气,一直都是学校的尖子生,是公认的能考上清华北大的好料子。

为了不辜负大家的期望,哥哥把所有的心思都用在了学习上,母亲总是早出晚归,年纪尚小的梁晓声自然扛起了照顾弟妹和做家务的重担。


小学二三年级时,他的手就已经皴皴的,怎么洗都洗不干净。

有时候作业顾不上写,有时候唯一一件能穿出去的衣服脏兮兮的,有时候担心弟弟妹妹,上学对他来说总是件很仓皇的事情。

害怕老师的批评、同学的嘲笑,他开始逃学,最多的时候连续一个星期都不敢去学校,哥哥知道后生气极了,总是拿最严厉的话谴责他。

跟处处受表扬的哥哥相比,梁晓声觉得自己承担了那么多却不被理解,对于哥哥,他心里是有些怨恨的。


因为家里贫穷,三年级开始梁晓声就是班上的特困生,学校减免了他的学费,初一时,他享受着每个月7角钱的助学金,但这总让他活得很累,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要怎样表现,才算配得上这样的待遇。

没有钱,没有尊严,学校生活对他来说是没有亮色的。

哥哥高考那年,父亲回来了,两腮瘦到塌陷,明显衰老了很多,那是头一次父亲服软了:“我快干不动了,孩子们一个个全都上学了,花销比以前大多了,我的工资却十几年来一分钱没涨,往后怎么办呢?”

大家都明白父亲的意思,那天之后哥哥停止了高考的复习,去菜市场卖菜,有天他把自己一整天的收入两角几分钱,交给母亲,哭了。

梁晓声知道,这也是他未来的必经之路。

但哥哥还是圆了自己的大学梦,在放弃了几所保送的好大学后,他考上了唐山铁道学院,那是母亲的愿望,她认为如果哥哥以后成为了铁道工程师,一家人就会住上漂亮的铁路员工房。

1962年,哈尔滨的底层人家能出一名大学生,那该多轰动啊,梁晓声发誓自己也要好好学习,那个学期,他几科考下来平均90多分,全家人都在盼着过上好日子。

一年之后,哥哥学校发来的一张电报断了家人所有的梦想:梁绍先患精神病,近日将由老师护送回家。


家里围满了人,大家都在研究“精神病”跟“疯了”是不是一个意思。

第二天,正在上课的梁晓声被老师喊到了教研室,他看到了傻兮兮的哥哥和护送他的两位老师,哥哥已经不认识回家的路了,唯独记得学校。

哥哥终日喃喃自语,一家人挤在15平米的破屋子里,晚上挤在同一个炕上,那喋喋不休让全家人的脑仁子疼到裂开,后来他们也相继服用起了安眠药。

两个月后,精神病院来了几个穿白大褂的男人,把哥哥强行推上了车,他害怕极了,不知道会去哪里,也不知道那里有什么。

哥哥被护送回来的那天,梁晓声牵着他往家走,哥哥一路上不停地问:“家里还有人吗?父亲是不是已经饿死在大西北了?母亲是不是疯了?弟弟妹妹们是不是成了街头孤儿?”

梁晓声泪如泉涌,那一路,他绝望得不想活。


1968年,“上山下乡”运动开始了,高中刚毕业的梁晓声毫不犹豫地第一批就报了名,去基层连队抬木头。

兵团条件很差,工作很苦,但每个月能挣40多元啊,拼了命都无怨无悔。

哥哥的住院费每个月要80多元,不吃不喝也断然是不够的,他只能在兵团尽力表现,能获得些重用总是好的,思来想去,他觉得自己唯一比较拿手的就是写作。

受哥哥的影响,梁晓声中学时代读了不少书:《牛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红与黑》、《红字》……在兵团里,这算是顶呱呱的人才了。

演讲稿、批判稿,甚至是小伙伴们的检查,他的文笔从没让大家失望过。


兵团总部每两年会举办一次文学创作学习班,优秀的作品会被编辑到集子里,梁晓声的一篇短篇小说《向导》也被收录在内,正是这篇创作,改变了他的命运。

1974年,复旦大学在黑龙江招生,中文系创作专业总共就两个名额,招生办的老师翻阅了所有的作品后,对这篇《向导》产生了兴趣,在“环保”这个词还没出来的时候,这部作品就表达出了批判滥砍滥伐现象的思想。

老师决定要见一见这位叫梁晓声的青年,从佳木斯到哈尔滨再到黑河,辗转到他们所在的兵团时,已经是第四天上午,此时梁晓声正在扛大木,团部通知他去招待所。

眼前那个风尘仆仆的人,自称是复旦大学的招生老师,梁晓声没觉得有什么惊喜,“负担?什么负担?”

当时作为一名北方的青年,对南方有什么样的大学,是知之甚少,也不太会有什么兴趣,唯一让梁晓声开心的是,这个人竟然跟他谈论文学,还挺有水平。

他们聊了近一个半小时,梁晓声对当时的文艺现象大放厥词,狠狠吐槽了一番。

老师从包里拿出一本革命文学样板书《牛田洋》,问他看过没有,有什么想法。


梁晓声也没客气,直接来了句:“语录引用得太多,那样的书翻一分钟就应该放下,不是任何意义上的文学作品。”

老师愣在原地,临走之前小心地嘱咐他:“这些话不要再对别人说了,否则会对你不利。”

好多年后想起这句话时,梁晓声依然冒冷汗,但凡这位老师有一点点“左”的思想,在团里留下一句“这个青年的思想有问题”的话,别说复旦大学,以后的日子能不能过都是个问题。

后来这位老师的确去找了团里的领导,当面表达了他的态度:如果复旦大学决定招收该名知青,那么名额不可以被替换。


很多80后、90后大概都很熟悉刘欢演唱的一首歌:“天上有个太阳,水中有个月亮...…”

这首《心中的太阳》就是根据梁晓声的小说《雪城》改编的同名电视剧的主题曲。

1977年,毕业后的梁晓声被分配到了北京电影制片厂当文学编辑,正式开始从事文学创作。

在一间11平米的宿舍里,他一住就是12年,写了《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今夜有暴风雪》、《雪城》、《年轮》等作品,大多都是知青题材,梁晓声也成为了知青文学作家的代表。


90年代之后,人们顺着潮流的方向飞奔,不再沉迷于旧日情怀,知青文学渐渐失去了生存的土壤,很多同时代的作家开始转型,梁晓声也一样,写起了批判性的文章。

无论是纪实的,还是虚构的,他的作品总是为弱者发声:

当社会还无法满足普通人的基本愿望时,文化应时时刻刻提醒着社会来关注此点,而不是反过来用所谓不平凡的生活方式,来刺激普通百姓。”

虽在大众眼里,梁晓声早已功成名就,但他丝毫没有所谓的“优越感”,事实上,他的愁苦依然是具体的、迫切的。

早在刚参加工作时,他每个月的工资49元,20元寄给父母养弟弟妹妹,大哥的医药费是个无底洞,父母身体不好,他把二老接到北京来照顾...…

庞大的开支全靠梁晓声写小说挣稿费,时多时少,拍电视剧《年轮》时,对方只给了他一台彩电,虽是稀罕物件,但不能吃不能穿。

为了将这个家撑起来,他曾打算将独身主义进行到底,后来弟弟妹妹相继成家,在父母的一再催促下,他才有了自己的小家庭。


受90年代下岗潮的冲击,弟弟妹妹们全都失业了,几个孩子要读书,几个家庭要生活,梁晓声全都承担了下来。

长期的熬夜写作,肝病、胃病、心脏病也早早找上了门,虽后来的稿费逐渐提高,但生活的忧患总是接踵而至,那么多的债窟窿堵也堵不过来。

直至今日,梁晓声都保持着最简单的生活:平价朴素的穿着,蔬菜、稀饭、疙瘩汤就是一日三餐,鲜少有社交。

用今天的价值观来看,这也活得太累了,但这也是那一代人普遍的担当。

那种对父母的体恤,对兄弟姐妹的关照,对弱者的同情,都是当下很多年轻人所不能体会的。

梁晓声说:“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社会,人生本就是一堆责任而已。”


2010年,梁晓声打算写一部知青年代的长篇小说。

在以往同类型的作品中,作者都是书写他们在这场轰轰烈烈的运动中的遭遇,但那些留在城里的年轻人,后来怎么样了?

他们中的很多人虽是在体制内,但也只能勉强求生,做清洁工、当服务员、卖馄饨炸油条,或者像梁晓声的弟弟那样,在酱油厂干体力活。

他们是沉默的、孤独的、不被关注的,但他们不应该被遗忘。


当梁晓声说起自己的创作意图时,朋友连连摇头:

“不要写那么长,最好写二三十万字,好定价、好销售。你写那么长的小说,今天这个快节奏的时代,谁买?谁看?”

但他说啥都得坚持:

“我年纪这样大,还想着我这本书应该怎样写,人们到底喜欢看什么,能印多少册,能得多少稿费,那也太悲催了。”

60岁那年,梁晓声开始了马拉松式的写作,每天早上削好一筒铅笔,铺开一沓每页400字的稿纸,低头伏案十几个小时。

刚开始,他连标点符号都会清清楚楚标在方格里,渐渐地颈椎病越来越严重,眼睛花了,手不听使唤了,字也没法写到格子里去了,常年的焦虑也让他头发脱落,越发“鬼剃头”。


写到最后一部时,梁晓声被检查出了胃癌,医生建议他做全部切除,防止扩散,从医院回来的途中,他吸了两支烟,决定保守治疗,一定要把小说写完。

2017年底,小说出版,前前后后一共修改了3稿,115万字。

故事的主人公周秉昆是以梁晓声的小弟弟为原型的,在电视剧后期制作时,梁晓声最大的愿望就是他能看到,可惜未能如愿,去年,小弟去世了。

亲人的离去让一张张老照片成为了永远的念想,令梁晓声无比遗憾的是,他们一家人,连一张全家福都未曾拍过。



闲暇时间,梁晓声总会去精神病院看看哥哥。逢到天气晴朗,哥哥又精神正常时,老哥俩会去院子里的长椅上坐坐。

他曾问哥哥:“你当年为什么非上大学不可?”

哥哥说:“那是一个童话。”

他又问:“什么童话?”

哥哥苦笑:

“妈妈认为只有那样,才能改变咱们家的穷日子,我想努力实现那个童话,当年我曾下过决心,不看着你们几个弟弟妹妹都成家立业,我自己是绝不会结婚的。”

梁晓声呆望着哥哥,黯然无语,这悲喜交加的人生,竟不知从何说起。

参考资料:
《梁晓声自选集》梁晓声
《我心灵的觉醒:梁晓声经典散文》梁晓声
《人物 | 梁晓声:用文字笑看人世间》夜光杯
《作家梁晓声谈〈人世间〉:我看生活恐怕还是觉得好人多》周到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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