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曾江：怒也威，不怒也威

香港绝大部分男演员，基本都是亦正亦邪的双面体。

周润发也演过“至亲皆可杀”的帝王，总演奸角的徐少强也演过豪气干云的乔峰。对于一个在社会这个更具体的江湖载沉载浮，并欲出头的人而言，予内心深处的忠奸难辩，应不言自明。只是就演艺本身而言，比例和倾向还是会左右一个演员的星途。

曾江在其中，以奸角为主。

上世纪末席卷九州方圆的录像厅时代，曾江常与吴宇森、周润发的名字连在一起。他演好人比较扁平，尤其是在《喋血双雄》里，几乎沦为一个工具人。好在，有《纵横四海》，让他光芒四射起来。

他怒也威，不怒也威。

在这部吴宇森最浪漫的电影里，情感框架上自是毫不避讳地从法国新浪潮的杰作《朱尔和吉姆》那儿取经，而在个别桥段上，则向《西北偏北》致敬，周润发的型款以及表演的分寸也是在效仿好莱坞巨星加利·格兰特。

那场拍卖会上的戏，是再明显不过了。

周润发与曾江，借举手报价，前者予潇洒淡定中见从容，后者是在忍无可忍的边缘苦撑。两人都要演出象外之象，简单说，要有表情之外的表情。两位老搭挡的配合可谓火花四射，相映成趣。

在这个段落里，我们能发现曾江表演中一个极大的特色，他的面部肌肉在上一秒还春风拂面，下一秒就是北风那个吹。

更厉害的还在于，两种气场的转换皆由一个稳定的情绪来贯通。

剧作上来讲，他对这场交易势在必得。人格上来说，他利欲熏心到佛挡杀佛的境地。

这类的表演，我们还能在《超级警察》里领略得到，他一亮相，就在兴致勃勃地玩游戏机，等成龙、杨紫琼一出场，他立马换了副嘴脸。在他看来，杀虚拟的人和杀真实的人，都是一场表演。

表演有两大方向，一是容纳性，即一个表情里装满了许多表情。二是过渡性，即能从一个情绪快速准确又极具说服力地转向另一个情绪。

戏骨戏精如曾江者，称得上是二者兼备。

个人更喜他在《跛豪》里出演的雷洛。

他在警局里会见跛豪时，先是大声喝斥，威风不可一世。但很快，面上就堆起一切如掌上观纹般的自得。他在笑，笑得让人不寒而栗，也笑得让人有种莫名的心安。

接下来，雷洛的幼子跑了过来，往自己父亲脸上打了一阵水枪。雷洛自不愿在跛豪面前失了颜面，但又忍不住为幼子的归来而欣喜。曾江完全演出了一种甜蜜的尴尬。

曾江在电视剧《大时代》里饰演的龙成邦，这位前华人总探长，多少也在影射枭雄雷洛。这是曾江在我这儿，最为激赏的一个角色。

他最引以为傲的霸气、倨傲还在。只是这落坡的凤凰，比他之前饰演的这类人物更沉重，也更伤感。

他好像不愿检讨自己罪恶滔天的前半生，他口口声声并声色俱厉地怨责旁人将他当好人看，他生怕有人识破了他良心未泯的一面。即使这个人是他最爱的女儿，他依然面黑嘴硬。

但这个连行走都困难的老人，他的腿软必将连累到他的心软。

曾江入心入骨地演出了这位老枭雄杀伐决断后的彷徨，摊开手掌时险些空空如也时的那点残留。

正是他精湛的演绎，从他依旧上扬的嘴角，透露凶光的嘴角里，看到了一个老不以筋骨为强者所无法规避的落寞，也能体会到一个时代的悄然落幕。

这样的角色，还能在电视剧《我本善良》里感受得到，他扮演的齐乔正明知儿子并非己出，但仍视为掌上明珠。

一遇到这样的角色，曾江的表演能量才能火力全开。他恶得张扬，凶得直率，只是爱起来，又能保有此类大男人所特有的口不对心。

曾江最让人心胸震荡的角色，就是此类人等强有力之下的无力感，曾江屡屡以迅疾之姿让我们看到一个独夫的扼腕之处。他既无力回天，也无心杀贼。

让曾江惟一摘得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男配的《窃听风云3》中的陆瀚涛，也是这样。他垂死挣扎的一幕，现在看来，只有无限唏嘘了。

说到这里，应该讲，我对曾江的喜爱，几乎都来自于电视剧。

最早看他是在那部红遍神州的《万水千山总是情》里，他演那个鲁莽而短命的大哥，演他小弟的是本片的主角，并与曾江有过恩怨的谢贤。

再后来是大名鼎鼎的《射雕英雄传》，以及紧跟其后的《神雕侠侣》。他扮演的都是宗师级人物黄药师，萧疏轩阔，湛然如神，也只有曾江的玉树临风才配得上这样的赞誉。

我还看过一版《笑傲江湖》，他演岳不群。

只是这个角色对曾江，形神还不够贯通。曾江的表演功架很足，极具戏曲舞台亮相时，声台形表的浑然一体。曾江表演的强项，是爆发力十足，同时，又能精细地照顾到分寸感。

也就是说，他以短平快的高难度技巧，几个照面，就能活灵活现地表达出人物的声色和风貌。而岳不群这个伪君子，是一种渗透性的，更具日常感的作恶。

好在，曾江后来的反角，让他最终找到了自己的最佳路径。是风度十足的浑不吝，也是骄矜齐备的坦荡荡。

曾江演过太多反角和奸角，但他不像秦沛那样寡廉鲜耻，他是体面的，他的丧尽天良就是要获得从里到外的尊严。

他也不像钟景辉或其后辈任达华那般道貌岸然，他坏得坦荡，坏得理直气壮。

他也不像李子雄那样的穷凶极恶，他有他的原则，并由此生发出一款作派来。

他能睥睨，亦能自洽，他拥有他自己的世界观和价值观，与主流价值的判断形成了一种奇特的平行。

至于何家驹、龙方、乃至黄秋生，他们的恶形恶状，实在像极了某类动物。而曾江要演的，是一个人物。

予我而言，曾江像一个绅士，像一个我们还来不及评析便会禁声的长者，是上级、是前辈，也是父亲。

他让我们看到了我们在心灵的夹缝里，那许多难以启齿的爱与怕。他自己，何尝不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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