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话茶品
“茶者,南方之嘉木也。”
曾记得彼时离家前,行李箱里的东西总是添了又减,踌躇往复。唯有一式物件绝不愿取出一分半毫,便是精挑细筛选出来的几大盒罐儿茶叶。
第一年匆匆忙忙,又无甚经验,习惯了在家时时有茶可饮,起初并未将茶叶列在清单上。直到走才想起喝茶这一大事不可耽误,而又未能有时间置备,于是只好草草选了手边几味绿茶以及红茶一种,聊胜于无。带的是毛尖瓜片各一、安溪铁观音一盒、正山小种一罐,以及一袋福建白茶。几样里头,自然正山小种是最得我心,甘香醇厚,汤色棕红清亮,品咂再三仍有延绵不绝之感。而它的茶酯香又是含蓄内敛的,随着氤氲的蒸气飘到空气里,似有似无。两色绿茶皆轻口,很是适合没有好器具的时候即泡即饮。瓜片轻飘飘的微苦带甘,趁新鲜喝有几分似生普,在初初到美国时很是能解我对生普的思渴之情。毛尖则是微涩清苦,一大早上来一杯或是深夜写论文毫无思绪时啜饮两口,凝视叶片在八十度的水里上下翻飞,甚是清心醒脑。白茶则重在一个“雅”字,读书时品上一杯白茶,自然而然不需细品就沁人心脾,香味又不至于夺了读书人的注意力,可算是低调而清雅的陪衬。铁观音与之相比,则是当仁不让的重口,酽香浓郁,唇齿留香,连枝叶子也粗壮上几分。有时正山小种喝多了,对红茶钝钝的甜香失去了感知力,而又不想绿茶那种尖锐轻薄的口感时,半发酵的铁观音必是佳选。铁观音之半发酵,启承了是全发酵茶的汤浓气香,和几乎无发酵茶的穿透力。老喝也是不行的,但是隔一段时间喝一点,滋味总是层出不穷。
到了第二年,有了第一年的经验,在茶叶的选择上就没那么被动了。第一年带了不少绿茶,但实话说它并不是我的首选,加上新英格兰的气候毕竟还是凉的,绿茶确也不应多喝,寒凉伤身。而自己虽然骨血里是北方的基因,口味毕竟还是南方水土养就的,因此这一回早早就和家母说好要带单枞。这单枞,通常都是潮州人在喝,在北方人里头,貌似无甚名气。可是喝过的人,哪怕只是用纸杯装着喝一点,必然也是忘不掉的。平素最爱喝的两种是乌岽单枞和凤凰单枞,就香味而言,前者郁,后者扬,汤色都是油亮棕红,回甘千回百转,私以为根本不需七杯,只要三五杯就能让人“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在广州外头倒是都有卖的,但还是求家母找潮州的相识,各弄上了一纸包,足足两斤。正山小种这回升级成了大红袍,香味更加高调,却还是钝钝的甜香,不似锡兰红茶那般钻人脑髓。最重要的还是和其他红茶一样,暖手暖胃暖心。又在一次聚会上,相中了桌上玻璃公杯里金黄透亮的金骏眉。那茶真是好茶,一注入沸水后倒入公杯,香气即刻四溢在房间里每个角落,哪怕是放在圆桌的另一头,毫不夸张地说它的郁香就恣意张扬地飘到了这一端,甚至可以用余香绕梁来形容。哪怕是到了最后几泡已然大不如前了,我也用化学课上习得的那种“缓缓招气入鼻”的方式,将空杯转到面前,闻上一闻。
临到要走,家里亲戚又添上好福利,赐余一罐黄枝香,余自是喜出望外。平时都是省着省着地喝,常常是招待来客的时候才泡上一泡,众人齐齐分享。而平素因为条件所限没法同时养着几只壶,都是用同一只随手泡,即使洗得认真,也不免有串味儿之嫌,于是很是有些愧疚。然而对于黄枝香,则是专门用某人的茶壶,认认真真地泡。新年的时候,Jasper携几位从港大来疙瘩和Stern交换的省实学长来上城喝茶,器具很是简陋,连功夫杯都没有只能用纸杯。然而那黄枝香确凿没有让我丢脸,确切来说Jasper这地道的潮汕人都不吝赞美,可是悄悄地让我狠狠添了一丝自豪。尤其是平时几位学长都很是忙碌,甚至远隔重洋,而在异国他乡能够人手一杯家乡的茶水,吃着Morton Williams买来的黏在一起的花生(装作花生糖),于充数的格调中生发出来极其高雅而又轻微惆怅的情怀,这样的茶话会无疑是极其难得的。
这些单枞、红茶陪伴着我度过了七个春秋,自幼对茶叶的喜爱也让我在异国他乡不经意遇到些同道中人。回到家以后,可喝的茶自是多之又多,从粗壮的猴魁到用小锥刀一片片从饼上往下撬的酱油色普洱,从清幽甘冽的茉莉花茶到颇有点蜜香味的人参乌龙,每天总能喝出不一样的感觉。然而在家的时日总如白驹过隙,刹那即逝。而到了今时今日,从北方回家过一个周末,睁眼闭眼间就要离开,每每临行前开始寻思带些什么茶才好。我已不知道,这茶,带的是那“嘉木”,还是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