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当女性开始讲述情欲、反思“厌女”——巴斯妇的前世与今生
这位英语文学史上第一个有血有肉的女性人物
的传记故事提醒我们，
那些附着在中世纪女性身上的枷锁并未被拆除。
家庭暴力、强奸、男性在文化领域的主导地位等
这些在中世纪就早已出现的现象，
依旧延续至今。
十四世纪中叶，人类有史以来最糟糕的疫病之一——黑死病席卷欧洲。这场浩劫带走了欧洲相当数量的人口，同时也赋予了幸存下来的人更多的资源和机会。在劳动力短缺的背景下，英国的女性大量进入劳动市场。她们有机会自食其力。不论是单身、已婚还是丧偶，女性都可以独自进行贸易而不受男性的支配。女性可以经营自己的事业，对自己的财产和税收负责，并培训自己的学徒。法律也确定了联合财产制，允许妇女与丈夫共同拥有财产，并按照自己的意愿处理遗赠财产。
后人常称十四世纪末和十五世纪初为英国女性的“黄金时代”。当时的女性过着多样、有趣、冒险的生活，她们甚至还会广泛地游历，去欧洲的宗教圣地朝圣，并在各处获得新的工作机会……虽然现实生活中女性的社会角色越来越多元，但在文本中的女性形象依旧十分单一。文学作品中的女性往往处于两个极端，她们要么是纯洁、美丽和神圣的代表，比如公主、落难少女、女王、处女或修女，要么是邪恶与丑陋的化身，比如女巫、老太婆、妓女或鸨母。
但在杰弗里·乔叟（Geoffrey Chaucer）的《坎特伯雷故事集》（The Canterbury Tales）中，这位被誉为英国中世纪最杰出的诗人，创造出了英国文学史上第一位有血有肉的女性人物：巴斯妇（The Wife of Bath）。在《坎特伯雷故事集》出场的34位人物中，乔叟用最长的引子讲述了巴斯妇的故事。与以往中世纪的文学形象不同，乔叟笔下的巴斯妇（又名艾莉森，Alison），既非圣贤，也非奸邪：她工作，经营着自己的布料生意；她有欲望，毫不避讳地讲述自己对美男子的喜欢；她有过多段婚姻，也曾遇人不淑，遭遇过丈夫的暴力；她有自己的朋友，会在欧洲各地游历；她有信仰，但并不盲从；她犯过错，却仍然幽默且乐观……乔叟在艾莉森身上塑造了一个全新的文学性格。艾莉森有自己的记忆，有对未来的希望；她有道德，也有很强的幽默感；她对自己的缺点和错误有清楚的觉知；她聪明且机智。而在中世纪之后、一直到现在的文学创作中，巴斯妇依旧有着深远的影响。
巴斯妇有无现实原型？她和中世纪女性之间有何联系？她为何在文学史上如此独特、又有如此广泛的影响？乔叟研究专家、牛津大学英语语言与文学教授 Marion Turner 在其重磅新书 The Wife of Bath: A Biography 中，完整地追溯了“巴斯妇”这一文学角色与历史文本、社会现实之间的复杂关联，并讲述了“巴斯妇”的形象在现代依旧经久不衰的原因。
作为一个文学角色，艾莉森的形象有夸张的成分。比如说她去过三次耶路撒冷，结了五次婚。但她也不是一个完全由文学刻板印象构成的人物。许多读者在她身上找到了共鸣，为她的讲述和人格所感动。要深入了解艾莉森，就需要考虑文学意象和社会现实之间的复杂关系，以及观念上的女性形象与社会中的女性地位之间的相互构造。
生活在中世纪英国女性黄金时代的乔叟，见证了时代给女性带来的机会：他自己的母亲拥有财产，而他在大户人家做侍女的妻子也有挣钱的能力。与生活在修道院或宫廷中的作者不同，乔叟的写作更能代表英国基层的社会现实。在文化上，乔叟也深受意大利人文主义的影响。随着年龄的增长，在乔叟的中后期写作中，他越来越远离那些将女性刻板化的诗歌，转而挖掘女性身上的聪明、积极和道德力量。
乔叟通过艾莉森之口表述出社会中对女性根深蒂固的偏见。艾莉森清晰地察觉到，社会上对于女性的认知萌生于“厌恶女性”的土壤。在厌女的社会中，女性被审视、检视、批判，甚至会被套进“邪恶”的标签里。人们不断地挑女性身上的缺点：她喝得太多了！她把丈夫的秘密告诉了她的朋友！她操纵男人！她在她丈夫的葬礼上和其他男人对视……
这种厌女的极端体现之一是性别暴力。《巴斯妇》的故事讲述了艾莉森受到了第五任丈夫家暴。他们的初见是美好的。那时候40岁、且依旧充满风韵的艾莉森，在自己第四任丈夫的葬礼上遇见了出身名校牛津的学员、时年20岁的漂亮男人詹金（Jankyn）。他们很快坠入爱河，艾莉森带着从前四任丈夫处继承的田地和遗产嫁给了詹金，并把财产交由詹金打理。但婚后，詹金却以阅读记录着“坏女人”的书为乐，并以此来贬损甚至殴打艾莉森。有一次艾莉森忍无可忍，撕了丈夫的书。詹金对艾莉森大打出手，将她打得晕死过去。
在现实中，中世纪的女性确实会因为书籍而被殴打。中世纪法国作家克里斯蒂娜·德·皮桑（Christine de Pizan）就讲述过一件与巴斯妇的虚构经历十分相似的故事：一个男人给妻子读《玫瑰传奇》（Le Roman de la Rose，13世纪法国爱情寓言），然后开始猛烈地攻击他的妻子。克里斯蒂娜写到“一个善妒的男人，不论何时在何种激情的驱使下，他都会去找这本书，并读给他的妻子听；然后他会殴打她，说一些可怕的话，比如 ‘这就是你对我耍的花招。’” 这个例子清楚地体现出虚构的文本可以影响人们的性别观念，并间接地给女性造成实际的身体创伤。
乔叟笔下的巴斯妇是一个值得尊敬的、有趣且有自知之明的已婚女性。她有自己的思想，而这或许得益于她的经济独立。艾莉森从事布料贸易，同时，受益于中世纪英格兰的继承法，她也可以从已故的丈夫处继承财产。当艾莉森和第五任丈夫丈夫陷入爱河，并把自己的土地和财富交给他时，她犯了一个可怕的错误，丈夫开始掌控她的生活、甚至对她施暴。只有在她重新获得经济控制权后，才能重新掌握自己的生活。正如弗吉尼亚·伍尔夫在数百年后提出的那样，女性需要经济独立——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以便能够把生活把握在自己手中。
尽管中世纪的女性依旧没有获得与男性平等的地位，但她们生活在一个男女平等的可能性增加的时代。巴斯妇——英国文学中第一位普通女性，在很大程度上是这个历史时刻的产物。The Wife of Bath 一书的前半部分揭露了乔叟创作巴斯妇背后的文本渊源和真实历史环境：她的工作状态，她的多重婚姻，她作为一个故事讲述者的身份，以及她对旅行的热爱。同时，作者也讨论了巴斯妇身上的特质，对乔叟以及他的中世纪读者的含义。尽管巴斯妇是英国文学史上一个全新的女性人物，她体现了乔叟的人文精神以及其与以往作家不同的性别观念，但本书作者 Marion Turner 并未将乔叟本人塑造为一个“女权斗士”，而是真诚地剖析了乔叟难以跳出时代背景的局限与偏见。
本书的后半部分，则讲述了巴斯妇对后世的影响、以及巴斯妇在现代的重生。乔叟笔下的巴斯妇，从诞生伊始就与众不同。在最早的手稿中，抄写员就与她争论，反驳她，并告诉读者不要把她当回事。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巴斯妇本身以及她对女性的看法，更引发了诸多愤怒和焦虑。巴斯妇激怒了许多男性读者，后者竭尽全力让她“闭嘴”、谴责她、或是压制她的声音。巴斯妇在历史上屡次被查禁乃至销毁，而她的形象也在后世的文学、戏剧和电影中被不断曲解、误会。
与此同时，巴斯妇的形象有着经久不衰的魅力。伏尔泰（Voltaire，法国启蒙思想家）将她的故事翻译成法语，并改编成舞台剧，在全欧洲上演；莎士比亚（Shakespeare，英国戏剧家）、德莱顿（John Dryden，英国桂冠诗人）和詹姆斯·乔伊斯（James Joyce，爱尔兰诗人和作家）的作品中都有巴斯妇的影子。而在当代，巴斯妇的形象也在众多女作家的笔下获得了重生。比如黑人作家佩兴斯·艾格巴比（Patience Agbabi，尼日利亚裔英国作家）和扎迪·史密斯（Zadie Smith，英国青年一代作家的代表，其母亲是牙买加移民）。在史密斯的《威勒斯登的妻子》（Wife of Willesden）中，巴斯妇艾莉森变成了阿尔维塔（Alvita），一个来自伦敦西北部的具有加勒比海血统的当代女性。
历久弥新的巴斯妇形象提醒我们，那些附着在中世纪女性身上的枷锁并未被拆除。家庭暴力、强奸、男性在文化领域的主导地位、老年妇女在公共话语中的消失，这些在中世纪就早已出现的现象，依旧延续至今，并成为了人们再熟悉不过的问题。在不同作者对她的追溯中，从艾莉森这个独特的人物身上，我们可以看到相似的性别困境。
但巴斯妇的形象同时也给我们持续带来新的希望。从十四世纪这个角色诞生以来，巴斯妇的声音就不断被压制、歪曲、嘲弄。然而，巴斯妇其身后不同时代的女性，仍设法保住自己的财产，为自己开创有趣的生活，并持续不断地用文字、用艺术、用公共参与，来对抗偏见，并发出自己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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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叟（约1340年代初-1400）的《坎特伯雷故事集》中的人物巴斯妇，可谓是英国文学史中第一位有血有肉的女性。戏剧泰斗莎士比亚、桂冠诗人德莱顿、启蒙思想家伏尔泰、后现代文学奠基者詹姆斯·乔伊斯、英国最具影响力的新生代作家査蒂·史密斯都为巴斯妇的形象所倾倒。诗歌、戏剧、小说和电影中很少有人物有着巴斯妇一样的丰富多彩的生活，也难以与她的独特性与影响力媲美。
牛津大学英语文学教授、乔叟研究专家 Marion Turner 在新著 The Wife of Bath 一书中，完整地讲述了这位乔叟最喜欢的角色巴斯妇的生平故事。Turner 将巴斯妇这个文学形象与中世纪女性联系起来，讲述了巴斯妇在文学和现实中长久的生命力，以及她的形象对后世文学、文化和社会运动的影响。
巴斯妇，又名艾莉森，是一位风趣且性生活活跃的女性。与传统意义上的中世纪保守女性形象不同，她毫不忌讳地谈论性的愉悦。她也是家庭暴力的受害者。即便生长在厌女的社会土壤中，巴斯妇也在不断挑战着传统的性别刻板印象。在本书中，Turner 将乔叟笔下的巴斯妇故事与中世纪真实的女性生活联系在一起：比如一个女仆，她抛弃了原雇主、环游欧洲、并在罗马开创了新的事业；再比如一位改嫁了多次的女性，她在65岁时嫁给了自己的第四任丈夫——一位十几岁的公爵。Turner 还讲述了巴斯妇的形象在中世纪之后经久不衰的影响力，比如她对17世纪民谣、波兰共产主义波普艺术以及后殖民时期英国黑人女作家的影响。
本书章节目录
Introduction 引言
Part I Medieval Wives of Bath: Ordinary Women and English Literature
第一部分 中世纪巴斯夫人——普通女性与英国文学
Prologue ‘Beaten for a Book’: Literary Form and Lived Experience
序言 “因为一本书而挨打”：文学形式与生活经验
Chapter 1 The Invention of Character
第一章 新文学性格的发明
Chapter 2 Working Women
第二章 职业女性
Chapter 3 The Marriage Market
第三章 婚姻市场
Chapter 4 The Female Storyteller
第四章 讲故事的女人
Chapter 5 The Wandering Woman
第五章 游历的女人
Part II Alison’s Afterlife, 1400–2021
第二部分 艾莉森的来世，1400–2021
Prologue ‘Now Merrier and Extra Mature’
序言 更快乐，更成熟的现在
Chapter 6 Silencing Alison
第六章 让艾莉森闭嘴
Chapter 7 When Shakespeare Met Alison
第七章 当莎士比亚遇见艾莉森
Chapter 8 Alison Abroad
第八章 艾莉森在国外
Chapter 9 Alison and the Novel
第九章 艾莉森和小说
Chapter 10 Black Alisons: Wives of Brixton, Bafa, and Willesden
第十章 黑人艾丽森：布里克斯顿、巴法和威尔斯登的妻子
PUP作者简介
Marion Turner
Marion Turner 是牛津大学英国文学和语言的J.R.R. Tolkien 教授，她也是牛津大学玛格丽特夫人学堂的院士。她还著有获奖作品 Chaucer: A European Lif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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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mes Simpson，哈佛大学
“Marion Turner 从女权主义的角度来写作，但她不会不加批判地坚持现代人们的态度，不会用现代的价值观和概念来解释过去的事件……Turner 不仅特别擅长找寻人物之间的相似之处，也从他们的不同之处提取意义。”
—— Joan Acocella，《纽约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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