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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辛格:我们正处在一个非常糟糕的时期

点击关注👉🏻 闪闻 2019-09-12




亨利•基辛格:

我们正处在一个非常糟糕的时期

翻译:谷惠

原文:金融时报(FT)

来源:中美印象网


在特朗普与普京于赫尔辛基会面的第二天(2018年7月17日),《金融时报》华盛顿专栏作家爱德华•卢斯(Edward Luce)邀请亨利•基辛格共进午餐。作为美国前国务卿、国家安全顾问,基辛格曾在美外交政策中发挥中心作用。


卢斯绞尽脑汁想从这位美国外交“军师”口中获取其对普京、特朗普、新世界秩序等问题的看法。然而,与高层接触频繁的基辛格早已养成了“三缄其口”的习惯,想让他吐露一些真实的观点与看法,可能并没有那么简单。


本文作者爱德华·卢斯为英国《金融时报》华盛顿专栏作家和评议员,著有《西方自由主义的撤退》。曾担任过克林顿政府最后一位财政部长劳伦斯萨默斯的演讲稿撰写人。牛津大学政治、哲学和经济学学士,并在伦敦城市大学新闻专业进修。


让基辛格走出舒适区

吐露对特朗普的真实看法


想邀请亨利•基辛格一起共进午餐并不难。虽然他已经95岁了,行动也非常缓慢,但这位伟大的美国外交军师依旧十分健谈。他行程匆忙,与俄罗斯总统普京和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等人会面时的热情,丝毫不减当年作为尼克松的外交大师时的风采。他喜欢让自己处于紧张状态,说服他讲出自己真实的想法并没那么简单。基辛格对地缘政治学的见解好比艾伦•格林斯潘(Alan Greenspan)对货币流通的理解,像古希腊含混的神谕一样——他的见解只有自己能懂。我的任务是让他走出自己的舒适区。我想知道他对特朗普的真实看法。


此时正是同他谈论这一问题的好时机。我们将午餐选在了特朗普同和普京在赫尔辛基会面的第二天。美国外交建制派认为此次峰会将成为美国外交的一个低谷。特朗普拒绝了美国情报机构关于普京干预2016年美国总统大选的结论,反而支持普京的无罪声明。虽然随后特朗普坚持他的本意是“反对”俄罗斯的无罪声明,而非“支持”,试图收回当时说的话,但显然已无法令人无法信服。《纽约每日新闻》已打出了“公然叛国”的骇人头条,旁边配的漫画上,特朗普正一边拉着普京的手,一边朝着山姆大叔(美国的象征)开枪。现在正是让基辛格解开其“含混神谕”的绝佳时机。


我提前一两分钟到达餐厅。基辛格已经坐在那儿了。在这间半空的餐厅里,他矮小的身影出现在角落的一张桌子上,一根大拐杖靠在旁边的墙上(几年前他的韧带撕裂了)。


“原谅我不起身迎接你了。”基辛格带着低沉的德国口音说。我们用餐的朱比莉餐厅是一家舒适的法国餐馆,离基辛格在曼哈顿的公寓仅一个转角的距离,距基辛格事务所只有几个街区,基辛格事务所是家地缘政治咨询公司,人们花费昂贵的咨询费换取基辛格的真实观点。而我能提供的唯一报酬就是一顿丰盛的午餐。点餐前,基辛格反复确认他是否是我的客人。


我再三肯定后,他笑着说,“啊,是的,否则这就是腐败了。”基辛格经常在这里吃饭。他说,“我昨晚刚和女儿在这儿吃过饭。”午餐过程中有两三个人过来同他握手。其中一人说:“我是乌克兰驻联合国的大使。”


“谁?”基辛格问。


“乌克兰,”外交官回答,“我们对您的评价非常高。”基辛格听了之后很开心。


“啊,乌克兰”基辛格说,“对于乌克兰,我是一个坚定的支持者”。


普京与希特勒不是一类人


地缘政治学中不得不提基辛格。作为中美建交、对苏缓和等政策的倡导人之一,基辛格现在面临的是一个中俄挑战美国的世界秩序,而且中俄还经常联合在一起。


但这位冷战时期的外交前辈对未来的兴趣丝毫不亚于过去。今年,他为《大西洋月刊》撰写了一篇关于人工智能的骇人文章。文章中他将今天的人类比作被天花和西班牙人侵略前的印加人。他极力主张成立主管人工智能的总统委员会。他在文章中总结道:“如果我们不尽快开始这项工作,不久我们就会发现已经太迟了。”


今年夏天,基辛格正在家创作一本关于伟大政治家的书(其中有一章关于撒切尔夫人),他刚刚完成了关于尼克松的章节,单这一章就有25000字。基辛格曾担任过尼克松的国务卿和国家安全顾问。他正在考虑是否要单独出一本短篇,但是担心会产生适得其反的效果。他说:“这可能会再次激发更强烈的争论与反对。”


我问:“您的意思是,这可能会引起人们对‘水门事件’和特朗普“通俄门”调查的比较?


“是的,这正是我的担心。”他回答。


还没等我继续追问,基辛格便转向撒切尔夫人了。“她是个了不起的伙伴,”他说,“我坚信英美应该维持一种特殊关系,因为美国需要心理上的平衡,而英美关系就是基于历史、而非利益交换的自然平衡。”


我们的前菜来了。基辛格点了一道鸡肝酱,他吃得津津有味。他把餐巾像围兜一样塞进领口。我想聊聊特朗普,基辛格则热衷于谈论英国。我问了他有关前英国外交大臣卡灵顿勋爵(Lord Carrington)的情况。因为未能阻止阿根廷入侵福克兰群岛(Falkland Islands),卡灵顿勋爵揽下所有罪责,于1982年宣布辞职。卡林顿勋爵在本月刚刚去世,享年99岁。在他去世的那天,新任英国外交大臣鲍里斯·约翰逊因为截然不同的原因也辞职了。但是可以说,前者的辞职是光荣的,后者却是耻辱的。


“我很喜欢卡林顿勋爵,”基辛格激动地说,“之前我每次去英国都要看望他。”基辛格还提到,他们相交多年,卡林顿勋爵从未抱怨过辞职一事。基辛格说,“他曾告诉跟我说,‘如果你在私下悄悄告诉朋友说这事与你无关,那么当初为此事承担责任又有什么意义呢?’我认为人们再也不会有这样的品质了,因为要做到这样,需要一种视之为理所应当的传统,而我们已丧失这种传统了。”


我提到,“约翰逊肯定不具备这种传统。”


基辛格回应道:“我认为卡林顿并不是很看重约翰逊。”


我问基辛格怎么看待“赫尔辛基峰会”,他停顿了一会儿。“这是一次必须召开的会议。过去几年我一直支持这场会议的召开。美国国内问题掩盖了它的重要性,显然错失了机会。但是我们必须重视这些事情。看看叙利亚和乌克兰。俄罗斯的特点是无论世界上任何地方的动荡几乎都会影响到它,因此,为它提供机会的同时,也会被它视为一种威胁。这些动乱还会继续,我担心它们还会愈演愈烈。”


基辛格一直关注俄罗斯对苦难“近乎神迷”的忍耐程度。他的要点是,在普京入侵克里米亚之前,西方错误地认为俄罗斯将遵循西方基于规则的秩序,北约误判了俄罗斯对尊重的强烈渴望。


基辛格说道,“北约错误地认为,一种历史性的演变将横跨欧亚大陆,却不明白在这一过程中它可能遭遇与威斯特伐利亚体系(西方国家观念)截然不同的东西。这对俄罗斯来说是在挑战其身份与认同。”


我问:“你的意思是我们激怒了普京?”


“我认为普京和希特勒不是一类人,”基辛格回答,“他受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影响很深。”


特朗普或许是结束旧时代的那个人


我们的主菜来了。基辛格点了一道绿色蔬菜铺底的海鲈鱼,他几乎没有动这道菜。之后服务生询问是否需要打包,他说:“不需要,但它味道很好。”与他相反,我的多佛比目鱼和球芽甘蓝几乎被我吃完了。我们喝的都是波多汽泡水,这是基辛格特地点的。


我感觉我没能将基辛格引向对特朗普的讨论上——或者说,我没能捕捉到他隐含的信息。他的意思是我们低估特朗普了吗——其实特朗普或许不为人知地在帮我们安抚俄罗斯北极熊?


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基辛格又停顿了一会儿。基辛格说道,“我不想过多讨论特朗普,因为在某种程度上,我应该用一种更连贯的方式来做这件事。”我反驳道,“你现在就是连贯的,请您继续讲下去。”


接着又是一阵耐人寻味的沉默,随后说道,“历史上会时不时地出现一些人物,他们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结束,并且强迫它脱下旧时代的伪装,我认为特朗普就是其中之一。这并不意味着特朗普自己意识到了这一点,或是想出了更好的对策,他可能只是无意为之。”


到目前为止,基辛格已经完全放弃了那条鱼。我知道他已经简略地形容了特朗普。他与普京会面过17次,并将会面内容汇报给了华盛顿。我尝试另外一种策略,问道:“特朗普可以和历史上的哪个人物相比呢?”这一策略也没成功,基辛格转而介绍自己的欧洲外交之旅。他认为,大概除了法国的马可龙,他找不到任何勾起自己兴趣的领导人。


“我还不能确定他的能力,因为他才刚刚开始执政,但我喜欢他的风格。”基辛格说,“在其他欧洲政治家中,默克尔非常本土化。我个人很喜欢并尊重她,但她不是一个超凡的人物。”


我进一步问道,“在当今美国的建制派中,您认为哪些外交人物能够与自己相比呢?比如已故的布热津斯基(基辛格的前任,曾经也担任过国家安全顾问)”。提到布热津斯基的名字,基辛格很有触动。“他的去世是一个很大的意外,当时我写信给他的妻子说,他的逝世对我的打击是最大的。”基辛格带着明显的情绪说,“在我们这一代中,布热津斯基几乎是独一无二的。我与他都认为世界秩序是我们时代的关键问题。我们应该如何创造它呢?虽然我们的想法存在一些差异,但共同的关切是希望将外交提升到影响世界秩序的高度。”我问,当今是谁在思考这些问题呢?他答道,“当今没有相关方面的讨论,但是我们需要这样的讨论。”


我始终感觉基辛格试图向我传递一些信息,但是因为自己缺乏想象力而没能捕捉到。就像一个蒙着眼睛的飞镖手,我尝试了许多不同的投射线路。我问道,“如果特朗普让美国退出北约,德国会怎样?”基辛格觉得这是个好问题,但拒绝评论它发生的可能性。


他回答道,“在20世纪40年代,欧洲领导人有着明确的方向,而现在他们大多只想避免麻烦。”我打断说,所以他们的工作做的并不好。“的确如此”,基辛格带着意味深长的微笑说,“一位著名的德国人士最近告诉我,过去美德关系紧张时,他总是习惯性希望离美国远一些,但是现在他发现,一个没有美国的世界更加可怕。


我问道,“所以如果其他西方国家各过各的,不再依赖美国,特朗普会感到吃惊吗?”


基辛格答道,“如果在特朗普时期发生这样的事情,将会是很讽刺的,但是这也并非完全不可能。”


基辛格接着说,但是对于欧洲来说,脱离美国这个选择是不具吸引力的。一个分裂的大西洋将使欧洲成为“欧亚大陆的附属”,届时欧洲的生存将任由中国摆布,后者正希望恢复其中央帝国的历史地位,希冀成为“人类社会的主宰者”。


听起来,基辛格似乎认为中国正在朝着他的目标迈进,而届时夹在两大洋之间、没有以规则为基础的秩序支撑的美国将成为一个地缘政治孤岛,不得不模仿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但并没有让世界其它地区分而治之的思维习惯(英国曾经采用分而治之的态度对待欧洲大陆)。


基辛格在人工智能问题上更加谨慎,他承认,这是一个他仍在努力思考的问题。但他对“自主机器人战争”(autonomous warfare)的未知后果感到不安,在这种战争中,机器需要做伦理方面的决策。他说道,“我需要在剩下不多的时间里,努力让大家关注这些问题。但同时我也不会假装我自己知道答案的。”


接下来我问了一个直截了当的问题:“权力是春药吗?”


“是什么?”他问。


“春药。”我重复了一遍。


我不知道基辛格会怎样回答这个问题。我引用的是基辛格在他职业生涯鼎盛时期的名言,当时他还是个单身汉。在20世纪60年代末70年代初,他的风流韵事和国家事务一样出名。基辛格带着一抹浅笑回答:“我肯定会说,拥有作抉择的权力可以给你一种你在日常生活中无法体验到的感觉。”我答道,这是个微妙的答案。


“我确实那样说过,”他回答道,“但是我那样说更多地是为了让你获得智慧,而不是生活的意义。在某种程度上,这是真实的,而且是基于观察的。”


我们正处于一个非常非常糟糕的时期


现在我们正在喝咖啡。我点了双倍浓缩咖啡,基辛格的是薄荷茶。我决定将最后一个飞镖瞄准靶心。我们已经谈了将近两个小时。我告诉基辛格,外界对他一直以来的反复批评在于,他以不公开发表意见为代价,换来了与当权者的联系。现在不正是破釜沉舟的好时机吗?


对此,基辛格看起来有些沮丧。他最终回答道,“我很严肃地对待这个问题,包括好朋友在内的许多人,也一直在敦促我这样做。可能某天我会有所改变吧。”我有些紧张地笑着说,“没有比现在更合适的时机了。”


他回答道,“我很清楚自己前行的方向,你呢?”我回答道,“算清楚吧。你对未来感到忧虑。但是你相信,未来将出现一个重大时机,特朗普很可能会不经意间吓我们一跳,让我们不得不重新建立过去被视为理所应当的基于规则的秩序。这样总结合适吗?”


“我认为我们正处于一个非常非常糟糕的时期,”基辛格回答,“我组织过无数的首脑峰会,但是很可惜这次人们无法从我这里获得此次赫尔辛基会议的情况了。”


很明显,他不会再细说了。我问,目前的情况和历史上哪个时期最像?基辛格谈起了作为美国新公民穿着制服参与二战的经历,他还回忆了最初是什么让他这样一位年轻的德国难民来到美国的。1938年德国进军奥地利后,他家乡的犹太人被告知不得外出,基辛格的父母抓住了前往美国的机会。他说,“到处都是宵禁和德国士兵。我从未忘记这一创伤。”他的这些回忆是被精心挑选出来的。


自从我们坐下来后就开始下雨,简直像圣经里的风暴降临了一样。一把雨伞甚至从窗前飞过。这种湿漉漉的天气里,基辛格因旧伤行动不便,我扶着他摇摇晃晃地向他的车走去,司机扶着他的另一只胳膊。我这才意识到刚刚一直在粗暴地盘问一个年龄差不多有我两倍大的人。“基辛格博士已经期待这顿午餐好几天了。”当我回去借伞时,我身后的服务生说。尽管我关于特朗普的追问怕是坏了他的胃口,但我还是很高兴听到这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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