欠了48年的文字债-写给上山下乡50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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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毕国顺:高级记者、国家一级书法家、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哈三中67届高中毕业,下乡在兵团嘉荫独立一团。50年新闻龄,1968年始在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兵团战士报》系统从事新闻工作(曾任独立一团新闻干事8年)。1980年在《黑龙江日报》从事15年新闻采访工作。1986年获黑龙江省劳动模范称号。1995年任黑龙江省政府机关报《黑龙江经济报》总编辑。1997年任深圳《焦点》杂志总编辑。2001年任深圳《鹏程》杂志总编辑直至退休。从小对书法情有独钟,退休后重新苦练。2013年主编出版《墨海一生——毕宝忱书法集》,2017年出版老知青自传《诗忆当年》。近年来多次参加全国书画大赛,在全国“庐山杯”、“中国梦想杯”、全国“夕阳红杯”书画大赛等赛事中多次荣获金奖,并被中国书画职称润格评定中心评为国家一级书法家。
“38年了,从小兴安岭北坡的新闻干事到《黑龙江日报》记者,再到《黑龙江经济报》总编,再横跨八千里南下深圳,从报人变成杂志人,当《焦点》杂志总编、《鹏程》杂志总编。我走遍全中国,走过十几个国家,但从没走出过北大荒,因为我挚爱一生的职业是兵团给的,我踏破一切磨难的动力是北大荒给的,我走不出北大荒,走不出我自己。”
毕国顺
欠了48年的文字债
——写给知青上山下乡五十周年
毕国顺
这句名言是我在1994年9月在嘉荫农场(即独立一团)建场3O周年纪念大会上,我作为知青代表发言时喊出来的,当场博得雷鸣般的掌声,之后在知青中广为流传开来。
他,如果还活着,应该也有65岁了。应该早就改掉那一身调皮捣蛋、整天戏耍作弄别人、四处惹事闯祸的坏习气,就凭那一身过剩的精神头早应成为某个行业的著名人物,现在也应成为儿孙绕膝、颐养天年的“知青老人”了。
我,竟欠了他48年的文字债!48年前我曾当他的“面”许下了文字愿,24年前又当他的“面”承诺过一次,却在48年后的今天才还上这笔良心债。
我,就是1968年下乡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独立一团的老知青,一个干了一辈子新闻的老记者。
他,就是已经长眠于北大荒黑土地下,已“扎根”边疆50年的哈尔滨知青李佳。
如今,我已经老了,七十岁了。他却还“年轻”,永远定格在十七岁上。
我为什么要写李佳?因为我俩之间竟有一段扯不断、撕不烂绵延近50年的恨惜思歉。
我还债的手指一次次悬在键盘上,心却深深地沉进那此生难忘的五十年前…
他就是长眠于北大荒48年的哈尔滨知青李佳。下乡时15岁,因公牺牲时仅17岁。(李丽供图〉
这就是本文作者我一一干了一辈子新闻的老记者,正在台上朗诵长诗《我的南方北方》。
我和李佳的“战争”
我下乡分在团机关文革办,半年后因犯了“站错队”错误被下放到二营九连(俗称稻田屯)劳动改造。我被领到知青男宿舍那砖坯房通天大铺二层最把边处,被告知:你就睡在这。我把行李卷往上一扔,看见了一张白净稚嫩、浓眉大眼的娃娃脸,只见他浓眉一挤小嘴一撇吐出6个字:“来了个大瞎米!”(对戴眼镜的蔑称)——他就是紧挨我睡铺的邻居李佳。
我后来才知道:这个全连有名的“小崽子”是“混进”知青队伍的,因为他根本不够下乡年龄,文革时才小学六年级,属红小兵系列,下乡时才15岁,严格讲应该叫“知识少年”。可能是因这位“知少”在学校极淘,他父母想让兵团集体生活管束这个淘儿子,而他也特向往那“扛枪打苏修”的部队生活,于是虚报了2岁混进了独立一团。
李佳生前的全家福照。其母因李佳去世受刺激而精神失常,发病2O余年后去世。(李丽供图)
我俩的“战争”从第二天就打响了。铲了一天一眼望不到头的大长垄,麻杆儿痩的我累得浑身散架似的钻进蚊帐就睡着了。我的邻居却开始“作案”了:他拿起一根带杈的树枝悄悄地把我的蚊帐支了起来,眼瞅着蚊子一只只飞进去,再慢慢地把蚊帐放下来。于是,他带着一脸坏笑、心满意足地进梦乡了,我却生生被几十上百只蚊子饱餐着,一身大包呀!半夜就被咬起来轰蚊子,嘴里嘟囔着:“北大荒三大咬:蚊子、瞎蠓和小咬,早午晚三班倒...”炕长发火了:“吵什么!睡觉!”吓得我赶紧闭嘴。可第二天“戏”照常上演,我奇怪了,问大家:你们被蚊子咬了吗?在一片否认的脸色中,我看到了李佳那狡狤得意的坏笑,我警觉了,决定装睡查看。果然,第三天夜我鼾声刚起,就见一只手举起一根木棍把我的蚊帐悄悄支起,蚊子忽地涌进我蚊帐,当那只手刚想想往回抽时,被我一把抓住。我大声喊起来:“你为什么这么干?”灯亮了,全屋人都围过来,小崽子低着头撇着嘴,脸上挂着不屑一顾的坏笑,炕长狠狠批评了他几句,说:“小事一件。大家都睡吧!明天的活儿更重!”我深知自己的“劳动改造”身份,也见好就收了。
李佳生前的兵团战友纪念照。后右为李佳。(李丽供图)
仅仅安静了几天。一天我早晨起来吃惊地发现:我的内衣内裤全都不见了,我穿着裤衩急得满屋找,结果在铺上铺下四家被窝里找全了被藏的内衣,我这个气呀!边穿边骂,我知道这是李佳在报一抓之仇,但苦于自己这“身份”,还是忍忍吧。可只隔了三天,我的内外衣又全没了!我边找边骂了,小崽子竟看热闹不怕事大,推开门高声吆喝起来:“大家都来看呀!大瞎米光腚耍猴了!”我真的象耍猴似的,在一片哄笑声中找全了衣服。我急眼了,指着洋洋得意的小崽子大骂:“你这个丧门星!你缺了八辈子德了!”可令我没想到的是,竟上来几个拉偏架的:“算了吧!骂几句得了。”“你多大?他多大?他毕竟还是个孩子嘛!”我的“身份”又令我黯然不语了。
可我咽不下这口气,却又因“身份”不敢轻举妄动,从拉偏架那阵势看:这小崽子好像有点背景,我决定先查查再说。一查,我松了口气:这坏小子原来是个内控的现行反革命分子!简直是“罪行”累累呀:他腰上挂了一个泥弹袋,手拎一个弹弓,专打女孩子手,每打必中,打哭了许多女知青,被连里没收了弹弓。一次他干活回来晚,过了饭时,端着一小盆凉汤问女炊事员能不能加热,一听说不能,就把一盆汤全扣在人家头上。连里看他岁数小特意照顾他,让他去放牛,可他却倒骑牛甩着牛鞭打着玩,牛背被打得鲜血淋淋,他却越打越来劲,牛差点被打残了,结果这坏小子被定为“破坏耕牛罪”,被全连批斗过一次。最严重的是:一天他看见一个大瞎米在树荫下看书,他凑过去瞄了一眼,轻蔑地甩出一句话:“你看毛选有个屁用!干活儿该打狼儿还是打狼儿!”这句“看毛选有个屁用”可是犯了杀头大罪呀!连里开了全连批斗大会,指导员宣布:本应戴上现行反革命分子帽子,考虑他才16岁,决定给他戴罪立功的机会,把现行反革命分子的帽子交给全连每一个人,大家监督,随时都可以把帽子给他戴上——小崽子原来是这么坏的背景呀!我毫不犹豫地跑到连领导那恶狠狠地告了他一状。
这砖坯房就是当年的男知青宿舍,内有上下四张通天大铺,能睡五六十人。(陈耀樑供图)
知青男宿舍墙上至今仍可见"坦白从宽"四个大字一一这是以阶级斗争为纲年代最热门的标语。李佳在批斗会上享受过无数这样口号的轰炸。(陈耀樑供图)
晚上,我从小崽子那蹙眉撅嘴的表情上,知道这小子被批了,心想这下子他再也不敢“作”了,我俩的“战争”终于结束了!从此我可以平安睡大觉了。可我大大的错了!第二天早晨起来,我真的快哭了:我捧着自己那镜腿被掰得粉粉碎碎的眼镜欲哭无泪:这得多大的仇恨呀!我向坏崽子床铺一看,作案人早已“畏罪潜逃”。这鬼地方一天也不能待了!我用白胶布沾了一个又肿又大的白眼镜,打好行李扛着,可往哪搬呢?正上下查看左右为难时,二营参谋哈尔滨知青冯吉祥走过来好心地问,我赶紧求救,侠肝义胆的冯吉祥毫不犹豫地接过行李:走!到营部和我一起睡吧。我回过头来瞥了一眼落难处,在心里发了一次狠:永不再见!我的丧门星!
撼动人心的李佳之死
后来,我也曾几次见过李佳。每次他那张凑过来的娃娃脸都闪现出一丝歉意,他苦笑着嗫诺着:“大瞎米,我...我...”每次我都狠狠地瞪他一眼,拔脚就走,心想:现在想道歉了,没门!可后来夜深人静时,心里又钻出另一个声音:他毕竟还是个孩子,那完全是孩子的恶作剧呀,况且事不过三,人家已表白三次了,该原谅他了,下次,得给他一个道歉的机会。可我再也没等来这个下次。
那是1970年大雪封山的3月,正在连部抄抄写写的我猛然听人喊:出事了!死人了!我冲出屋高声问:“谁死了?”“李佳!”“李佳被炸飞了!”“李佳被炸碎了!”我呆呆地听着从小兴安岭磨石山上跑下来的人七嘴八舌地描述着,热血一次次涌遍全身!
这就是李佳坟墓,那颗大红松是当年知青们栽下的。(武文忠供图)
李佳是以一种急欲“戴罪立功”的愿望,强烈要求和战友们一起上山架高压线的,他想用立功的表现摘掉大家手里握着的“现行反革命分子的帽子”。这个虚17实16岁半的孩子长大了!上山后他多次请求去干最脏最累最险的活儿,他抢到了埋雷管点炸药这最危险的活儿:挖坑、埋药、点火、躲避,活儿干的得心应手干脆利落,表现得比大人们还在行还专业,战友们都以赞许的眼光看着他,许多人提议:不许再叫他“小崽子”了,活儿干完得给人家摘帽了!
这天,李佳和刘彩君一起刨土挖坑,挖到2米多深时,埋下两个大雷管点着火,刘彩君托起李佳说:“快跑!”李佳翻出坑顺着道影子撒腿就跑,跑出十几步回头一看:刘彩君怎么没跟上来?是2米多的坑上不来了?李佳那股侠肝义胆的劲上来了——我得回去拽他!其实刘彩君早已爬出坑没顺道影子跑,而是钻进树林子跑远了。此时第一个雷管已炸响,李佳冒着雨点般的碎石冻土,箭一样冲回坑口,趴下身把右手伸进坑里,就在这时一声巨响,只见红(秋裤)白(棉花)黄(棉袄)衣服碎片飞起二三十米高。战友们全惊呆了,立即意识到这是一个可怕的结果,齐声高喊:“李佳...”一起冲向大坑!可,大坑里外李佳连个影儿都没有呀!大家的心一沉都明白了,有人不是声地喊了一嗓子:快找找好兄弟李佳吧!大家立即四面八方散开寻找。一片白皑皑的小兴安岭,厚厚的积雪能淹没膝盖,寻找只能在雪坑里和树枝上两个方向进行。整个大山静下来,没一个人说话,战友们都流着泪默默地找...突然有人惊叫一声:在二三十米高的树枝上找到了李佳的左腿,又有人大叫一声:在三四十米远的一棵树上挂着李佳的左胳膊,有人大哭起来:在更远的雪地里找到了李佳的一块头皮...在方圆百米的雪地上大家找了一遍又一遍,李佳的残肢碎体被集中在用树枝扎起的木筏上。全连岁数最大的老高三知青李振刚把大家组织起来,执行着一个最重要的政治仪式:大家围着李佳尸体,由李振刚领头举拳高呼:“毛主席教导我们:要奋斗就会有牺牲!”一遍遍一声声“要奋斗就会有牺牲!”响彻山林震落雪挂,直到声嘶力竭喊不动了,李振刚才让大家回连队。而他却没走,一直看着大家走远了,才猛地转过身来,一下子瘫倒在李佳尸身旁,放声大哭起来,李佳牺牲成这样他憋不住了!感到太压抑了!尤其是想到李佳父母曾经的委托,做为老大哥他感到深深地愧疚...
李佳的墓碑是我写的,碑后文第一句:李佳同志出身贫农…就是当时最流行的"出身论"政治术语。(刘金荣供图)
当晚,李佳的好朋友“大骆驼”孙凤楼自告奋勇要求留下来守灵,以防李佳尸身被野狼叼走。孙凤楼烧起篝火望着粉碎的李佳,流着泪一遍遍揣摩着:李佳为什么要箭一样跑回去?他从刘彩君的描述和李佳的右手右腿及头部全部炸碎的情况还原现场全程模拟分析:李佳以为坑太深刘彩君没上来,不顾个人安危想跑回去救刘彩君,他跑到坑边立即趴下把右半身探下去,结果右半身全部炸碎——这就是最合理的分析,也是李佳救人的最有力证据!孙凤楼得出结论:李佳是救人牺牲的,应该被定为烈士!他激动起来,下定决心一定要把烈士称号争下来,以告慰自己的生前好友。可后来,尽管孙凤楼再三要求再三申辩,这一本来符合实情且能体现温暖、安慰活人的极佳建议却一直石沉大海,再无下文。
李佳的墓碑是我写的,是我在湿湿的水泥碑上,含着泪用毛笔写下“李佳同志之墓”六个大字,又在墓碑后面写下:李佳同志出身贫农...记得写时有人曾问:调查了吗?他出身是贫农吗?我当时不知那来的一股勇气:查了,是贫农!其实我根本没查也无权查,只是心想:人都死了,还搞那些干嘛!
下葬仪式极其简单,可以说没有仪式。在九连后坡下挖了个大坑,现场没有花圈、没有黑纱白花,没开追悼会,更没有追悼辞。团里没来人,全连人围着已钉好的棺材默默地送行。被“骗来”的李佳父母哭得稀里哗啦的,下葬时其母死拽着棺材不放,嚎啕大哭非要坚持看儿子最后一眼。无奈,只好拔出大钉子,拉开棺材板只一条斜缝:那军装里用稻草填充的头、右手、右腿以及全身的惨状就一下子全露了馅儿,其母大叫一声昏晕过去。其父像一根木桩似的呆立在儿子棺前,任眼泪一行行默默地流,脸上写满了后悔、悲痛和凄凉。整个葬礼连领导是一脸紧张,好像生怕李佳父母会提出什么要求似的,所有程序一律没有,匆匆忙忙草草结束。因公牺牲抚恤金仅给了几百块钱,至于烈士称号,工伤待遇一律无声无息无人提起。连领导只是小心翼翼,伺候到李佳父母坐上去火车站的小吉普车,才象演完大戏似的长出一口气。李佳母亲因丧子打击太大而精神失常,她一想起儿子就往大街跑,即使是零下二三十度也穿着衬衣衬裤也往外疯,全家人被悲情笼罩折磨了二十多年,其母终于在1993年扛不住了,追儿而去,这是一个被噩耗打碎了的家庭。
九连知青们没有忘记李佳,回嘉荫时都会排着队去李佳墓祭奠。(陈耀樑供图)
李佳是全团第一个因公死亡的知青,在知青中震动极大!可在那个漠视生命的年代,种种草率让大家都有点兔死狐悲的感觉了,炕头上、饭桌上、田头地尾都在议论、都在看...我没有参加议论,可心里却是拔凉拔凉的,夜里睡不着:我想到不该为孩子的恶作剧去告李佳,还一直不给他道歉的机会,心里很愧疚;想到一个活蹦乱跳的大活人说没就没了、说碎就碎了,心里很恐惧;想到一个战友就这样草草率率、没名没份地给葬了,心里很悲凉;更联想到自己这麻杆儿样的身体条件能扎根边疆吗?心里十分惶恐...
为长眠在这的小李佳刈草、扫墓、培土,寄托一下战友们的思念。(陈耀樑供图)
两个月后,因我“劳动改造”表现尚好,被调回团宣传股搞通讯报道。离开九连前一天,我特意买了一盒烟一瓶酒,一个人来到李佳坟前。我把20根烟全插在坟前,点着,把酒绕着墓碑撒了一圈,单膝跪下,和李佳聊天:“李佳,我的好兄弟!大哥给你道歉来了!我不应该告你,不应该不给你道歉机会,不应该让你带着遗憾走,李佳,如果老天允许你活过来:我宁愿让你再给我蚊帐里放蚊子,再让你藏衣服,再让你掰眼镜腿,只要你能活过来就行...我泣不成声了...李佳,我的好兄弟,我欠你的情,却不知道怎么还...我俩的故事没有完,我一定要把它写出来...李佳,我会回来看你的...”
24年前,我的三次寻找
1994年9月嘉荫农场(独立一团已改制为嘉荫农场)建场30周年大庆,30多位知青应邀参加,正在《黑龙江日报》当记者的我当然被邀请,临行前还被仓促通知:我将做为知青代表在大会上发言。发言稿《第二故乡,我们回来了!》是我在哈尔滨至汤旺河的列车小桌上,过着“电影”蘸着激情一挥而就的。
荒友刘金荣受我之托去拍照时,不忘给李佳坟扫墓割草。(彭淑英摄)
当迎接我们的大客车一翻过小兴安岭北坡,透过两排笔直参天的红松,一大片金黄色的庄稼和错落有致的砖瓦房迎面扑来时——“独立一团!”——“我们的第二故乡!”四十多岁的知青们惊叫着、回忆着、议论着...我知道:大家眷恋这块土地绝不是肯定上山下乡运动,而是怀念他们留在这里的青春苦磨、人生成长、人性关爱和咸味美好。而我的脑海里却回闪着一幕又一幕:我们回来了!就在我们离开这块黑土地的第15个年头,我们怀着想捡回点什么的心情回到了那段历史的出发点,尽管我们已白了鬓角或秃了额头,但岁月的磨刀石却永远磨不掉那:嘉荫县嘉字10号信箱的军方神秘邮址,红石砬子打山火时撕得一缕缕的“兵团战袍”,上山伐木“顺山倒”那回音满山的吆喝声,一天锄不到头、汗珠子摔八掰儿的千米大垄,水中捞麦时破着嗓子喊“小镰刀打败机械化”的悲壮口号,还有那“蚊子瞎蠓和小咬,早午晚三班倒”的北大荒顺口溜,“亲爱的馒头可爱的汤,咸菜疙瘩造一缸”的食堂歌谣,那支越唱越没人唱的《兵团战士胸有朝阳》...但,我还想到:我要借此机会见见那20多位“代表我们”“永远扎根边疆”的战友,当然最想见的是我还欠着文字债的小老弟李佳。
在庆典大会发言时,我喊出一句后来流传很广的名言:“有北大荒这碗酒垫底,人生什么酒我都敢喝下!”立时博得全场长时间的热烈掌声。的确,北大荒那10年硬生生给了我们特能忍受、特抗摔打、特能拼命、特能崛起的北大荒品质。就凭这些“特”,我们走过低迷、走出绝望、走回城市、度过磨难、站稳脚跟、夺得温饱,少部分人甚至走向成功,仅从这层意义上讲,我们应该向北大荒那十年深深地鞠一躬——感谢苦难!我在经久不息的热烈掌声中,真的向那十年苦难史深深地鞠了一躬。
发言的最后,我以十分悲痛的语调提起:回到北大荒,我们面对永远留在昨天,永远代替我们“扎根边疆”的二十几位知青荒友,我们有一种歉疚、凄惶、悲痛搅拌在一起的感叹!有一种说不清理还乱、酸咸苦涩辣各种滋味掺合在一起的深深的遗憾!这次回来,我们一定要到“23连”去看看!去看看我们的老战友!这是我发言的第17次掌声,也是最共鸣最轰动的掌声。
这是寒冬腊月天,79岁的张廷和大哥命令儿子姑爷去"23连"拍摄的知青坟墓群。(张廷和供图)
从台上下来后,知青们都说:这个提议好!但你是不是搞错了:独立一团只有22个连队,哪有23连?我理直气壮地回答:有!这是我特意加的!23连就在九连向阳坡上,那20多座知青坟墓群就是独立一团永远的“23连”!他们值“23”!也应该算作最特出的连队!
当天下午我们就去了。在一片灌木丛生荒草盖地的小山坡上,影影绰绰露出一个个坟头墓碑,大家分头寻找自己认识的。我看到了:在团部开会时,被12连文书枪走火冤死的22连文书,特漂亮的哈尔滨知青马俊芳;外表文质彬彬,说话慢慢吞吞,在大田里感染鼠疫,因出血热没抢救过来的9连哈尔滨知青顾绍元;因拖拉机没驾驶楼,下山行进中被树枝挂进链轨轧死的水利队拖拉机手佳木斯知青李保柱;因青春期爱接触女知青,却被当作资产阶级腐朽思想反面教员遭受全连批判,一气之下上吊自杀,然后又被定为“反革命分子”的4连哈尔滨知青刘满龙...我一个个墓碑看下去,有的我很熟,有的我认识,有的听说过,但都曾和我们一样意气风发地来到边疆,也和我们一样因无法返城而苦闷纠结,可后来我们都以“病退”等各种方式离开了这里,而他们却永远“留”在边疆了...一种无法形容的苦涩一次比一次强烈地袭击我:虽然我们在这里付出了汗的代价、泪的代价、血的代价、以至青春的代价!可他们却付出了命的代价!我们是多么侥幸呀!我一边想着一边加快了寻找的脚步——我在找李佳!却没找到?是不是漏掉了?大家在催我上车了,我高喊着:再等等!我小跑着把坟墓群又搜索了一遍,还是没有!我明白了:肯定是十几年的记忆出了错——李佳坟不在这。
大雪覆盖的知青坟墓群。(张廷和供图)
第二天,我专门来到稻田屯。我几乎是见谁问谁了,问村头乘凉的村民,问放学回家的孩子,问商店悠闲的售货员,没人知道,没人知道!甚至连李佳这个名字都不知道。一无所获一脸沮丧地往团部招待所赶,心里对人们这么快就忘记了当年的轰动,对人们这么快就对知青历史一脸茫然而感叹:难道真的是“人一走茶就凉”吗?
明天就要离开嘉荫农场了,我不甘心!决定改变策略第三次寻找,我买了两瓶酒一盒烟,到九连先寻找全连岁数最大的老人,这个很容易,我敲开了60多岁阚兽医的家门,没想到阚老爷子一眼就认出我来,指着我喊:“你是小毕!”有门儿!这老人记忆力极好!我赶紧奉上一瓶酒,说明来意。老爷子拔起腿就走:“小毕你找我算找对了,全连就我知道李佳坟。1979年你们‘因病’大撤退,可把我们坑苦了!农活、机械、运输等所有重要岗位全被撂挑子了!一夜之间全连瘫痪了!剩下的老职工老复转只能边骂你们边拼命维持生存,谁还想着死去的李佳。知青在时还有人年年上坟扫墓,这十几年早就荒草盖坟了。我是年年采草药年年路过李佳坟。”说着,老爷子把我领到晒场中央,手指北边一片绿树说:“看见中间最高的那棵红松了吧?那就是当年你们在坟后种的一棵小树,现在长三人多高了。但照直走不行,跟我走吧。”七扭八拐走了一里多地,终于在一片一人多高的荒草丛中找到了李佳坟。我的第一眼感觉是:这坟好大呀!能比当年大了一倍还多,说明知青在时年年有人上坟培土。可这墓碑怎么断了?还用铁条锯起来了。阚老爷子一边用镰刀打荒草一边答:“是耕牛蹭痒给蹭断的,铁匠给锯起来的。”我细细看着碑上我写的“李佳同志之墓”,默默念着后面碑文:“李佳同志出身贫农...”脑子里过着一个个当年场景。我象当年那样把20根香烟插在碑前,把一瓶酒全倒在墓碑上。我单膝跪下跟李佳说:“小老弟:大哥终于找到你了!大哥向你汇报,大哥回城后象其他知青一样非常不容易,被人陷害,被人踢皮球,全凭着北大荒给的那股劲儿拼到《黑龙江日报》当了记者,当了记者更得拼命干,所以既没时间又的确把你给忘了,当年承诺的文字债一直没写,很对不起!我保证回去后一定写出来!”
“看”到李佳了,这一千多里地没白跑!我是带着不虚此行、心愿小尝的满足感离开九连,离开嘉荫的。
48年后,我能还上这笔文字债吗?
这几年知青话题热起来,知青聚会多起来,知青文章多起来,拖儿带孙年近七旬的这一辈异常活跃在餐桌上、电视里、手机上,甚至建起一个个颇有争议的知青博物馆,在微博世界、微信世界里一次次抢夺人们的眼球、撞击着全社会的思索大门:为什么知青们不肯抹去这段历史?为什么这代人要“强迫”全社会去观看自己那十年?还不是因为自己那十年极特殊!的确远离几十年后人们看得更清楚了:上山下乡是古今中外人类史上空前绝后最特殊的一段苦难史;知识青年是一群错过种“知识庄稼”季节,远离现代科学知识,整体没有文化却被封为“知识青年”,从此注定一生成为弱势群体的一代苦命人。而尝遍做人滋味的这辈人退休后突然发现:知青不仅仅是退出了工作舞台,并且正在迅速退出人生舞台。这代人太不甘心了!凭什么苦让我们吃够,偏让我们悄悄地离去?于是这辈“没有知识却被终生盖着知青印戳”的特殊人开始用各种各样的文化形式来刷屏存在,来唤醒忘记,并试图将自己这段亲历史留给后人、留给青史,以警示今后不再有上山下乡!
于是许多很少摸笔的知青都开始写回忆录了,有雄心大志的知青甚至拿出了一二百万字的自传。我,则被这轰轰烈烈的知青氛围一次次冲击着、一次次“逼迫”着,也捡起了搁置多年的退休之笔,第一个要写的当然就是那魂牵梦绕四十多年的“知识少年”李佳。可时隔四十多年,我还能准确完整地还原历史吗?思忖良久,我决定搞一个地域纵跨八千里、时空穿越五十年的大采访。
这是九连杭州荒友为采访李佳的聚会。
2017年七月流火,我带着刚从印厂出炉的描写自己八年知青的自传新书《诗忆当年》和100幅书法,做为时隔四十多年特殊采访的见面礼,从深圳出发,先到同团一千多北大荒荒友的杭州。十几位九连战友先围聚在农家乐,又转移到山外山酒店,老荒友们竟聊了一天,大家七嘴八舌地争相回忆、互相纠正,点点滴滴、片片段段地往李佳身上穿,人人热火真诚,个个开胸见心,大家都回到了那北纬46度的五十年前,尤其是当时就在架线现场的朱生建,以四十多年未变的清脆女高音绘声绘色地描绘事件全程,令人心动不已。但在老记者一环环一层层追问下,四十多年的回忆常时断时续,尽管大家互相补充互相启发,还是留下段段空白,于是杭州荒友们一齐把采访之路引向哈尔滨荒友。大家纷纷写下哈尔滨荒友的联络方式,有人甚至当场就拨通了哈尔滨电话。
这是为采访李佳,九连哈尔滨知青的49年第一聚。
我是带着杭州荒友一颗颗期盼的心赶回故乡的,却又措不及防地被哈尔滨荒友一颗颗滚烫的心抱了个正着。电话中我对召集人生启元商定找七八个了解情况的荒友即可,没想到三天后生启元告诉我:消息传开了,许多人都想来,有十三四个。几天后又告:十八个了。聚会时竟来了22个!尤其令我感动的是刚在北京301医院做完癌症手术的温士增,不听我的劝阻,竟特意坐飞机赶回哈尔滨。宴后我写的美篇道出了我当时的心境:“我被摁在酒桌最中间,是因为路最远?岁数最大?‘官’最大?我不希望是第三个,最好也不全是第一第二个,我但愿是第四个——荒友们期待我写好李佳,写出全连战友的心声!如果因此而坐中间,我领军令了!”
49年第一聚,酒桌那个热烈呀!采访是在互相问候、互相唤忆、不断纠错、大发感慨,又说又唱又朗诵中红火进行着。当年守灵的大骆驼孙凤楼动情的一声吼唤起了全桌人的共鸣:“九连的战友都没有忘记李佳!”当年领大家背诵语录的李振刚则道出了李佳牺牲是急于“立功摘帽”的政治原因。当我合上采访本时,又为读者提出另一个要求:能不能想法搞来李佳的生前照片、李佳坟墓照片以及23连知青坟墓群照片?真是人心齐泰山移呀!办法立马就想出N个,而且还做了落实分工。
终于找到了!武文忠(图左)孙凤楼(图右)费尽千辛万苦终于找到失散40多年的李佳妹妹李丽,三个人都掉泪了。(武文忠供图)
采访在向纵深进行。我加进了“稻田屯战友聚会群”,在微信群里一呼百应。仍在嘉荫农场生活的荒友刘金荣、彭淑英二话不说,就去李佳坟前扫墓拍照,把照片发来了。曾和我一个办公室的老大哥张廷和更是侠肝义胆,“命令”儿子姑爷冰天雪地开车去23连拍知青坟墓群。最令人感动的是荒友武文忠和孙凤楼想尽办法,费尽周折,冒着零下二三十度的严寒,踩着特滑的冰雪路一处处找、一家家问,终于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了失联四十几年的李佳妹妹李丽。这段竖跨八千里、时越50年的大采访在无数荒友的帮助下画上了圆满句号。
荒友们的热忱激励了我,荒友们的帮助催促着我!我的文思喷涌而出,敲键盘的手指轻快顺畅。突然一个奇思妙想闪过---何不把屏幕当作“李佳”,当“面”对他说最后一段话:李佳,我现在又当着你的“面”,把在坟前要说的话终于可以全部说完了,我欠下的48年心债马上就能还清了,压在心头48年的心担终于能卸下来了,心里好轻松好愉快呀!最后我想在文章结尾处,对李佳和李佳们说:你们活在我们的记忆里,我们活在你们的历史中。
可...我的手指敲着敲着却敲不下去了,我怀疑自己了:这个债我还得了吗?
作者 / 毕国顺:写于2018/5/3
感谢广州日报大洋网今天给予发出:这是深藏在我心中48年的北大荒故事。退后很少写稿,这一下子却写了九千字!这是为我自己写,为荒友李佳写,为代替我们永远"扎根"长眠在边疆的荒友们写,更为知青上山下乡五十周年写!我们是尝遍人生所有滋味的那一辈,是上山下乡历史的亲历者,是错过种"知识庄稼"季节却终生盖着知青印章的一代苦命人,我们是历史,是中国史书上绝不应空白的一段历史!把这段历史告诉后人是亲历者不能推卸的责任,所以我把我的这一段历史献给大家,想和你一起回到五十年前…
广州日报大洋网20180503截图
东北网20180503截图
我们是历史
是中国史书上绝不应空白的一段历史
把这段历史告诉后人
是亲历者不能推卸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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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国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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