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行甲:共同闯过抑郁症的黑暗隧道,让我们的生命更紧密地连在一起
题图来自网络
关于我们的事,你们统统猜错
在峡江的转弯处——陈行甲人生笔记
文/陈行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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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霞在20多年的婚姻生活里,有太多的温暖记忆。几十年里我们别说动手,吵嘴的次数都屈指可数。一般的模式是,当霞有点着急上火在抢白我的时候,我就知趣地退缩,由她抱怨发泄几句算了,哪怕她偶尔有那么一丁点儿不讲道理时我也会在她气头上让着她。但是,我是一个非常善于秋后算账的人,我会在事情完全过去,霞的心情大好之际,选一个月明风清或烛光摇曳的场合跟她开思想会,把她最近曾有过的些许不讲道理之处拎出来,跟她摆事实讲道理,像剥洋葱一样一层一层地跟她分析,直到把她说服为止,有一次居然在深夜里说得霞抱着我哭说我错了,再不敢随便发脾气了。后来,霞渐渐地怕了我跟她讲道理,有时候会在我刚摆好阵势准备算账的时候就认错告饶。
我们也有一些难以忘怀的苦涩。我们俩共同经历的人生至暗时刻是在2012年6月到7月。那是我跨地区调到巴东任县委书记的八个月后,当时工作中面对的混乱局面给了我巨大压力,以县长为代表的一部分本地重要官员表面上支持我的工作,其实在暗中使绊子,招数又阴损又高明,让我这个外来者有苦还难言,他们在州里的大领导后台盘根错节的势力,让他们有恃无恐。
从2012年4月起,我开始连续失眠,但是白天的繁重工作必须要硬撑,夜晚睡觉只能靠安眠药维持。忌惮于县委书记的特殊身份,我在县内不敢声张,又怕远在几百公里之外的霞担心,也不敢跟她说。我逐渐变得着急,可是越急情况越是糟糕,关键是那时由于我对精神心理健康的无知让我讳疾忌医,总是自责自己为什么这么不坚强,这么不堪大任,对不起党组织和巴东百姓,于是咬着牙坚持强行硬撑。
陈行甲 图片由作者提供
终于,挨到了2012年6月,我开始晚上吃了安眠药也难以入睡了,白天越发神情恍惚,自己都能感觉到精神越来越难以集中。饭量一天天减少,身体一天天消瘦,自己明显感觉到裤腰在变大,连鞋子都在变大,又不敢上体重秤,怕看那个数字。那一天我眼睁睁地在床上翻来覆去熬到天快亮了,慢慢迷糊了一会儿,我梦见自己被关在一个狭窄的四面像是毛玻璃的房子里,房子狭窄到几乎只能容纳一个人,这时我听见外面传来清晰的敲门的声音,接着是我去世多年的母亲的声音:“甲儿,出来;甲儿听话,出来……”母亲的声音清清楚楚的,喊的是我童年时的乳名。我一下子惊醒,浑身大汗淋漓,躺在床上几乎不能动弹。我摸到枕边的手机,拨通了霞的电话,跟霞说我病了。
霞万分着急地问我怎么了,我几乎没有力气回答她,霞说行甲别怕,你现在放下手中的一切事情,马上回家。
司机把我送到宜昌家里的时候,霞在楼下等着接我。霞见到我的样子没有慌张,我那时已经濒临崩溃。霞的第一句话是跟我说行甲你辛苦了,你太累了,你不要怕,你这是病了,到家就好了,你现在一切听我的啊。然后霞布置我的第一件事,是要我和她一起给州委肖旭明书记打电话,报告我生病了,需要请假住院。然后霞马上着手联系医院,跟她单位领导请假,安排正在上高一的儿子的生活。我那时尚有自救意识,于是提出要单位司机先送我去省人民医院精神科住院,霞安排好儿子随后过来。
当我赶到省人民医院时,挂了号,跟医生说自己的病情,大概还没说到3分钟,那个医生皱着眉头斜眯着眼睛看着我,说你不用说了,你这种我见得多了,我给你开个住院手续你先住院吧。我当时彻底崩溃了,是那种绝望的崩溃感,通过这医生的眼神,我已经知道他绝对不可能治好我的病了。我满怀绝望地给霞打电话,霞坚定地说,行甲听我的,马上换医院,我已经详细咨询过了,有一家很专业靠谱的医院,是解放军的精神卫生中心,在江苏,我们马上去那里。
作者背影 图片由作者提供
我和司机没有等,直接去了江苏。当我深夜赶到医院住下的时候,我拨通霞的电话告诉她我住下了,霞说好的,行甲你别怕,我这就去江边给妈妈烧纸,明天最早一班飞机我就飞到你身边来了。放下霞的电话,我号啕大哭,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么痛快地哭了。后来医生说,霞虽然从来没学过心理学,但是她在我生病后最关键的时候每一步都是对的,特别是在我筋疲力尽接近完全崩溃的时候,她提到妈妈,可以说是在悬崖边挽救了我,因为那个要命的时刻我在精神上已经气若游丝,妈妈是我精神上的一根稻草,霞在借天堂里婆婆的力量营救她的丈夫。
第二天不到中午,霞已经来到我的身边。霞瘦弱的身体里那一刻展现出强大的力量,她是那么平静,她微笑着看我的样子满是坚强,我就那么乖乖地接受霞对我的一切安排,我把手机交给霞,她让我听医生的话我就听医生的话,让我打针我就打针,让我吃了药睡觉我就吃了药睡觉。当我住了4天医院以后,仍然有明显心神不定的焦虑感,那天我开始怀疑这个医院到底能不能治好我的病,嚷着要出院,霞很坚定地跟我说行甲咱们不能急,你自己可能没感觉到,但是我从旁边看你每天都在进步,我陪着你,你住多久我陪多久,咱们安安心心的好不好。
精神卫生中心住院需要封闭管理,病人不能随便进出,霞就挽着我的手在医院的走廊上散步。我们走过来又走过去,霞说这么挽着你这会儿终于不怕你走快了,当年上大学出去跟你散步总觉得你腿长走得快,跟得好吃力。霞让我小声地唱歌给她听,我也就小声地给她唱《闪亮的日子》。第二天霞又跟主治医生申请,她签字担保带着我出去逛附近的公园,霞一路挽着我,小鸟依人。第三天,我非常准确地记得就是第三天,我一早起来觉得自己的心定下来了。我马上喊霞,说我的心定下来了!那一次在医院总共住了17天,从濒临崩溃到逆转,再到恢复到可以出院的状态,霞陪伴着我这期间的每一分钟。
作者新书《在峡江的转弯处》 图片由作者提供
出院后医生叮嘱我坚持吃一段时间的药,这种药叫帕罗西汀,是一种抑郁患者需要长期服用的药物。我一度有点急于早点扔掉药物,这时差点再度陷入负循环,我后来才知道对于患过精神疾病的人来说,一个铁律是越想扔掉药物越是扔不掉。这时霞再度站出来充当了力挽狂澜的角色,她给我配了药盒,放在我的包里,要求我像吃饭一样把吃药当成必须完成的事,她说一定要相信医生说的那句话,这种药一定要吃到有一天你忘记它为止。霞说生活中有太多太多人必须终身服药,像高血压,像糖尿病,都要服药到生命中最后一天,他们都能做到,咱们为什么做不到呢?
我后来听从霞的安排完全接受了吃药这件事,当感觉很好很稳定的时候,就在咨询主治医生的意见之后切成半颗半颗地吃,过了一段时间,仍然觉得很好很平稳,就切成四分之一颗吃,总之不停。一年多之后,我开始出现偶尔因为工作忙忘记了吃药的现象,于是我欣喜地给主治医生打电话,说我终于忘记吃药了呢,医生笑着说可是你这会儿又想起来了呀,我恍然大悟地笑了,说我知道了。于是,我又开始吃药,即使偶尔忙起来忘记了吃药,第二天想起来了我还会把头一天忘记的给补吃回来。
就这样又过了将近一年,一次我又吃空了药盒,夜晚在灯光下拿出新的一板药,一颗颗抠出来准备用小刀切成四分之一,这时,望着眼前的药和小刀,我笑了,发自内心地笑了。我终于明白了出院时我问医生“一段时间”到底是多长,我到底要吃多长时间的药的时候,医生说过的那句话“不要急,事实上当你真的不用吃药了的时候,你自己是知道的”。那一刻我知道,我终于不用吃药了。但是,我还是慢慢地把那一板药一颗一颗切分完,装进了包里,虽然我不用吃它了。
作者和妻子合影 图片由作者提供
这次共同闯过黑暗隧道的经历,让我和霞的生命更紧密地连在一起。但是这次生病也带给我们俩生活模式的一个变革契机,就是在这之前从来都是我让着霞,我生病那两年霞开始凡事让着我了,以至于我在完全好了之后仍然很享受霞凡事让着我、仰我鼻息的那种感觉。霞有一次说我们俩像是韩剧《爱情是什么》里的那对夫妻,结婚几十年,开始是老婆脾气差,老公脾气好,结果过着过着老婆脾气慢慢越变越好,老公则脾气越来越差,霞提醒我千万别学那个老公啊。这话我可听不进去,就好比一个已经醒过来的人,因为享受旁人伺候着自己睡觉的感觉是多么舒服,而不愿意醒来假装还在睡,我仍然一如既往地对霞偶尔颐指气使。
一直到2019年底,一次在关于我创立的恒晖基金会发展理念争论时,霞指出我是在急于求成,这样要不得,我又一次恼羞成怒地吼了霞。这一次,已经忍受了几年的霞寸步不让红颜一怒跟我硬杠,结局是我很快怂了。不光是这一次怂了,霞学着过去的我开始秋后算账反攻倒算,历数这几年我跟她发过的几次脾气,顺势跟我明确提出从此收回我的乱发脾气权。眼看着装睡败露了,我也只能没脾气地乖乖答应交回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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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云也退:我们对生活并不只有对立的选择,从加缪和萨特的决裂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