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虫:坐在电线杆上的大伯母,苦到瓜巴儿上的命
母亲以前说过一句话,她说:“我就不信我这命还能苦到瓜巴儿上”,她说这话是有语境的,算命的说她孙辈里只有一个男孩的时候,还有我怀孕没生她吃不准是男是女的时候,最后一次听她说这句话是在我生了儿子后,她喜极而泣,用感叹的语气又说了一遍“我就不信我这命还能苦到瓜巴儿上”,最后一次的语气颠覆了之前的状态,之前的是愤懑、幽怨、不甘,而最后一次却充满了欣喜、得意和不怎么恰当的苦尽甘来。
后来有次我吃甜瓜,不小心咬到了瓜巴儿,也就是连着根蔓的那部分,眉头一皱,呸呸吐了几口,耳边里突然就荡起母亲的那句话“我就不信我这命还能苦到瓜巴儿上”,原来瓜巴儿真不是一般的苦啊,太苦了,跟黄连不相上下,那时方知劳动人民创造的语言真是有说不尽的接地气啊,完全碾压了命运多舛、时乖命蹇、造化弄人......啊什么的。
尝到了瓜巴儿的苦之后,每每再想起母亲那句话时,脑海里便浮现出一个人来,或者说不经意的想起那个人时,耳边便荡出那句话——苦到瓜巴儿上的命!这个连同这句话一同出现在我脑海里的人,便是我的大伯母,已经过世了好多年的大伯母。
大伯母是在一个月亮很美的日子去世的,姑姑(大伯的堂妹)来看望大伯母,一进房间,发现大伯母躺在地上,痛苦的呻吟着,连忙喊人救治,但回天乏力,奄奄一息的大伯母被我父亲和姐姐从医院接回了家,姐姐说,那天大伯母盖着棉被,躺在父亲和她的怀里,头不时的往一边倒去,在姐姐不停的哭泣中,在父亲一声声“大嫂”的呼唤中,大伯母终于回到了家,大伯母咽气的时候姐姐就在身边,说大伯母哭得很伤心,眼泪刷刷地流,根本擦拭不及。
没人能知道大伯母临终前想什么,但似乎所有人又都猜得出她在想什么。
大伯母去世前好多年,大伯就不在人世了,我那时候太小了,已经不记得大伯究竟是怎么去世的,甚至大伯的长相在我的记忆里也模糊了。
大伯母的两个儿子,在堂弟兄中排行老大和老二 ,也就是我的大哥和二哥,大哥和我母亲年龄相仿,是一个特别聪明能干的人,几十年前就在村里盖上了二层的小洋楼,有个露天的花园,花园里的月季长得很高,我们小人儿需要站在花坛上把枝条拽下来才能嗅一嗅月季的芬芳,到现在我都记得那时的花儿,各种颜色,鲜翠欲滴。
大哥为人谦和,孝顺大伯母,又很会照顾大嫂,记得母亲说过,大哥大嫂晚上在我家聊天,回去的时候天黑下雨,大哥就背着大嫂回家,大嫂年轻时很漂亮,两条长长的辫子搭在胸前,性情也和善,自从大伯去世后,大伯母就跟着大哥生活,大嫂的儿子和我哥年龄相仿,从小就是一个乖孩子,不像我哥,翻天覆地的惹人厌烦,大伯母最疼孙儿,一家人的日子过得温馨幸福。
二哥在外省的一个矿上工作,每次回家,都会给大伯母带各种各样的礼物,吃食,二哥每次回来,也都穿得体体面面,我印象最深的是,二哥给孩子们带回来的自动铅笔,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自动铅笔,稀奇的不得了。没人知道二哥在矿上从事的什么工作,二哥说工作很轻松,不用下井。
直到有一天,矿上打来电话,二哥出事了!家人才知道,二哥骗了我们,二哥在矿上干的是下井的活,最苦最累的活!二哥的生命在一次瓦斯爆炸中永远定格在了37岁,大哥、父亲和母亲去二哥的单位处理后事,母亲担心父亲受不了刺激,没让父亲去认尸,母亲掀开蒙着二哥的白布时,看到了二哥,当即晕了过去,二哥死的太惨了!
瞒是瞒不住的,大伯母终于知道了二哥的事情,大伯母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二哥的英年早逝,晕死了好几次。她没了丈夫,如今一个儿子也先她而去,大伯母更显苍老了,幸好大哥陪在大伯母身边,家族人多,大家一起帮忙料理了二哥的后事。
二哥走后,大哥对大伯母比之前更贴心了,大哥用他天生的细腻和温情抚慰着老母亲思念幺儿的心。只是,谁能想到,大哥在一个清晨突发脑溢血,当大哥因脑溢血坐在床上嘴脸歪斜的时候,大嫂还以为大哥在跟她开玩笑,还上前打了他一下,说你又要耍什么怪,很快大哥嘴里便吐出粉色的泡沫,大嫂这才惊慌,不停的摇晃着大哥哭喊着问道:“你怎么啦?你怎么啦?”大哥就这样在大嫂的怀里走了,连嘱咐的话也未来得及留下!
这年,距离二哥离世仅三年!
大伯母几乎流完了流不尽的眼泪的最后一滴,她开始骂大伯父,骂大伯父狠心,带走了两个儿子,骂累了,就小声喃喃自语,过了很久很久,大伯母终于平静了,她不再谩骂,也不再自言自语了,大伯母就像是一尊静默的雕像,闭着眼睛,坐在炕上,怀里搂着一只猫。儿子没了,还有孙子,大伯母的孙子那时候正在北京上大学,人大,多好的学校啊,孙子对奶奶说,等毕业工作稳定了,就把奶奶接去养老,有他在,就不会让奶奶受委屈。
大伯母在大嫂的照顾下等着孙子来接她的那一天,可是,她最最疼爱的孙子,在祭奠完大哥逝世三周年后,便再也没有消息了,家人想尽了一切办法,报警,登报寻人启事,始终却找不到他。
大伯母不信孙子不回来,她等啊等,一年又一年,头发全白了,终于等到一个算命的,算命的说,她的孙子会在那年的大年三十回来看她,大伯母听了,似乎一下子年轻了几十岁,提前两个月开始给孙子整理房间,让人帮忙刷墙壁,换了新铺盖,大红色的,喜庆,还让人帮忙买了小孩子的玩意儿,说可能会带孙媳妇和重孙子回来......大年三十那天,大伯母一直等啊等,从早上等到中午,又从中午等到晚上,新春的钟声敲完了,也没有等到她的孙子,大伯母伏在大红色的床单上,呜呜地哭了。
第二天是大年初一,我乡里风俗是不出门的,可是大伯母却坐不住了,她拄着拐杖,挪动着缠过的双足,颤颤巍巍的走在各家各户,以后的每一天,她都慌得坐不住,到处走动,四处找寻,她在这家呆上几分钟,又去那家坐上几分钟,大嫂做好饭经常找不到大伯母,大伯母也找不到自己想找的人!
寻找大伯母的孙子,是我们这个大家庭这么多年一直没有放弃的事情,二伯父临终前,交代给自己的几个亲兄弟(父亲亲兄弟六人),不要放弃找孩子,四伯父临终拉着父亲的手,似乎有什么事情要说,父亲说:“四哥,你放心,只要我活着,一定继续找娃”,八伯父自知病重,给父亲留书两件事情,其中一件就是继续找孙儿,尽管那时大伯母已经去世了好多年了,我父亲始终记着这件大事,曾说,找不到孙儿,以后无面目见他的大哥和大嫂,遗憾的是,一直到父亲去世,整整找了20年,大伯母的孙子还是没有任何音信。
再后来,大伯母走不动了,就长久的坐在村口,村口有根平躺的电线杆,不知道躺了多少年,记忆里,大伯母永远穿着那件深蓝色的大襟袄坐在那根电线杆上,眼睛时不时望着路口,从南到北,从北到南,从这头到那头,一点一点,反反复复地挪动,挪动在对丈夫、儿子和孙子至死不渝的思念里。
没人能知道大伯母临终前想什么,但似乎所有人又都猜得出她在想什么,她一定是在想自己的丈夫,两个儿子,还有那谜一样失踪的孙子,大伯母临走时哭得很伤心,那是绝望的哭,肝肠寸断的哭,终生没等来的哭,哭过之后,大伯母在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纪的一声长长叹息中永远的离开了这个令她爱恨交织的世界!
那天正值中秋!
~the end~
从夏始之几次推开他的手,冉伟明白了今天晚上没戏 | 我是夏始之6
一声长长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