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大河:我要挖出他们灵魂中的火,挖出他们的软弱和勇敢 | 二湘空间
思想的碰撞 民声的回鸣
燃烧的城堡
文/赵大河
编者按:空间新书推荐栏目推介最新上市的好书,本期推荐赵大河长篇小说《燃烧的城堡》。欢迎读者留言,留言点赞前三名将获赠二湘空间和河南文艺出版社联合赠送的《燃烧的城堡》一本。
《燃烧的城堡》节选
神啊,保佑我吧,保佑我的母亲。母亲远涉重洋,在上海还与外公外婆书信往来,到腾冲后,书信一概断绝。在这儿,她听不到一句熟悉的母语,吃不到一口熟悉的什锦汤面。母亲已经完全中国化了,腾冲很少有人知道她是日本人。她在日本学的是护理,跟随父亲来中国后,她一直帮父亲打理诊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早就打定主意,一辈子跟着父亲,是福是祸,在所不计。
父亲回来。满院子的水已渗入地下,他没看到。但地皮是湿的,他不可能看不到。裂为两瓣的大缸那么醒目,他不可能看不到。但他就是没看到。他只看到那些打包好的东西。母亲正在和一包晒干的山野菜搏斗,她想把山野菜塞进包里,山野菜就是不屈服,不肯往里面钻。父亲来到母亲身边,接过山野菜放一边,扶母亲坐到凳子上。他说不走了。这句话来得如此突然,母亲愣住了。为什么?父亲说不为什么,留下来就是了。
因为我吗?母亲说,不用管我,我能行。说这话她自己都不相信,可她就要这样说。她没说刚才阵痛的事。
不是因为你,父亲抚摸着母亲的大肚子说,是因为她。
我猜想,父亲决定留下来,至少有这几方面的考虑:一、妻子的预产期马上就要到了,这么笨重的身体能翻越高黎贡山吗?二、孩子若生在终年积雪的山上,能活下来吗?三、逃亡的意义是什么?如果只是为了活命,留下来活命的机会可能更大些。
母亲说,你要想好。
父亲说,我想好了。
这时候母亲才告诉父亲她有反应,她说,我疼了一阵,可能要提前。她说话的口气带着歉意,好像这是她的错一样。
差不多,只是错几天而已,父亲说,这也算正常,别怕,没事的。
来的不是时候,母亲说。
这不是你的错,不是他(她)的错,也不是我的错,我们都没错,父亲说,这是命。
我感到母亲放松下来。留下,是她希望的,但她不会主动提出。父亲提出正合她意。来中国后,她感到日本的强势,这种强势对中国是一种威胁,所以在家庭中她不能再强势,要让丈夫强势。
父母和哥哥将打好的包又拆开,东西放回原处。整个腾冲城,如此反常的景象不会有第二家。寸绍锡来的时候,这项工作还没完成。
寸绍锡带来两个强壮的学生,这是要帮忙搬家的架势。他虽然没和父亲交流,但领会了父亲去找他的意图。他看到父母和哥哥拆包很吃惊:这是干吗?
我们留下,父亲说。
寸绍锡说,你想搬的东西都可以搬走,人手不够,我还可以再叫。他以为我父亲怕搬家麻烦才不想走。
我要留下,父亲说得很坚决。
寸绍锡看到挺着大肚子的方晴雪,晓得了我父亲的顾虑。他将我父亲叫到东厢房,那儿是他们下棋的地方,比较僻静。
他说,别人可以留下,我们不能留下。
你认为我会做汉奸吗?
不会,寸绍锡说,正因为这样,留下凶多吉少。
你是说,鬼子会杀一个医生?
我敢肯定,鬼子对一个拒绝合作的人不会手软。
一阵难耐的沉默横在他们中间。
寸绍锡最后拍拍父亲的肩膀,要父亲保重。他带着两个学生走了,就此别过。
父亲看着他们消失的背影,怅惘了好一会儿。
下午。腾冲城陷入可怕的寂静。棺材铺老板躲在棺材里,他巧妙地为棺材留了一条缝,以便呼吸和听外面的动静。裁缝铺老板的老娘没有走,她从容地为自己缝着寿衣,嘴里嘟嘟囔囔,好像在与死神拉家常。杂货铺一家没逃亡,老板是个守财奴,铺子是他的命,他才不会扔下铺子呢,那比要他的命还难受,他不走,也不让家人走,他说,世道越乱越要看好家业……几个商人在江西会馆开会,商量着下步如何做生意,不管谁统治这儿,只要不耽误他们发财就行,他们不怕当汉奸,但他们不会当汉奸,那样不划算,他们会找个代理人,出面欢迎日本鬼子,可是,这会儿到哪儿去找代理人……还有,英国领事馆大楼静静伫立,火山岩石条墙体和镀锌瓦屋顶漂亮得无以复加,可以和来凤山上的白塔媲美……
突然一声枪响,划破腾冲的寂静。
鬼子进城了。
此时,母亲迎来一阵剧烈的疼痛。我在狭小的海洋中遭遇惊涛骇浪,大海仿佛要翻过来,将我倒扣在下面。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我。父亲让哥哥去烧水,抓紧了,快去,他说。他的声音都变了,陌生得可怕。哥哥赶紧跑去生火烧水,他浑身发抖,好半天才将火点着。会不会难产?母亲问,她已经意识到了危险。你放松,放松,有我呢,没事,没事的,父亲强作镇定地说。父亲让母亲平躺,他要调整胎位。父亲的手像钳子一样有劲,碰到我,我的骨头都要碎了。母亲大声叫喊。母亲的叫声冲出房门和院子,像疯狂的野兽在大街上横冲直撞。
父亲、母亲和我,纠缠在这场生死中。如果母子之间只能保一个,父亲会毫不犹豫地保母亲,牺牲我。我不怪父亲。你无法要求一个男人舍弃同甘共苦的爱人去自私地保存自己的一点骨血。母亲也没说让父亲保孩子。孩子没了,她还可以再生。再者,她要活着陪伴和照顾这个男人。我也不怪母亲。
时间是怎么到黄昏的,我们都不知道。母亲声嘶力竭地叫喊一阵,喊不动了,就停下来歇歇,积攒力量,再喊,如此反复,直到气若游丝。父亲无视母亲的痛苦。他更在意的是两条性命,妻子和胎儿,他都想保住。他绝望地努力着。妻子的叫喊让他心烦。他快要崩溃了。他跑到门口深吸一口新鲜空气,让头脑清醒清醒。他又跑到厨房,冲哥哥喊:水烧好没?不等哥哥回答,他揭开锅盖,看到水正在锅里沸腾,他跑去拿来一些闪闪发光的器械,手术刀、镊子、夹子、剪刀等,丢进锅里。继续烧火!他冲哥哥吼道。厨房蒸汽弥漫,什么都看不真切。
父亲点上汽灯和蜡烛。他把煮过的器械用酒精消毒,准备给母亲动手术。七岁的哥哥给他打下手。
我,此时既是那个等待剖腹产的胎儿,又是一个旁观者。我的灵魂大概随着母亲的叫喊又跑到了外边。我亲眼目睹了自己恐怖的出生过程。我诞生在昏暗的灯光和黏糊糊的血泊中。我被父亲从血泊中托出,已经窒息了,对外界没有任何感觉。父亲一只手抓住我的脚腕,将我倒提起来,用力地拍打我的背……
写到这里,我突然写不下去了。那天我(确切地说是我的灵魂)冷漠地旁观自己的出生过程,甚至看到自己窒息也没什么感觉,现在写下这个故事却让我感到难以承受的痛苦,这是为什么?我想不明白。诸位请原谅,在此我无法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想不明白就想不明白吧,如实写下去,也许写的过程会有灵感。
父亲正在拍打我的背,鬼子来了。哥哥先看到鬼子,他喊父亲,父亲没听到。也不知哥哥哪来的勇气,他张开手臂拦住鬼子,不让鬼子进门。两个鬼子。头戴钢盔,端着枪,刺刀寒光闪闪,背上背着一大疙瘩东西,怪模怪样,像妖怪。哥哥说,不许进!两个鬼子停下来,呜里哇啦说一通。哥哥三岁前学过日语,到腾冲后不但不再学了,还被禁止说日语,几年过去,他的日语差不多全忘光了。再次听到日语,不知激起了他什么样的反应,他嘴里竟然又蹦出了一个日语单词:パパ。
他用日语喊父亲。
很多年后,我就这件事求证过哥哥,哥哥说不可能,他不可能说日语。他说他从前没学过,后来也没学过日语。他学过英语,学过俄语,但没学过日语。如果哥哥所说属实,如何解释接下来发生的事件呢?
我想最有可能是这种情况,哥哥喊“爸爸”,鬼子听成了“パパ”。
两个鬼子,乍看上去,完全一样,只是一个年龄大些,一个年龄小些。我就叫他们大鬼子和小鬼子吧。其实他们区别大着呢,大鬼子狡猾,小鬼子生猛。
他们从缅甸一路打过来,经历多少硝烟炮火,杀过多少人,说也说不清,岂能让一个小孩给拦住。大鬼子逗我哥哥说,为什么不让进去,屋里藏着宝贝吗?哥哥听不懂他的话,只是摇头。大鬼子说,噢,没有宝贝,那为什么不让进去?哥哥还是摇头。小鬼子将刺刀架到我哥哥脖子上,你不怕死吗?大鬼子让小鬼子别吓唬小孩。他继续逗哥哥,你爸妈呢?哥哥不说话。小鬼子说,他听不懂,杀了算了。这时候屋里静悄悄,母亲没声息,我还在窒息,父亲倒提着我,见我没动静,将我放到一块白布上。如果我后来没活过来,父亲大概会将我的尸体包在这块白布中埋掉。父亲准备给母亲缝合的时候,听到外边的动静。一边是妻子剖开的肚子需要缝合,婴儿需要抢救,一边是儿子面临危险。
父亲走出去。
突然冒出一个满身血污的人,两个鬼子吓一跳。他们举起枪对着父亲,喝道:站住,举起手来!父亲站住,将手举起来。举过头顶。是。大鬼子问,你是什么人?父亲说,我是医生(私は医者です)。
停顿。
两个鬼子意识到父亲说的是日语,父亲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父亲让哥哥回屋里。哥哥回到屋里,躲门后,朝外面看。以下鬼子和父亲的对话自然是日语。
大鬼子问父亲在哪儿学的日语,父亲说他在长崎上过学。父亲不想和鬼子多说话,他说,我在做手术。父亲说完就要回屋,小鬼子突然扣动扳机,叭!枪声响得厉害,子弹擦过父亲的耳边呼啸着钉进门板。父亲站住。不知小鬼子是打偏了,还是恫吓他。大鬼子将小鬼子的枪压下去,别乱杀人。他问父亲,给什么人动手术?父亲说,我太太。小鬼子说,肯定是远征军战士。大鬼子说,是吗?父亲说,我妻子难产,我给她动手术。两个鬼子半信半疑。父亲为了摆脱他们,尽快去给母亲缝合,说道:我太太是日本人。父亲说罢就不管不顾进屋给母亲缝合。
两个鬼子没有离开,在门外商量。他们没遇到过这么傲慢的中国男人,这个中国男人还娶了一个日本太太。这两件事都刺激他们。按照以往的逻辑,很简单,杀!这次因为兵不血刃占领腾冲,他们还没杀人,猛然杀一个手无寸铁的人还有些不习惯。大鬼子说,他很傲慢。小鬼子说,他娶日本女人。大鬼子说,贱女人,给我们丢脸。小鬼子说,睡我们姐妹。大鬼子说,该死的女人。小鬼子说,统统杀了吧。大鬼子说,也许他在给敌人包扎。小鬼子说,我看也是。他们杀人不用找借口,但找个借口下手显得理直气壮。大鬼子说,用手榴弹。小鬼子从腰里掏出手榴弹,正要拉弦,屋里传来嘹亮的婴儿哭声。
(节选完)
创作谈:我要挖出他们灵魂中的火(节选)
赵大河
我要挖出他们灵魂中的火。挖出他们所有的软弱。挖出他们的羞耻。挖出他们的疯狂。挖出他们的绝望。挖出他们的勇敢。挖出他们的希望。
世界打翻了。他们眼中的景象是颠倒的。他们必须选择,死与耻辱一步之遥。他用头撞墙。巨大的墙,铜墙铁壁的墙。南墙的墙。不撞南墙不回头,撞了南墙也不回头。
他们在废墟上奔跑,炸弹像从天空倾倒下来的洋芋。
医院是疯的。奄奄一息的人在歌唱。思乡的曲子催人泪下。
女人比男人多一重耻辱。多一重死亡。
黑暗中,炮火下,新生命也在诞生……
这是天下掉下来的一部小说。它在计划之外。它强劲地要求诞生。它自己从黑暗的产道里滑出。
无论就时间还是空间而言,这头小兽与我都显得遥远,但它却一头拱进我怀中,不肯离去。这种神秘的缘分无法解释。
它呈现的比我想说的更多。
人物,那些人物!方渡、寸绍锡、张问德、瞿莹莹、方晴雪、刀刀、刀铃子、刘满仓,等等,用尽力气撕开黑暗幕布钻出来,仿佛在缺氧的环境中待得太久,要畅快地呼吸新鲜空气。他们一出场就具有强烈的自我意志,倔强地往前走,任性地选择道路。顺逆、成败、善恶、生死、荣辱……锤击他们,锻造他们。哦,成为你自己,成为你自己吧!
他们,用行动写下自己的故事,在苍茫大地上签上自己的名字。
有朋友说,这个小说的突出特点是,就连那些次要人物都写得栩栩如生。
我说,每个人物都是一个活的生命,不是布偶。
“死亡的悲剧在于它将生命变成命运,而且在它的基础上任何事物都得不到补偿。”马尔罗如是说。
那么战争的悲剧呢?它将生命变成了无。可是,“无”中并非空无一物,有尊严的拯救,有道义的坚守,有家国情怀的弘扬,有对死亡的蔑视。
书的秘密心脏,在书的胸腔中。在那最重要的位置,铿锵地跳动着《答田岛书》这篇雄文。
此书中,我最为服膺的人物就是张问德。在他身上,中华民族那种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精神,那种抵御外侮舍我其谁的气概,那种赴汤蹈火一往无前的勇气,那种光明磊落义正辞严的浩然正气,等等,都值得我们学习和发扬。
这是一本关于选择的书。每个人都在做人生的选择题。这些选择都极其重要,极其艰难,要承担的责任也十分沉重。
这是一部关于记忆的书。那些确定的和不确定的记忆,经过岁月的发酵和勾兑,变得辛辣醇厚,成为液体火焰,一杯烈酒。有的记忆如一滴墨在水中洇开,不断扩大。有的记忆如黑洞,不发出一点光。更多的记忆,则如烟在一般飘散在时光中,了无痕迹。
内容简介:
1941年珍珠港事件之后,日军出兵东南亚,挥师北上,攻占中国西南门户——腾冲。城中一个特殊的家庭,由于新生儿的诞生,不得不选择留下来。方渡和城中的人们一起,犹如待宰的羔羊。置之死地,他们将如何求生、自救、自赎?
小说以大量真实可信的细节反映了那场著名战争的艰难和残酷。作家将“羔羊”所置身的战时状态,提升为人类永恒困境的书写,并盈荡着“罪与罚”“罪与恕”的书写与思考。作家致力挖掘人物内心的善良与软弱,火焰与泪水,从而完成对中国人的人格与精神的立体式塑造。
小说以一个具有通灵透视能力的女婴为叙事人,使小说亦真亦幻,如同一颗刚跃出海面的水晶,晶莹澄澈。又如一部画面鲜明、新鲜激荡的电影。
作家推荐:
书中盈荡着对“罪与罚”“罪与恕”的书写和思考,赵大河是用西方人熟悉的思路讲述“中国故事”。小说在乱世背景下,完成了中国人的人格、精神的塑造,它的深刻是从极端情景中抽象而来,落实到了人生常态。
——李昌鹏
只有当不被夸耀、反遭唾弃时,这荣耀才会显现出真金的光芒。这就是基督教所说的“天上的荣耀”,和佛家所云“本性清净”。这便是赵大河所追求的境地,他写《燃烧的城堡》内在的驱动力就是向我们解释这一切。
——刘丽朵
震颤,疼痛,惊异,燃烧,沉溺,飞翔,沉淀,默然自持,深沉慰藉,它炫目的,令人难以置信的文学品质,能让人在阅读中感受到自己心性的提升和巨大的满足。因为作者对人物内部的捕捉与把握,对世事的阐释,披沥,与解读,那么新鲜和激荡,那么轻盈和深彻。赵大河神奇地用现代叙事激活了那段历史和那些人物,他的书写使他们获得崭新的生命,光彩夺目,摄人心魂。
——碎碎
赵大河,河南南阳人,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曾做过文学刊物编辑。现供职于河南省文学院。作品见于《人民文学》《十月》《花城》《山花》等刊物。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隐蔽手记》《六月来临》,长篇小说《侏儒与国王》等。话剧作品有“开心麻花”系列《想吃麻花现给你拧》等。影视剧有《湖光山色》《四妹子》等。曾获《中国作家》短篇小说奖、“曹禺杯”戏剧奖、《莽原》文学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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