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岗第三年,三黑成了蹬三轮车的“麻木” | 二湘空间
思想的碰撞 民声的回鸣
有品格 有良知 有深度 有温度三黑
文/朱子厚
二〇〇三年秋,我岳父心脏病突发,住进了武汉军区陆军总医院(现为中部战区总医院)。第二天,我到单位请了假,买了一大堆营养品和水果去病房探望。问了几句关切的话后,头一天就在那里照顾岳父的老婆告诉我:“三黑也住院了,就在隔壁病房。” 我愣了一下,“三黑?!……” 自从我大学毕业去了银行工作后,几乎有二十年都没见过他了。
我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以病残生的身份进工厂的。那时,我刚满十六岁,又矮又瘦,眼睛高度近视。几个月后,厂里又进了一批从农村招回的知青。我就是从那群新工人中,认识了大我四、五岁的三黑,并与他成了朋友。
三黑姓张,大名就叫张三黑。在他家排行老三,有两个哥哥和一个妹妹。三黑,高高的个子,宽宽的肩膀。黑黝黝的大脸上,有一双向外突出的眼睛。头发很粗且是竖起来的,常常是胡子拉碴。说起话来大嗓门,生气时,瞪起一对金鱼眼,大声吼叫,令人生畏——这也许是那时弱小的我选中三黑做朋友的根本原因,即跟他在一起有安全感。好在,三黑的几颗虎牙在厚厚的嘴唇外,看起来似乎面带微笑,给人一副亲近的感觉。
三黑是个踏实勤快的工人。三十岁找了一个工人老婆,为他生了一个姑娘。姑娘初中毕业后,也当了工人。那个年代,人们坚信“革命只有分工不同,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每个人都是社会主义国家——这个巨大的机器中的一颗螺丝钉。一个工人只需掌握操作技术,完成任务指标,遵守劳动纪律,就可按月领取工资。所以,尽管三黑这个普通工人之家并不富裕,但也衣食无忧。可谁能料到,忽然一声晴天霹雳,“下岗潮”来了!三黑一家相继下岗。
“下岗”,是中国发明的特色词汇之一。专指工厂、企业倒闭或裁员,遣散解雇员工。这些失业者被称为“下岗职工”或“下岗工人”。上世纪九十年代,全国共有几千万“下岗工人”,东北工业老基地数量最多。这些下岗工人,大多数已步入中年,上有老人,下有未成年的孩子,是一个家庭的顶梁柱。他们一直听党的话,安心本职工作,发挥一个小小螺丝钉的作用。至今仅仅只会自己工作岗位上的技能,没有其他别的专长。突然一下失业了,上哪儿去找这么多能够胜任的工作?何况,有那么多下岗工人都在寻找,怎么可能有这么多的空余工作岗位?没有了工作,也就断了经济来源,下岗工人拿什么养家糊口?
下岗工人的窘困,我是亲眼所见的。我住的这条小街上,有一对双双下岗的夫妇,成天觍着脸四处求人,仍旧找不到新工作,只好靠捡垃圾为生。白天怕丢人,等天一擦黑,就戴上口罩、帽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出去。像电影中,旧社会的地下工作者。因堆放捡回来的废品有异味,常常引起邻居的不满而吵架。夫妇俩只生了一胎,却是一对双胞胎儿子。在计划生育的年代,不知得到了多少独生子女(尤其是只有一个女儿)家庭的羡慕。靠捡废品卖钱不够一家四口的开销,只能省吃俭用。十天半月也难得吃上一次荤,每餐只炒两个素菜。家里两个刚上初中的半大小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哪里顾得上孝敬父母,关心他人。一上桌就把两碗菜一扫而光。等孩子们吃完,夫妇俩这才将菜碗里剩在碗底的一点点菜汤,倒进自己的饭碗里……
三黑一家同千千万万个下岗家庭一样,找不到新工作,只有啃之前存下的为数不多的老本。熬到下岗的第三年,三黑的运气来了!他当上了蹬三轮车运乘客的“麻木”。三黑凑不齐电动三轮车的钱,只好买了便宜许多的人力三轮车。
武汉人将人力三轮车以及车夫都称为“麻木”。除了习惯用劳动工具来称呼劳动者之外(如称挑夫为“扁担”),还有一个缘由:因为蹬三轮车是个力气活儿,从业者都是壮年汉子,好酗酒,酒量大。喝醉了之后,反应迟钝麻木,故称三轮车夫为“麻木”。三黑年轻时就喜欢酒,蹬了一天三轮车,晚上回家喝上几杯,放松放松,倒也是件很惬意的事。
武汉小街小巷多,七弯八拐。“麻木”价格便宜(2元起)又能把乘客及所带物品送到家门口,比公交、“的士”都便利得多。所以,踩“麻木”是件稳定又受欢迎的工作。三黑已近五十,力气自然不如当年。可他起早贪黑,勤扒苦做,管它酷暑严冬,风里雨里一心只为了多多赚钱养活家人。三黑在厂里是热处理工,属有毒有害的特殊工作,国家规定可以提前五年退休。三黑最大的心愿就是干到退休,有了稳定的养老金后,就不用再去拼命了……可老天也太不公平了,厄运再次降临到三黑身上——武汉市政府禁“麻木”了!
那几年,武汉民间流传着这两句话:赵X江,胆子大,展览馆都敢炸;王X海,胆子小,连个“麻木”都管不了。说的是两件事,一件是那个姓赵的市长,为了引进外资,下令炸毁了武汉展览馆(这个展览馆原名叫“中苏友好宫”,是1958年苏联在中国建造的四个展览馆之一,而其他在北京、上海、广州的三个展览馆至今都保存良好)。第二件事是,另一个王姓市长并没有阻止武汉市“麻木”的运行。但到二〇〇三年六月,武汉市又一新市长上任,第一把火就烧向了“麻木”。说“麻木”影响市容,扰乱交通,毫不留情地取缔了“麻木”(同人力三轮车一起禁止营运的,还有电动三轮车和摩托车)。几千名车夫聚集抗议没有作用,三黑再次失业了。踩“麻木”到退休的梦也就破灭了。
那之后,三黑天天喝得酩酊大醉,对着老婆、女儿发脾气。然后,就是赖在床上晕天黑地的睡。一次酒后,摔倒在地,动弹不了,被送进了陆军总医院抢救。好在是较轻的脑溢血,送治及时,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
……
听完三黑这几年的遭遇,我立刻带上本来是给岳父的东西,走进三黑住的病房。
三黑躺在病床上,两只金鱼眼更大了,正无神地瞪着天花板。脸盘不再丰满,颧骨突了出来。脸比从前白了许多,嘴唇微微带点乌色。我轻声叫他:“三黑,三黑!”他扭过头来,看到了一身西装(其实是银行发的工作服)的我,惊喜地喊了出来:“猪(我姓朱,工友们叫我“猪”)?猪!你来了?你来看我了?”然后,从床上挺起上半身,一把紧紧抱住了我。让我没想到的是,须髯满颊的七尺男儿竟然嚎啕大哭起来!“呜……呜……谢谢你呀!谢谢你来看我啊!”“我下岗了!我下岗了啊!麻木也踩不成了啊!”泪水满面。我真不敢相信,这还是曾经高大魁梧,健壮结实的三黑吗?眼前的三黑,是那样的孱弱和单薄,又是那样的委屈和无助。我一阵心酸,眼圈也红了,赶紧把他按在床上躺下。
三黑不顾同病房其他人的惊讶和疑惑,继续抽泣:“我后悔呀!当初要是听了汪广源的话,学习文化考上大学,就好了!像你这样,在银行上班了几好(多好)啊!赚钱多,福利也好,也不会下岗了啊……”
三黑提到的那个“汪广源”,是上海工学院(现在的上海工业大学)五十年代的毕业生,曾在武汉市机床厂(国营)当工程师。文革初期,被定为“走白专道路的反动知识分子”,贬到我们这个集体所有制的小厂为工人。他的原配妻子带着孩子改嫁几年后,汪广源又娶了一个农村女人,并有了一个儿子。母子俩都没有城市户口。计划经济时期,城里人凭粮票购买粮食和食品,按户口本上的人口每人每月发三十斤左右的粮票。汪广源一个月仅有36斤粮票,肯定不够三个人吃。三黑在热处理车间上班,我是锻工,同属重体力劳动,每月均有48斤粮票。三黑和我每个月都给汪广源一些粮票,无需任何回报。汪广源很感激,主动对我们说:我教你们数理化知识吧?将来一定会有用的。三黑不以为然,回道:一个工人不用学那么多……
三黑不再哭了,开始对我絮叨:“还有两年,还有两年啦,我就可以退休了。猪,你晓不晓得,我太累了!”一会儿,又激动起来:妈的个X,老子在厂里老老实实做事,从不偷奸耍滑,怎么说下岗就下岗了呢?么事(什么)狗屁结构调整。工厂没有效益,又不是我们的错。为什么背时(倒霉)总是我们工人呢?婊子养的,凭么事(什么)要禁“麻木”!(三轮)车子是我自己花钱买的,他们每个月坐在那里收管理费,还要么样(怎样)咧?简直是不给下岗工人一条活路啊!还你妈的“生老病死有保障”,我在这里查个血压,量个烧(体温)都要算钱。哪个老百姓看得起病哟?猪!猪!只有两年了,过两年再禁“麻木”几好(多好)啊!……
三黑的声音惊扰了整个病房传到走廊,一个穿白大褂的人走进来,对三黑说:“XX床,你的病还没好,不要激动,小心病情复发……”
从三黑那里出来,我回到岳父病房,对老婆说,准备两千元钱,过两天我们一起送给三黑。虽然我老婆是同三黑一起下的岗,我的孩子还刚上大学,但我收入情况要比三黑强得多。
两天后,我去成都出差一周。回到武汉,就听到三黑去世的噩耗。
三黑的病未痊愈,一直吵闹着要出院。那时,全国早就停止了职工公费医疗,而新的医疗保障制度还未出台,老百姓看病所有的费用,全都自掏腰包。医院精算细化到一根棉签,一块纱布都要计价收费。三黑总共住了九天医院,花光了家里所有的钱,还欠了两个哥哥的债,实在没有钱付医疗费了。医生反复劝告都没有用,于是让三黑写下《保证书》,承诺出院后若出现生命危险,由患者本人自负。出院第四天,三黑再次出现脑溢血,不治身亡。
可怜的三黑,临终前仍在反复嘟囔着:“还有两年,还有两年,还有……”
谨以此文悼念张三黑去世二十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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