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行甲:阿亮的最后九天,被父母遗弃在医院的白血病患儿 | 二湘空间
思想的碰撞 民声的回鸣
有品格 有良知 有深度 有温度
编者按:在这篇文章里我们刊发了俞敏洪先生为陈行甲新书《别离歌》做的序及简介。今天起我们开始连载《别离歌》的第一章节,欢迎大家跟读。
阿亮的最后九天
文/陈行甲
1
最后,阿亮(化名)终于安静地躺在了妈妈的怀里,不再哭闹。妈妈紧紧地抱着他,头靠着头,脸贴着脸,一动不动。
阿亮是“联爱工程”的早期服务对象,是我们帮助过的所有孩子中,我最难以忘记的。
2018年3月15日晚上9点,我在出差途中接到广州Z医院儿科主任房医生的电话,说有一个河源的白血病患儿被遗弃在病房,7岁,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复发。三年前,也就是2015年3月,该患儿被诊断为急性B淋巴[母]细胞(以下简称“急淋B”)白血病,标危,在Z医院治疗过程中爸爸跑了,只有他妈妈一个人陪着他完成了治疗,历时一年半时间结疗出院。但2018年3月3日复发,妈妈带着他再次来到Z医院,交了2000元押金办了住院手续,3月13日转入重症病房,之后妈妈借口孩子嘴上溃疡涂的药不好用,需要出去买生长因子,离开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医院也尝试过报警,并且向警方提供了孩子的住址等信息,等了两天,警察那里也没有进展。现在只剩下孩子一个人在医院里。因为费用已远超医院的“警戒线”,无法开出新的医嘱,只能按照最近一次的医嘱进行基本治疗,眼下情况非常糟糕。房医生说,之所以联系我们,第一是希望我们来资助他,第二就是希望我们能帮助医院找到他妈妈。
因为当时河源的医院没有儿童血液科,所以所有河源的白血病患儿只能背井离乡到广州或深圳治疗。房医生是资深的白血病医生,对我们的“联爱工程”非常支持,因此我没有犹豫,第一时间答应了他,说我们马上接手一起研究解决问题的办法。
我们连夜召集“联爱工程”的项目伙伴开电话会,安排在广州的社工丹子赶到医院,跟管床医生对接,了解详细情况。
丹子深夜在工作群里回复了解到的基本情况:孩子叫阿亮,爸爸34岁,河源本地人,妈妈32岁,H省人,两人未婚生育阿亮及其12岁的哥哥。在阿亮生病前,他和哥哥一直由奶奶在河源老家抚养,父母在外打工,住在一起,在广东的同一城市不同的工厂工作。贫贱夫妻百事哀,三年前阿亮生病后,父母在阿亮治疗过程中感情破裂,爸爸一走了之,由妈妈一个人在医院陪同阿亮完成治疗。但是阿亮第一次康复后妈妈还是带着他回到了河源乡下的奶奶家,后来爸爸回家后两人复合。
这次阿亮复发后,爸爸再次外出打工,然后杳无音信,留下妈妈一个人面对。当阿亮被送进重症病房后,妈妈也不见了,医院从13日开始就一直联系不上家长。发现孩子被遗弃之后,几个科室医生一起给孩子筹了3000元,请了一个护工照顾他,但是这些钱只够请十几天护工,用完了之后,护工就没有义务继续照顾他了。孩子现在一直在大喊大叫,不停地喊妈妈,情况很让人揪心。目前我们需要做的有两件事,一是如何让孩子继续得到治疗,二是迅速了解孩子的家庭情况,寻找孩子的父母。丹子转述医生的话,现在钱是其次,最希望的是能联系上孩子的妈妈,孩子的情况已经非常特殊,希望孩子妈妈能够陪他走过这一段艰难的路程。
当时已是深夜,虽然没有组织线上会议,但是伙伴们你一句我一句地开始在群里讨论了起来。估计孩子的父母因为治疗无望已经放弃他了,该如何让他们回头是一件很难的事情。有的伙伴说父母太狠心了,说妈妈如果不回来,这种行为已经构成犯罪了。
愤怒的情绪在蔓延。丹子转述了阿亮在普通病房时同病房的一个病友妈妈的话,说阿亮的妈妈已经为这个孩子付出太多太多了,也是个可怜人。我们还是要冷静下来,先琢磨怎么找家长。住院信息显示,孩子的住址是河源市××县××镇××村,家里其他信息不详,我在群里安排河源的伙伴小雅第二天一早去河源市民政局,请他们协助看看能不能从当地派出所查到更多信息。
3月16日一早,小雅到达河源市民政局,请一直支持“联爱工程”的民政局曾科长帮忙联系派出所和村委会。丹子则通过医院提供的阿亮妈妈的电话号码开始打电话,刚开始是打通了不接,连打两次都没接,再打就提示关机了,看来是铁了心不接电话。
为了说服阿亮妈妈,我咨询了律师志愿者朋友,他听了情况后说这完全符合《刑法》第二百六十一条关于遗弃罪的描述,而且属于情节恶劣,法律规定这种情况可以处五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
有伙伴建议直接发信息告知阿亮妈妈这样做的法律后果,以此来震慑她回到医院。我仔细琢磨后觉得这个时候跟阿亮妈妈直接谈法律不合适。思虑再三,我们一起在群里讨论斟酌文本后,给阿亮妈妈发了一条信息:
信息发出去了,没有回音,电话打过去仍是关机。
上午11点,河源市民政局帮忙联络到了村委会,我们联系上了村主任。我们简要地跟村主任沟通了阿亮的情况:一是孩子情况不太好,医生对病情不太乐观;二是治疗费用不要太担心,我们公益组织会提供支持,尽力协助;三是目前的情形属于遗弃行为,涉嫌犯罪,要让家长知道。村主任承诺马上去家里了解情况。
中午,村主任给我们回电话反馈阿亮家里的情况:阿亮爸爸妈妈都不在家,家里只有奶奶和12岁的哥哥。哥哥也患病,胳膊上长了一个大瘤子,当地医院初步诊断疑似是黄色瘤。阿亮患病几乎花光了家里的钱,值钱的东西能卖的都卖了,确实困难,哥哥没喊疼也就没有继续去确诊治疗。奶奶知道阿亮的情况后急得直哭,说愿意到医院来照顾阿亮,但是家里的哥哥又丢不下。
我们在电话里迅速做出决定,如果奶奶可以来,可以带上阿亮的哥哥,请村委会协助送到河源,由小雅陪同送到广州Z医院。小雅是河源本地人,懂客家方言,一路照料没问题,路途费用包括到广州的食宿都由基金会负责。
下午5点钟,村委会的张委员送阿亮的奶奶和哥哥到了河源,小雅接到他们后,三人一起坐着河源的企业家志愿者蔡敏新安排的车到达了广州。一问才知奶奶只有55岁,只比我大几岁,但是小雅说看起来比我大20岁的样子,很苍老。12岁的哥哥很聪明,乖巧懂事,会说普通话,从家里出发后哥哥就成了他们家和我们沟通的桥梁。小雅在路上给我发信息,说阿亮哥哥的病也挺重的,胳膊上的瘤子触目惊心,能不能这次到广州也带他检查一下。我答复她可以的,虽然哥哥这种情况不在“联爱工程”救助范围内,但我们可以联系广州的其他儿童公益组织给予帮助。
三人到广州的时候已是晚上8点半,奶奶没有去我们安排好的旅馆,而是直接带着哥哥到了病房。两天来,病床上的阿亮隔一会儿就会大声哭喊着叫妈妈,丹子和陪护的工人一点辙都没有。见到奶奶和哥哥,或许是因为看到了亲人,或许是因为实在是哭累了,阿亮的哭闹声小了一些。
找到奶奶对我们来说算是前进了一大步,但是房医生说现在还是急需一个能作为监护人签字的人,否则无法做治疗。《民法典》第二十七条规定,未成年人的父母已经死亡或者没有监护能力的,由祖父母、外祖父母、兄、姐或者其他愿意担任监护人的个人或组织担任监护人,但是须经未成年人住所地的居民委员会、村民委员会或者民政部门同意。我们跟奶奶商量,如果不能把孩子的父母找回来,那么就请村委会出具将孩子监护权变更为奶奶的证明,以便接下来对孩子进行救治。奶奶说她来想办法找儿子。
(未完待续)
陈行甲:本科毕业于湖北大学数学系,硕士毕业于清华大学公共管理学院,后被公派芝加哥大学留学。2015年被评为“全国优秀县委书记”,2022年华夏公益人物、2023年爱心奖等荣誉。
平台原创文章均为作者授权微信首发,文章仅代表作者观点,与本平台无关。投稿点击此链接,记得公号加星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