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青年,踏上出逃与寻找之路 | 二湘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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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空间新书栏目推介最新上市好书,本期推荐作家郑小驴全新中短篇小说集《南方巴赫》。小说集收录了九篇作者最新创作的中短篇小说,立足湖南的乡土与城市,讨论了生命与死亡的永恒命题,精准地将作者对现实世界的观察转化为虚构故事,以剖析时代,照亮幽暗人性。
《南方巴赫》选读
文/郑小驴
十一月份底,寒意料峭,从西伯利亚南下的寒流席卷了整个城市。街上的法桐一天比一天斑驳,离光杆司令只差一夜西风了。我换上羽绒服,依然感觉冷飕飕的。艾米莉联系我时,我正好在网吧。她给我留言,中午有时间没?我一会过来找你玩去。我倍感惊诧,一时不敢相信,我说今天有空啦?她说是啊,我答应过来找你玩的嘛,何况今天是我生日。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强调今天是她生日这件事。还没等我想好如何回复,对话框又弹出一条她的信息:怎么,不欢迎啊?我赶紧说,生日快乐,热烈欢迎!我告诉了她地址,她说你等着,我一天没吃东西了,快饿扁了。我一会到了给你电话。她竟然还记着我的电话号码,这让我心头一热。
艾米莉从出租车里走下来,她穿着一件灰色毛衣,卡通针织手套,背个帆布包,看到我时,她略迟疑了一下,我朝她挥挥手,她便慢慢朝我走来。她比照片更漂亮些。个子高挑,身材稍显瘦削,皮肤极白,很长时间没见过阳光了,隐约能看见脖子上乌青的毛细血管。黑白分明的双眼,掠过一抹浅浅的笑意。我说吃什么好呢?她说都行。她的声音很轻,我需要集中注意力才听得清。我们并肩走着,路人纷纷侧目,这让我感到有些骄傲,他们一定把这个漂亮女孩认为是我女朋友吧。
我请她去肯德基。她看起来是真饿了,点了两个汉堡、炸鸡腿和大杯可乐。但仅吃了半个汉堡,她就停止了进食。我说你不是饿吗,就吃这么点?她用纸巾擦拭嘴角,说已经吃饱了。她说话时眉头往上扬了扬,看上去有些俏皮。“我跟后妈闹翻了,偷偷跑出来的。他们肯定被气疯了。”我说从家跑出来的?她点点头,纠正说:“不是从长沙,从永州跑上来的。”
我没去过永州,不过课本上学过,永州之野产异蛇,黑质而白章,触草木尽死。我怕蛇,对这句话印象深刻。“真有那么多蛇吗?”她扑哧一笑,“矿山很多蛇啊,你怕蛇啊?”我如实相告,所有动物中,我最怕的是蛇。她说:“那你怕不怕鬼?”我说没见过鬼,要是见了,估计也是怕的吧。“那我哪天要变成鬼你怕不怕?”我望着她漂亮的眼眸,说如果是你,那估计是不怕的吧。她观察着我的反应,突然放声大笑:“那你等着吧。”
她说在长沙上学,父母住永州,她平时两边来回跑。母亲几年前去世,父亲迅速再婚,她和后妈关系恶劣,在她的描述中,那是一个母夜叉。前天她的狗丢了,她怀疑是后妈故意搞丢的,后妈对狗毛过敏,一直厌恶她养狗。她和后妈大吵了一架,作为报复,负气离家出走时,她顺手拿了她一点东西,具体是什么东西她没说。“她现在肯定暴跳如雷哈哈!”为了证明所言非虚,她掏出手机,“我关了一天机了,他们不可能找得到我。”她的手机是新款的诺基亚E63,黑色,钢琴烤漆,很漂亮,是我羡慕已久的一款手机。她大大咧咧地扔桌面上,问我多大,我说刚满十八。她耸了耸肩说:“相差一点点而已,我不会叫你哥的。”我问一点点是多少?她神秘一笑:“就是一点点。”她和网上的艾米莉看起来更像是两个人。有那么一刻,我努力想将她和艾米莉融为一体,还是觉得格格不入。我再次小心地问起那只羊的结局,她想了一会才想起来似的,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向我说道:“我想告诉你时,自然就会告诉你的,但你别问,OK?”
从肯德基出来,我们一路闲逛。路过一家宠物店,她非拉我进去看一圈不可。告诉我各种动物名称:萨摩耶、雪纳瑞、泰迪、边牧犬、苏格兰折耳猫、曼切堪猫、龙猫、金刚鹦鹉……如数家珍。她蹲下来,抚摸一只雪纳瑞的头,长时间审视狗的眼睛。她问我养狗没,我说从没养过。她说你应该养一只狗试试。见我疑惑不解,她站起身说:“狗不像人,从不撒谎。”听起来莫名其妙。
从宠物店出来,我们沿街溜达,走到驾校附近时,我想起三岛今天去湘潭出差,家里应该没人。我装着不经意的样子说:“我就住旁边,要不要上去坐一会?”她说家里有什么好玩的?我犹豫了下,说:“别的没有,倒是有很多书,就像一个小型图书馆。”她哦了一声,说:“有《小王子》没?”尽管我没听说过这本书,还是含糊其词地说:“应该有吧。”
那天驾校练车的人并不多,两台老捷达正慢腾腾地倒车入库,其间熄了几次火。我没看到陈教练,也没看到其他熟面孔的学员。我很想告诉她,我就在这儿练的车,刚通过科二的考试,我是这批学员中最优秀的。
206停在楼下,三岛最近刚洗了车,灰头土脸的车身焕然一新,镀铬条擦得锃亮,看上去精神抖擞。她像是看出了什么,问我这是你的车吗?我说是表哥的。她俏皮地拍了拍车屁股。
我想每个初次造访三岛房间的人,都会发出类似的感叹:“哇,这么多书啊!”她们的目光顺着书脊一路扫去,最后会问:“这么多书,你都看过吗?”我第一次进三岛的住所时,就是这么问的。那天他没给我答案,仿佛这是一个无需回答的蠢问题。后来我想明白了,对于一个喜欢藏书之人来说,就像我小时候爱好集邮一样,收藏的过程本身就是一种快乐,光是这点就足够了。当然,他要是知道我偷偷带陌生人回家,还不晓得怎样数落我。
“都是你的书吗?”她问我。我摇摇头,说是表哥的。她问表哥是做什么的,我说那是一个怪人,她说怎么怪了?我答不上来,只好说他是报刊编辑。
《小王子》自然是没找着。从卷帙浩繁的书籍中找本想要的书绝非易事,即使有这本书,一时半会恐怕也难以发现。窗外一片银灰,雨意渐浓,果然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天气预报说,受西伯利亚寒流影响,未来几天还会持续降温。我开了电暖器,关紧门窗,几分钟后,书房逐渐暖和了些。她坐床沿,从书柜随手抽出一本小说,像发现了什么似的,哈哈大笑起来。我凑向前,问怎么啦?她指了指书名,《献给艾米莉的一朵玫瑰花》,作者是个外国人。
“这是献给我的玫瑰花,今天正好生日,巧了。”
她调整了一下身姿,轻声朗诵起来。
“艾米莉·格里尔小姐过世了,全镇的人都去送丧:男子们是出于敬慕之情,因为一个纪念碑倒下了。妇女们呢,则大多数出于好奇心,想看看她屋子的内部……”
她念了一段,将书放下,头朝后仰,露出白皙的脖颈和精致的白金项链。“原来艾米莉死了。我宣布收回刚才的话。”她陷入沉思,目光透着一丝深不可测的忧戚,仿佛是朝往事敞开的伤口。她的样子比我还小,但举止之间总是透着一种让我捉摸不定的神秘感。那种感觉紧紧地拽住我,像件精美易碎的瓷器,冰凉而富有光泽。我感觉内心某处突然坍塌了,在我十八岁的人生里,还未曾有过哪个女生带给我这么大的破坏力。有那么一会儿,我们谁也没说话。窗外的雨水,孩童的哭闹,教练车的轰鸣,仿佛都和我们无关,整个世界只剩我们两人。怎么形容此时的情景呢,我搜肠刮肚,也只想到“心有灵犀”“心心相印”诸如此类的俗套话语。我想换成三岛,他肯定能想到更加优美文雅的诗句吧。但一想到三岛,我情不自禁地望向那台电脑。我飞快将他从脑海中驱逐出去,唯恐他亵渎此刻圣洁美好的时光。
她将书合拢,问我能不能将这本书送给她。“就当是送我的生日礼物吧。”她这么一说,我自然更加不好拒绝了。我想三岛书架上这么多的书,少了一本他也察觉不到。我说送你了。她将书小心地放进背包,道了谢。这时她说:“我们就这么宅着吗?”我说去哪逛呢?我能想到的城里女孩们玩的游乐项目,摩天轮啦、卡丁车啦、游乐场啦,都被她一一否决了。
“那些没意思,再说天气也不好。”
除了这些,我就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了。在老家,他们会带女孩子去打桌球,溜冰,网吧包通宵,或去沅江划船。这里是她的主场,她要比我熟悉得多。
“你会开车吗?”她突然问我。
“哦。”我嘟囔着。她大概领会错了意思,以为我是会开车的。
“我想到一个好地方,我们开车上那去吧!”她为突然想起的点子兴奋起来,一副马上出发的样子。
“什么地方啊?”我说。
她神秘兮兮地说:“先保密,说出来就没意思了。我晓得路,我们走吧!”
我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她,其实我还没拿到驾照呢。再说,车也不是我的,三岛要是发现我开走了他的车,这事可比带陌生人回家严重得多。可要在这个关头说出实情,的确令人扫兴。看到那双充满期待的眼睛,我就晓得我无法拒绝了。我心一横,不就是开个车吗,没来这之前,我不也把小姨父的破福田开上路,最后又顺顺利利开回来了吗?何况,我已经通过了科目二的考试,挂挡,加减速以及基本的交通规则,都已经弄得一清二楚了。
我说:“好吧,反正今天你生日,你是老大,都听你的。”这句话听得她心花怒放起来。我们迅速下楼,启动车。她坐副驾,拉上安全带,说:“我晓得路,这儿离西二环很近,我们先上西二环再说。”我心想,西二环又在哪儿啊?
《南方巴赫》创作谈 节选
文/郑小驴
我有个喜欢摄影的朋友,是一家度假酒店的老总,每天坚持用专业相机拍一张海上落日,不管刮风下雨,全年无一日落下。他给我们展示这些壮丽的照片,每一张都称得上标准的风景明信片。在众人的一片夸赞声中,朋友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他现在已经不再拍此类风格的照片,因为这些都谈不上是照片。他拿出几张自己满意的照片,没有辉煌的日落,没有渔歌唱晚,没有耶稣之光,只有灰暗的光影,凄风冷雨,黑云笼罩,每一张都谈不上是严格意义上的风景照,甚至让人心生不安。
与其说喜欢这些照片,不如说我欣赏朋友的艺术观。由此我联想起韩炳哲在《透明社会》中所言,“当今社会,到处洋溢着‘透明’的热情,而人们的当务之急是培养一下对距离的热情。距离和羞耻心无法被纳入资本、信息及交际的高速循环。因此,人们便以‘透明’的名义消除了所有谨慎的回旋余地。它们被照得通亮,被剥夺殆尽。世界也因此变得更加无耻、更加赤裸。”如果将这个范围缩小一点,当今的小说也同样洋溢着“透明”的热情,那是一种一眼便能望到尽头的故事,已经沦为类似口香糖的一次性消费品。关于叙事技巧、风格、语言、结构、悬念、隐喻、细节的探讨已经降到最低的标准,一切都在为清晰的主题和健康的思想让道。
尽管如此,我依然对在小说技艺上有所追求的写作者高看一眼,至少在叙事技艺上,这类写作者还保持某种警惕或清醒的认知。一篇成功的小说总是兼具多重属性,如同特殊暗物质,置身黑暗,不断发光。在小说声誉日渐被蚕食的今天,能拯救小说的已经不再是耸人听闻的故事,也不是道德的说教、感化,甚至也不是救赎,而是小说本身应该具有的审美趣味。它不是新闻,不是轶事,也不是口香糖,更不是一次性读物。它经得起反复推敲和咀嚼,正如卡尔维诺所言,所谓的经典,不是正在读某本小说,而是正在重读某本小说。这么说来,好的小说一定是经得起重读,是无穷尽的,常读常新的。
作者签名
我渴望能写出这样的小说,《南方巴赫》算得上是我的一次小小的尝试。回头来谈论这个小说,已经很难讲清小说最初的源动力是什么。也许是曾造访一个永州矿老板的庄园,矿老板粗犷又不失大气的做派给我留下深刻印象;也许是多年前和一位QQ网友的见面,在长沙阴沉萧瑟的冬日下午,我们坐在一家乱糟糟的无名粉店,见了仅有的一面。我已经记不清她的容貌,只记得她是永州人,那天身穿灰色的呢子大衣,背只卡通背包,大学尚未毕业。那天她没吃午饭,米粉上桌,几乎狼吞虎咽,给我留下深刻印象。这些清晰或混沌的细节,在我写作《南方巴赫》这篇小说时,数次浮现眼前,如同小说中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暗物质。我想写一个带点神秘气质的女孩,对于主人公金宏明来说,这个女孩的出现,如同黑夜中的一束光,照亮了他的内心世界。他以为凭借这束光便能获得救赎,带领他走出黑暗,却未曾想这束寒光反而引他坠入深渊。
我想说,这是一次关于他人即地狱的探寻之旅,每个人都是一座巴别塔,相互充满了误解,暧昧,绝望,妄图获得真爱的最后却收获了谎言,想逃脱桎梏的却掉入新的陷阱。听上去很绝望,但这不是我想看到的,小说的结尾,我将希望寄托在了雪夜奔逃的金宏明身上,我希望他能逃出去,越远越好。
内容简介
郑小驴凭借小说集同名中篇小说《南方巴赫》斩获第八届华语青年作家奖中篇小说主奖。小说集收录了《南方巴赫》《国产轮胎》《战地新娘》《一屋子敌人》《衡阳牌拖拉机》《火山边缘》《最后一口气》《天高皇帝远》《盐湖城》九篇,落笔千禧年前后的湖南小城,以金宏明、文跎、小湘西、刘明汉为代表的小城青年,陷入成人世界的狡黠、人隐秘欲望的暗流,在俗世尘烟的莫比乌斯环中漂泊、寻找、奔逃的故事。
作者简介
郑小驴,1986年出生于湖南隆回,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首届创造性写作专业。曾获茅盾新人奖、紫金·人民文学之星小说奖、华语青年作家奖中篇小说主奖、湖南省青年文学奖、南海文艺奖等。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西洲曲》《去洞庭》,小说集《1921年的童谣》《痒》《蚁王》《消失的女儿》,随笔集《你知道的太多了》。部分作品翻译至英、日、捷克、西班牙等语言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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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残雪
郑小驴的小说一直是中国小说,在他的小说里,本土是最为坚实的基础。然而,郑小驴的文本拥有强劲的实验性,这使得他的小说又显得十分生动。他的小说充满活力,假以时日,郑小驴当有相当可观的前景。
——作家毕飞宇
他从来不是娓娓道来一种波澜不惊的客观事实,而是在替那些被世界扎得遍体鳞伤的人们呼救、呻吟、叫屈,甚至是绝望地呐喊。
——作家文珍
郑小驴是懂小说,写小说的天才,他懂小说的密码,同时不附和世事的喧嚣,深知文学金线的标准在哪。
——作家阿乙
编辑推荐
※从湖南到云南,从北京到海南,郑小驴漂泊过许多地方,遇见过形形色色的人,这成就了他小说中各种身份暧昧的人物。
※郑小驴的创作始终扎根湖南的乡村与城市这片热土,这种写作的坚守也让他成为当代新南方作家群中的佼佼者之一。他身上有着鲜明的湖湘印记,故事里无处不充斥着一种神秘感。童年的生活环境和氛围,也让他的文学创作带有了强烈的魔幻现实主义色彩。
※千禧年前后,一群迷茫的小镇青年,踏上出逃与寻找之路。郑小驴的小说擅长运用车的意象,在雪夜开下去的206、神秘浓雾里的二手中巴、汽修店的黑色轮胎……唤起了那些共同的年代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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