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苦难让他一生奔走,生活的诗意却从未熄灭 | 二湘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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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
文/枫叶
父亲的身体大不如前了,走路时,走两步歇三步,而且带着沉重的喘息,我们都为他的身体担心,而他总是轻松地说,“人年纪大了,都是这样,不要为我担心。”
年轻时的父亲,像所有的中青年一样,年轻、充满活力,有使不完的力气,用不完的精力。而现在,父亲个子不但变“矮”了,精神气儿也“蔫”了。看到他因衰老带来的巨大变化,我的心像被什么狠狠地“蛰”了一下,一种刺痛感漫溢全身。记忆把我拉回到往昔的岁月中,父亲年轻时的身影,在眼前慢慢清晰起来......
父亲出生于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是属于新中国红旗下长大的一批人。他在新时代的怀抱里长大,时代的每一个节点,叮叮咚咚,如鼓点一般,踩在他的心弦上,也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脑海里。
父亲读书时,正是三年困难时期,他在离家几公里远的一座由山庙改修的学校读书,学校坐落在一座高高的山顶上,位置偏僻,但却是那个时代稀缺的文化教育“圣地”,它承担了方圆几十公里学生的基础教育。教书的先生是一位颇有名望的某党高级官员,学问高,对学生宽严相济,很受学生和家长敬重,在老百姓中声望高。先生对待学生很严厉,如果学生没有完成作业,就让学生趴在石桌上,用二尺宽的戒尺啪啪啪地抽打学生的屁股。学生中有成绩不行的,被打得皮开肉绽,也是常有的事。用现在的眼光重新审视,估计先生把军队的管理模式和方法搬到了课堂上。父亲在这样的环境下,完成了启蒙教育,读到小学四年级,因为家庭变故,奶奶去世,他被迫辍学。
七十年代初,父亲二十出头,资阳四三一厂(原铁道部内燃机厂)招临时工,不知怎么的,文化程度不高的父亲,居然被选中了,而且被招入了后勤部管采购。
图源网络
工厂人员多,里面有些文化人,他们不仅懂得先进的科学文化知识,而且也精通书法绘画,擅长传统器乐,父亲在他们的影响下,白天忙工作,晚上坐在煤油灯下,认读汉字,并用废弃的报纸练书法,居然练成了一手好毛笔字。这样,只有小学四年级文化的父亲,作文脉络清晰,条理清楚,书法写得行云流水。工厂的日子很苦,但大家会苦中作乐,同事中擅长玩器乐的,父亲也跟着学,从零基础开始,后来也学会了吹笛子、拉二胡,懂得一点乐理。几年后,工厂转正考试时,父亲还是因为文化底子低,没能如愿以偿做一名正式工。
为了生存,父亲学会了一门手艺——石匠。
父亲家中兄弟四人,他排行老四,是家中最小的儿子,在那个缺吃少穿的年代,父亲家里经常断炊,吃了上顿没有下顿。到父亲安家时,他用自己在资阳四三一厂做临时工存储的仅有的四十多元人民币,跟母亲定下了亲事。母亲是家中的独生女,家庭条件比父亲家宽裕,母亲结婚时,外公已经去世,外婆给了母亲那个时代颇为“气派”的陪奁,就这样,父亲有了自己的小家。
改革开放之后,父亲正当壮年,他像当年所有的热血青年一样,在改革开放的浪潮中,成为一个时代的“弄潮儿”,他打点行装,奔赴在祖国的大江南北,在高山峡谷中铺路搭桥,肆意地挥洒着青春与热血。
八十年代,他去了四川的西部,在雅安、洪雅一带修建公路,做公路的堡坎。他承包了公路段,带着几十个工人在工地上昼夜苦干,甲方的预付款不能及时到账,工人们吃饭都成了问题,父亲跟甲方沟通未果,忧劳成疾,在工地的帐篷里生了几天的病,滴水未沾,工友们建议父亲跟当地的市交通局局长反映情况,在交通局的斡旋下,父亲“要”到了工人们的吃饭钱,军心涣散的施工队才重新上工。等到事情解决后,父亲掉了二十多斤肉,人瘦了一圈儿。这一年,工人们齐心协力,提前完成了施工任务。父亲和其中的两个工友,继续留在工地,等待甲方收方、结账。甲方测量收方时,一味的压缩土方,父亲和工友们据理力争,为工友们争取最大的权益。到年底,工程款如期到账。过年之前,父亲把工友们的血汗钱一一分发到他们手中。父亲知道,每个跟随他打拼的工友,都是拖家带口,每一分钱,都凝聚着全家的希望。那个时代,卷走工人血汗钱的事时有发生。但父亲为人正直,每一笔帐,都向工友们结算得清清楚楚。
有些年份,在甲方拿不到工程款时,没有回家过年的路费,万般无奈之下,父亲只得揣着厚厚的欠条,带着工友们爬火车,火车厢里装载着黑黑的煤炭,油亮油亮,铁轨延绵千里,铁路沿线,聚集着三三两两的小孩,穿着破烂,背着背篓。父亲先前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后来才慢慢明白,那是孩子在捡拾从火车上掉落下来的煤块。一个家庭,生火煮饭,父亲知道煤块对老百姓的作用。夜晚来临时,父亲借助着朦胧的月光,把沉重如石头般的煤块,推向车厢外,煤块滚落在地的咕咚声,被哐哐哐的火车声掩盖,其他的工友们也纷纷加入其中。就这样,一群为了生活背井离乡的人,用这种愚笨的办法,来帮助铁路沿线的人们。尽管,他们素不相识,但相同的生活境遇却让他们感同身受。帮助别入,如同帮助自己的家人,自然而然,无需矫饰。
那时的父亲,有的是干劲、有的是冲劲。
父亲常年在外。他辗转于各地,到过理塘、巴塘、西藏的布达拉宫,青藏高原特有的自然风光,高山、草甸、雪峰、成群成群的牦牛,给年轻的父亲以心灵的震撼。澄碧湛蓝的天空,绵延起伏的雪山,缓缓流淌的溪流......父亲口中的美景,是童年时期我们心中的诗和远方,我们对那个神奇而遥远的地方充满了无限的期待与向往,也对父亲充满了无限的敬意,却无法感知父亲外出谋生的心酸与无奈。
路途中,父亲曾遭遇过岩石滚落,与死神擦肩而过的惊惶;也遭遇车匪路霸的打劫,与当地藏族巧妙周旋的凶险与无助,这些,成年后的我们才慢慢体会和心疼父亲的不易。
父亲去新疆,好几天的绿皮火车,让父亲能够一睹塞外风光,黄沙茫茫,戈壁一望无际,残阳如血.....父亲每次说到这里,眼里总是焕发出光彩.他不能形容眼前的美景,如果他知道的话,他一定会用“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来形容西北高原的苍凉。
父亲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大自然的美景让他沉醉其中;宽阔嘹亮的歌声同样让他驻足倾听,忘乎所以。
九十年代初,父亲带着满满的希望去了特区,特区人民不怕苦、不怕累,干劲冲天的劲头感染了他。粤语歌曲《爱拼才会赢》欢快激昂的旋律和歌词,深深感染了父亲,让父亲产生了强烈的共鸣,“爱拼才会赢”也成为父亲一生的座右铭。
生活的苦难让他一生东奔西走,但生活的诗意却从未在他心中熄灭。
父亲喜欢吹竹笛,竹笛陪伴着他,他走到哪里,哪里就有悠扬的笛声。父亲把他对生命的坚韧与乐观、对生活的理解与倾诉,对孩子们的爱与牵挂,都寄托在一只短短的竹笛中。
父亲在家中时,遇上父亲好心情,我们就会在月亮升起,繁星点缀的的夜空下,黏着父亲拉他熟悉的曲子。那时的父亲,兴致高扬,如一个童心未泯的少年。只见他用粗实的手把竹笛拿起来,轻轻地放在嘴上,卯足劲,深情地在笛子上吹奏着。一阵阵悠扬的笛声,从父亲的手指上慢慢地流淌出来。这笛声,透过朦胧的夜色,伴着微醺的暖风,越过庭院,飞往四野,舒舒缓缓、悠悠扬扬,慢慢地在夜色苍茫的山村中弥漫开来,给宁静的乡村夜晚染上一层凄迷的色彩。父亲沉浸在笛声中,面色时而凝重、时而轻松。我们沉浸在笛声中,沉静而安详……
这是我们童年时,与父亲难得相处的暖心场景,它镌刻在每一个孩子的心里,现在回忆起来,依然能疗愈生活的创伤,给我们无穷的力量与爱的慰藉。
时光在不知不觉中悄然流逝,父亲年老了,属于他的“黄金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他不再意气风发,也不再干劲十足,他的背慢慢佝偻了,尽管他刻意挺直,但岁月的痕迹依然掩盖不住。他每一个神情、每一个动作,都在无声地诉说着他的衰老与迟钝。他不得不从他的工作岗位上退下来,把生活的接力棒交给弟弟,默默在旁,时不时用自己的人生经历告诫弟弟,少走人生的弯路。
弟弟成家后,在外闯荡多年的父亲,在城市定居下来。他过上了体面的“城里人”生活。但城市生活改变不了父亲的农民本色,城市的喧嚣与热闹安放不了他的灵魂,在鳞次栉比的高楼里,别人看到的是希望,是梦想,他看到的是僵硬的水泥钢筋,嗅到的是极度商品化下金钱的铜臭味,感受到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冷漠无情。是的,他不属于城市,城市不属于他。他们之间彼此难以相融,就如冰与火一样。
父亲说,他想回到乡下老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自由自在。是的,父亲属于土地,属于故乡那片生机勃勃、温热亲切,生他养他的土地。虽然,大半生在外打拼,但故乡的那片土地才是他真正的栖息地,也只有故乡,才能安放他一颗饱经世事沧桑的心灵。
去年夏天,我们把老屋翻修一新。当父亲迈着蹒跚的步伐踏在故乡绵软的土地上,青草的露珠打湿了他的双脚,田畴里稻禾的芳香扑鼻而来时,父亲贪婪地呼吸着清新的空气,他就像囚居笼子的鸟儿飞向了蓝天,也像干涸的鱼儿回到了水中,那一刻,他全身舒展,精神十足,元气满满,父亲一下子恢复了无限的活力。
这一天,他等得太久了。
也许,半生漂泊中,在雪域高原,抑或在风沙漫漫的西北高原上,在每一个风餐露宿的临时驻扎地,他也曾经历过“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的凄寒与思乡吧。只是,父亲没法用凝练的诗词来呈现自己当初的心境,但是,在他对往事的追忆中,父亲沉缓的语调,让成年后的我们,多少懂得了一些,但我们的想象永远无法抵达父亲追溯往事时深邃的眼神,那里盛放着他大半生沉甸甸的故事。
不屈与奋斗,悲悯与共情,是他的生命底色,也是他们那一代人的人生主题词。
罗芬,笔名枫叶,中学语文教师。四川省散文学会会员,曾参与中学生作文丛书的编写,所写专业类文章在《语文报》、《语文周报》等报刊发表,所写散文在《正道语文》、《语林别院》、《四川散文》等多家公众号推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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