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18岁嫁给父亲时,他已经有三个孩子 | 二湘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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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母亲》 图源网络
我的母亲和父亲
文/圣桑
01
母亲是18岁嫁给父亲的。那时父亲27岁,膝下有三个孩子,大的6岁,最小的还在襁褓之中。
去年母亲走的时候,一位年长的亲戚谈起这事时,对我说,“你母亲刚开始是很抗拒的。后来你父亲找过她几次,对她说,‘到我家你就安稳了,要不哪天民兵来了把你带走,就更麻烦了。我家是贫农,成份好,跟着我,日子会过好的。’”
不久母亲就做出了决定,走进了父亲的五口之家。那时我奶奶还健在,跟着排行最小的父亲过,年纪已近70。
小时候就听母亲讲起,她的父亲、我的外公在她3岁时就因病离她而去。外公本来是他家里四兄弟中最被赋予厚望的,会读书,字也写得好,那时正在县城半工半读,准备去考省城的学校。但是天不遂人愿,他早早就走了。不久以后,外婆改嫁到了30里外的另一户人家里,走的时候是带着母亲一起去的。但不知什么原因,母亲的奶奶没多久就把她带回了原来的家。从此母亲跟着爷爷奶奶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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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后,母亲一家被划入地主成份,她的爷爷成了大地主。那年她17虚岁。家散了,母亲只得辗转去到外乡安身,第二年暂住到了父亲所处村庄的一个远房亲戚家里。接着就有了开头所讲的故事。
从我稍懂事起,就知道母亲身体虚弱,全身这痛那痛,特别是上半年雨水多的季节。听她说是年轻的时候刚生下小孩不久,就得下地集体劳动;一天一阵风吹过来,就落下了那病。母亲共生育了六个孩子,第三个生下不久就夭折了。小时候母亲生活相对优越,而瞬间的家庭变故和婚后的多重辛劳,恐怕是她年纪轻轻就落下病根的缘故吧。
02
小的时候,就听母亲讲过,“以前那些当兵的真的苦,很多人连饭都吃不饱。一到开饭大家争先恐后抢着吃,小头目、厉害点的能吃饱,那些新来的、弱小的就吃点剩饭剩菜,哪吃得饱?”“连这事你都晓得?”我有些好奇。“我10岁的时候,很多当兵的就住在我家院子里。短的住几天,长的有半个月。”她答道。“哦。”我想着,那时的母亲,一定是个没有多少顾虑的小姑娘,时常在自家院子附近转悠着,不时观察着那些当兵人的一举一动。
可是,好景不长。“后来日本人的飞机炸了我们家两次,第一次我和奶奶真是命大。”她接着说,“奶奶拉着我刚跑出屋外不远,就听到后面‘轰’的一声巨响,回头一看,我家靠边的两间房子全垮了。”
飞机走远后,母亲和奶奶呆呆地站在院子外面。这时,不远处的稻田里瞬间冒出一个个人头来。原来那些当兵的听到警报后,早早钻进了齐腿高的稻田里,也没招呼她们一声。
长大后读了一些史书才知道,太平洋战争爆发后,美国人为提振士气于次年4月轰炸了东京;轰炸机的返程目的地是位于浙江西南的衢州机场。日本人为报复发动了旨在摧毁衢州等地机场群、打通浙赣铁路线的“浙赣作战”,也就是我们所称的“浙赣会战”。借住母亲家的应该就是此次会战进驻衢州的部分国军将士。
母亲的家坐落在一个名叫花园岗的村落里。花园岗位于老城区西侧,东西走向,和城区隔着一条数百米宽的衢江。山岗坡度不大,但从江边到岗顶有三四里路的距离,可谓易守能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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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赣会战打响后,金华、衢州等地不久就相继沦陷。日本人来了后,冲进每个村庄、农舍扫荡。母亲一家也成了难民。“有一天,奶奶带着我往前跑,突然听到前面嗖嗖嗖的刺耳响声,抬头一看,不远处的两座山头上一串串子弹夹着火光、烟雾飞向另一边。奶奶慌忙拉着我往回跑。”母亲说,“我们也碰到过日本佬,幸好奶奶身上没有带什么。”母亲接着讲,“我亲眼看到,一个年纪蛮大的老奶奶大概把银元扎在了腰带里,一个日本佬让她解下,老人犟着不肯,日本佬拿起刺刀就戳过去。”
几个月后,日本人陆续撤走。母亲一家人的生活渐渐恢复了平静。接下去的国内战事对她家没有带来很大影响。而在母亲看来,后来的家庭变故和自己的婚姻八字都是命运的安排。
03
到我懂事时,母亲已不再下地干农活。那时哥哥姐姐们都已成为做各种家务农活的好帮手。平日里母亲特别讲卫生、爱整洁。家里各式各样的东西她都梳理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小时候还看过她做剪纸、扎花之类的活。
以前的农村,烧水做饭用的都是柴火。但进山砍次柴,要早出晚归,挑上百余斤的担子,走过十多里的山路,十分艰辛。母亲为这想了很多办法,她把晒干的落叶、野草、牛粪等当燃料。这些东西不太好烧,但母亲总能把它们烧得旺旺的,我们打小也没有吃过一次夹生的粥或饭。
母亲信佛,特别有怜悯之心。七八十年代的农村,用餐时分碰到上门讨饭的事儿并不鲜见。记得母亲每次都会盛上满满一碗饭菜,倒进他们的饭碗里。
母亲性格温和,记忆中对我发脾气的时光并不太多。70年代末,传统戏剧、民间艺术等慢慢得以恢复。母亲爱看爱听越剧、道情等,有时也带着我一起去。我不耐烦了就会在一边捣乱。但母亲却不像平时,她会严厉呵斥,不肯让步,我也只得悻悻作罢。
我在家里排行老小,平日里母亲让我跟着大三岁的三姐做些采猪草、耙落叶之类的轻活。十来岁时,第一次跟着三姐到井里挑水的情景仍记忆犹新。
记得到了井边,三姐帮我吊上水,让我先回。我挑着两小桶水,急匆匆走过三四百米的平路,艰难迈上院子前的七八个台阶,摇摇晃晃进了家。水缸放在后屋的厨房里。我还算小心翼翼地穿过主屋堂前,正准备出后门时,前面的水桶“砰”的一声撞到了门框上,水晃了一地都是。母亲听到声音,从后屋出来发了脾气,“长这么大了,挑个水还这么不成样。”二姐赶忙从屋里跑出来,接过我的担子,说,“好了好了,他刚开始挑嘛,哪有那么好的”。后来母亲常让我跟着三姐挑水,我也越来越稳当了。
三姐现在还偶尔提起,当时我跟着她干活,老要和她拌嘴,还经常耍点小聪明想偷懒。这事想必母亲也晓得一二,但印象中母亲很少为这事呵斥我。这大概就是旁人所说的对老幺的一种宠爱吧。
04
小时候大多跟着母亲,而印象中的父亲总感觉有些威严。平日里能和父亲面对面的大多在饭桌上。父亲话也不多,常常三下五除二就吃完了。母亲平时也会悄悄拉过我说,“上桌了不能光想着吃菜,要多吃饭。要让你爸先吃饱,这样才有力气干活。桌上的菜你爸不会吃完的,会给你们留着的。”
上了初中,我读的是离家大约十里路的区属中学,外地生全员住校。我们每周六下午回家一趟,周日下午带上够用一周的米和菜返校。母亲每次都会准备好能做出来的最好的一大罐菜让我带上,里面几乎次次都有肉。要放在平日的餐桌上,那是馋嘴不行的。带到学校后,头两天吃得还算津津有味;但到了周四周五,渐渐就变得难以下咽,饭量也跟着越来越小。
记得那年国庆前一周的一个下午,我开始感到肚子隐隐作痛,但到了晚上有所好转。熬过三四天放假回到家,肚子又开始作痛,还比前次厉害。随后几天父母亲两次带我去公社的医务所看病。医生按照胃病配方开药,不见好转。记得第二次回家途中,我痛得路都走不了,父母亲轮流背我走了好几里路。他们并不高大健壮,两人都是气喘吁吁。到家后,父亲用一个晒干货的大号竹编薄篮自制了一副担架,可以和哥哥一起抬我进医院。
后来去了大一点的区属医院看门诊,诊断为胆囊炎。吃药后疼痛仍然持续。母亲和我一样,多日没有睡上完整的觉,都变得憔悴。父亲脸上也多了份忧虑。
第二天母亲催促着父亲,抬我到这家医院住院治疗。我记得十分真切,一位40岁上下的女医生在我肚子上下按压了两三分钟,马上说,“是蛔虫冲胆。还算来得及时,要晚两天,可能要手术了。回病房把这药吃了再观察。”吃了药后,下午疼痛完全消失。那天晚上,母亲和我一周来第一次睡了好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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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院后,父亲亲自送我回学校上学。记得父亲在前面挑着我的行李,我在后面跟着,一路上没说多少话。两人走村道、穿弄堂、过摆渡,不久就到了学校所处的镇子上。父亲特意带我进了一家商店,摸出布袋做的钱包,为我买了一盒饼干带到学校。当时店里除了我们父子,大概还有一两个男人。到了学校,父亲帮我放好行李就走了。这是我记忆中第一次和父亲这么长时间单独在一起。
周末回到家,母亲拉过我说,“你爸爸前几天送你到学校,在店里给你买饼干,大概拿钱包的时候就被翦绺盯上了,回家的路上他发现钱包被偷了。”“有多少钱?”我问。“50多块。家里钱是你爸爸管的,你这次看病花了20几块,剩下的都在那。”母亲答道,“唉,看得出来,你爸爸他比谁都难受。我没说一句埋怨的话,就说儿子的病看好就好了,那些钱就当作看病买药用掉了,是翦绺帮儿子吃了那些药。”我听了,马上兴奋起来,“好,就让他帮我吃药吧。”
后来听二姐说,家里本来根本没攒起那么多钱。是一个多月前,父亲把家里多年来吃旧存新攒下的两担小麦拿去卖了,一下多了四五十块钱。“俺爸那天叫上我,一人挑上一百多斤的麦子,走了20里路才卖掉。一路上压得要死,歇了好几会才到那儿。那边的价钱比我们这儿要贵一分多钱。”二姐提起这事时说。从那以后,看到父亲每次出远门,都会让母亲把钱包缝到贴身的内衣里。
05
以前的农村,到了晚上或农闲时光,村民们都喜欢相互串门,或闲聊,或嬉闹,更想整出点有乐趣的东西。和父亲有关的一个故事在那个年代的村子里流传蛮广。说的是有一天,一众人在一户人家里闲聊、转悠,当看到猪圈里有只养了两个来月的猪仔时,便来了兴致。大家纷纷加入到猜猪重量的游戏中,有两人还为此下了一包烟的赌注。他们一人猜32斤,一人判35斤。这时父亲恰好经过那儿,他在这方面早已小有名气,就被众人吆喝着加入进去。父亲用小笤帚拨弄着小猪,让它走了两圈后,马上给出答案,32斤半。大家迫不及待地等着过称,一称不多不少正好32斤半。
到了高中,我进入离家20多里路的城区读书。父亲送我第一天上学的情景至今还印在脑海里。天刚蒙蒙亮,父亲就挑上我的行李,催着我一起去赶第一趟班车。进校后,我们先到自己班级的教室报到,班主任老师早已在那儿接待。记得父亲递给老师一支烟,然后就站在门口等着。我跟随一位同学去医务室体检。半个多小时后,我回到教室,父亲还在门口一侧等着。那时教室里的其他同学和家长都已离开,老师就领着我俩去了寝室。我相信,这段时间里,父亲也不会和班主任老师有很多交流,但老师一定有了他自己的判断。
过了两三个星期,我寝室的一位同学丢了一条长裤。那时同学之间还不甚了解,和我同村的另一班级的伙伴经常来寝室找我。不少同学就把我当成了重点怀疑对象,并反映到班主任那儿。后来大家还为那位同学捐款,但是班主任从未因此事找过我或给过什么暗示,我也没有因此承受太大的压力。我想那必定是老师在开学第一天就对我们父子有了基本判断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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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上了大学,接着又读研读博。家里经济条件虽然一般,但父亲总是说,“你只管上学就是,读到哪儿都行。家里的事你不用愁,钱么我和你哥会挣的。”
等我走上工作岗位,父亲已年逾70。几年后我在工作的省城有了独立的房子,母亲本想拉着他一起过来小住几日,但父亲执意不肯。直到年近80,父亲才来过我这儿一趟。
父亲80岁那年,我回高中母校参加50周年校庆,当地报纸发了一篇对我的简单采访报道。母亲在电话里说。“你爸爸原来不知道这事。是村子里你的小学老师看到他,拿出报纸念给他听的。他听了特别高兴。”父亲上了年纪后,视力越来越差,报纸电视很少会看。
四年后的元旦前日,我接到电话匆匆赶回家。父亲躺在床上,睁开眼睛还能认出我。“今天稍微好转些,早上扶起他还能吃下一点。”母亲对我说。“要不要再送医院看看?”我走到一边悄悄问。“这个时候都是从医院接回家,哪有往医院送的?医生也没说有特别的病,就说年纪大了。”母亲回答道。
又过了10天,我到家时,父亲已经呼吸急促。两个小时后,他永远闭上了眼睛。第二日,天上时不时飘下一阵阵的小雪花。送走父亲后不多日,百年未遇的冰雪天气笼罩了整个南方,历时将近一个月。
06
父亲走后,母亲坚持独立吃住十来个年头。到了耄耋之年,母亲洗衣做饭已经力不从心,才改由兄弟姐妹轮流照顾。这个时候,她有两件事越来越不肯让步,一是有点病痛不愿上医院,二是自己手头不愿留余钱。
不久以后,全国上下开启了前所未有的疫情防控。那年2月底,接到哥哥电话,“妈妈在家摔倒了,躺在地上,腿脚动弹不得,肯定骨折了。……,人还清醒的。”我和母亲通了话,“……,这次一定要去医院,不去不行。”母亲默许了。据她回忆,自己一早坐在大门一侧的凳子上慢慢梳头,刚要起身就不知怎么摔到了地上。经诊断是股骨头骨折。幸运的是,手术后三个多月,母亲还能下地走路。
疫情几年出行受到影响,和母亲更多的是电话交流。每次聊天,母亲都会半调侃地说,“没办法,阎王没到时候,就是不收我。……,每次要是多吃一点点,它就不舒服;吃少了呢,一会儿还会知道饿。就这样子,你不用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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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防控进入第三个年头,母亲也到了鲐背之年。那年国庆长假,我们兄弟姐妹八个家庭、四代人为她过了90岁生日。那天母亲气色很好,为她唱生日歌时还和我们一起拍手。母亲事前就已约定,这次只团聚免收礼。后来一位外地工作多年未见的外孙定要给她留下一个红包,第二天她就让我想办法回赠过去。
那段时间母亲由二姐照顾。疫情放开后,二姐一家陆续染病。幸运的是,母亲并未感染。到了春节,病毒还在肆虐,大家不得不推迟走亲访友。
正月初八午后,二姐来电焦急地说,“妈妈吃过中饭小解后,站不起来了。现在躺在床上看着不好,你赶快回来。”过了十几分钟,又听到二姐的电话铃声。她哭着说,“妈妈她走了。”
送别母亲的途中,二姐说,“妈妈走的时候没有落下一顿饭、一次大小便,是安安静静、干干净净走的。”“这正是她老人家最希望的。”我喃喃地说。
我的母亲就这样走了,她没留下一句怨言、一分钱财。是的,她好像什么都没留下,但又好像什么都留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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