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萍,如何识别一个假天才| 二湘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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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识别一个假天才
文/韩福东
阿里发了这样一个声明:
一个朋友在朋友圈说:
阿赛拜姜至少包括3个内容;一是师生参赛共同造假,二是阿里的虚假宣传和误导以及师生等合谋愚弄公众,三是媒体以及其他相关方的失职狂欢。阿里今日声明对第一点轻描淡写,对第二点完全遮掩和无视。第三超出了阿里的范畴,未见任何相关方反省、道歉、追责。在这其中,我们看到了阿里的成色,社会的面目。如此轰动事件,若这样蒙混过去,下一个阿赛拜姜将加速而至。
西尔维娅·娜萨的《美丽心灵:纳什传》是我今年读的第五本五星好书。没有人不喜欢天才的故事,哪怕这个天才有些古怪——甚至我们可以说,越古怪的天才,群众越热爱。由这本人物传记改变的电影《美丽心灵》,可能是知名度最高的天才剧情片,我最近又重温了一遍,最大感受是:导演是懂流量密码的,这部斩获包括最佳影片在内的奥斯卡4项大奖的影片,将纳什均衡的学术成就归结为爱情的激发,这和事实有严重的偏离,但对吃瓜群众却友好得无以复加。
我读了几本有关天才的书,除了《美丽心灵:纳什传》,还有理查德·费曼和莱顿的《别逗了,费曼先生!》、贝尔的《数学大师:从芝诺到庞加莱》以及马修·萨伊德《天才假象:从刻意练习、心理策略到认知陷阱》。这最后一本,和我更早些阅读的格拉德威尔《异类:不一样的成功启示录》、艾利克森《刻意练习:如何从新手到大师》类似,都试图揭穿公众认知中坚不可破的所谓天才想象。
关于天才,我们到底有多少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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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任何意义上,费曼都可被视为一个天才。他兴趣如此广泛,痴迷于物理学,却也热衷绘画、古巴手鼓和桑巴音乐。他似乎就在玩乐中得了诺贝尔物理学奖。读他那本史诗级畅销自传《别逗了,费曼先生!》,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参加“曼哈顿计划”期间,乐此不疲去破译各种机密保险柜,而且大部分都成功了。而他如此做的目的,仅仅是喜欢经由某种炫技获得赞美,或者令同事陷入不明所以的窘境。费曼带有某种表演型人格,但骨子里是乐趣驱动,如他自己所言:“我喜欢解难题和解密码,因此在看到那些杠杠点点的时候,我想:‘我这可有得玩儿了!’”。
费曼符合很多人对“天才”的刻板想象:天才就是可以不费吹灰之力达成普通人穷尽一生也无法完成的成就。原因无他,仅仅因为他们是天才。
在数学界,更常被提起的天才是高斯。他出身贫寒,祖上三代都是类似园丁、砌砖工人这样的底层体力劳动者,但据说他3岁就能纠正父亲的借债账目,12岁就开始怀疑元素几何学中的基础证明……他后来的成就当然无与伦比,美国数学家贝尔在那本90年前出版、迄今仍在流传的《数学大师》中这样评价高斯:“阿基米德、牛顿和高斯这三个人,在大数学家中自成一个等级,试图按照功绩排列他们的位置,不是普通人做得到的。
这三个人都在纯数学和应用数学方面掀起了浪潮:阿基米德评价他的纯数学高于它的应用;牛顿把他的数学发明应用于科学,似乎为这样做找到了完全正当的理由;而高斯宣称,干纯数学还是应用数学,对他都一样。然而,高斯还是把高等算术,他那个时代最不实用的数学研究,推崇为全部数学的皇后。”
在《数学大师》中,我们能读到各种离奇的优秀传主,有些根本并不经由传统的科班求学路径。但即便我们再相信天才话语,仍有两个根本性的不同需要得到解释。第一个不同是,天才必然留有表现的痕迹,对一个数学家而言,30岁已是智力衰落的开始,天赋通常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展露无遗。
传统历史叙事中有太多虚假的典范,从大字不识一个的六祖惠能到近年风靡的“龙场顿悟”王阳明,似乎智识是内心本具、不假外求的,可以一夜之间从无知无识者变为洞悉宇宙真相的大师。这种反智叙事的现代版,就是去笃信一个没有成长痕迹的横空出世的天才。
第二个不同是,我们在每一个“天才”身上都能发现发自肺腑的热爱,以及因热爱而产生的念兹在兹的思考与钻研。费曼就是如此,他说:“我生于无知,而且只有很少的时间来改变各种无知的状况。”这可以用来解释他何以用极大的好奇、热情与刻苦投身知识的学习与创造。高斯、纳什以及所有我们已知的天才型人物,莫不如此。纳什甚至在患有精神分裂症的数十年间,也没放弃数学。
这将引入我们需要讨论的第二个话题:“刻意练习”对一个天才而言有多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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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讨论“刻意练习”的书籍中,格拉德威尔的《异类:不一样的成功启示录》是最著名的一本。他在这本书中提出“一万小时定律”,意即任何人要在任何领域出类拔萃,脱颖而出,需要至少认真投入10000小时以上的努力。
格拉德威尔是记者兼作家,2005年曾被《时代周刊》评为“100位最有影响力人物”之一,他的社会学研究常常借助最新的心理学实验成果,看上去很有实证精神。我还读过他的《引爆点》《眨眼之间》《大开眼界》等书,很受启发。但我感觉他最大的问题是援引的心理学研究成果有些并不具有统计学意义,在此基础上,他又时常会作一些逻辑上并不严密的断言。
“一万小时定律”也是如此。格拉德威尔依据的是心理学家艾利克森1993年的研究成果:对一个音乐学院三组学生的跟踪调查显示,到20岁的时候,卓越小提琴演奏者已经练习了一万个小时,优秀学生则练习了8000小时,而那些未来只可以去当音乐教师的人练习时间只有4000小时。但是这个“定律”后来遭到艾利克森本人的否认。有几点理由:不同专业领域的技能练习时间并不存在最低一万小时的阈值;天赋仍然会有影响;除了练习时间,练习方法也很重要……
所以讨论“天才”与“练习”的关系,最好还是看艾利克森本人的著作——也就是上文提到的《刻意练习:如何从新手到大师》。这本书的一个著名结论是:天才是训练的产物。该书一开始,以音乐天才莫扎特为例,他被视为“天才”的一个证据是,年幼时就对各种乐器的音调具有准确的辨别力,这是很多成年音乐家都无法匹敌的。但是放到今天,这种能力早已不再高深莫测。这就是训练的结果。还有“完美音高”天才,几乎无一不是在孩提时就开始接受音乐训练,超过6岁的孩童如果还没能产生“完美音高”,基本上不可能再训练成功了。
艾利克森说,从小进行的刻意练习,可以改变大脑神经元的连接,产生新的适应能力。这已是脑科学领域的通识,虽然关于它的细节还有待进一步的研究。
《刻意练习》中举了很多的例子,从艺术、体育到科学界,不一而足。“事实上,许多曾获得诺贝尔奖的科学家,其智商甚至还达不到门萨俱乐部的加盟标准。”艾利克森说,“我们很难预测谁将登上任何一个特定行业或领域的巅峰……如果基因在其中发挥作用,那么,它们的作用会慢慢消失,而以下因素更突出的作用会显露出来:他有多大的可能性从事刻意练习,或者那种练习可能多么有效。”
我觉得艾利克森的论述是有说服力的——虽然他可能过低估计了基因的作用。但即便我们将所谓的“天赋”权重再作提升,也很难否认“刻意练习”在通往“天才”的道路上所发挥的决定性作用。
科学日益精细化,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不站在前人的肩膀上而有杰出成就。这也是为什么人类数千年来并没有明显的基因进化,但各个领域都开始经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一方面得益于知识的积累与分享,另一方面则是专业分工后“刻意练习”的结果。
《天才假象:从刻意练习、心理策略到认知陷阱》的作者萨伊德是英国乒乓球名将,毕业于牛津大学,现为《泰晤士报》专栏作家。作为一个一度被视为“天才”的人物,他也以自身经历来告诉大家,刻意练习在通往“天才”的道路上有多么重要。
所以,如何识别一个假天才?如果一个长期以来的学渣,突然在极短的时间内,并没有经过刻意练习,就在其并不最感兴趣的领域碾压同侪,成为一个天才人物,这在概率上就几乎是不可能的——至少显得可疑。
刚刚发生不久且基本终结的“姜萍天才事件”,无疑是今年最重要的公共事件之一。虽然“天才”的支持者一再否认其意义,但我相信,它的公共价值随着认知撕裂的加剧而变得愈发重要,数十年后书写社会史与认知史,这是最重要事件与议题之一。
《上帝掷骰子吗:量子物理史话》作者曹天元是我非常喜欢的科普作家,这一次他也参与了“姜萍天才事件”的讨论,在“上海书评”上刊发了《“理性对话”与“贝叶斯推断”》,明确表示“这件事确实值得质疑”:“对理性讨论来说,最麻烦的是双方在底层逻辑上就无法达成共识。特别是在不接受贝叶斯推断的基础上,又非要以极高、甚至不可能的标准来要求对方承担举证责任……一个典型的例子就是不承认概率,凡事都要求’百分百确认’”。
这一次围绕“天才事件”所展开的全国范围激辩,有一个很有趣的现象,理工科出身的人基本持质疑态度,而文科阵营中中则比较分裂,其中不乏知名学者坚决反对质疑。质疑者大多在讲证据、概率、逻辑与智识,而支持者则更善于道德与身份话语,比较流行的见解是:质疑者是“看不得别人好”、“厌女”、“瞧不起中专生”,是阴谋论,我熟识的一些大V则直接指控质疑者“没有德行”、“猥琐”。
以上虽是一个相对简化的归纳,但在基本面上并不会有太大偏差。当然随着讨论的深入和更多新证据的涌现,有很多人改变了态度,尤其在北大数学系教授袁新意撰文表达质疑之后。我认识的一个媒体中层就表示,他是看了这篇文章后开始相信之前的报道是在支持一个“冒牌的天才”。
袁新意的文章的确是一枚重磅炸弹,但他文中所说其实无甚新意,基本上都是早已被质疑者说过多少遍的内容。有一些更符合贝叶斯推断的质疑点,譬如“主=6”的书写错误,他甚至完全没有提及。这说明普罗大众的内心深处,还是尊重权威的。
但“尊重权威”是一柄双刃剑,它会消弭受众自主判断的能力,如果一个时代身份与道德话语流行,大众就有可能被“政治正确”的权威带入沟中。
上文提到物理学家费曼,他一生都在“强烈地反对权威”。他说他父亲教给他的第一件事“就是不要尊重权威。”
当然,我觉得对我辈凡夫来讲更准确的说法应是“尊重权威,但不迷信权威。”尤其在社科领域,因为学理缺乏真正可证伪的标准,导致各种伪滥专家盛行。很多享有盛誉的学者,并不因其有多少真知灼见,而很可能只是因为提出了某个有影响力的概念,或者顺应了时代流行的偏见。
费曼曾参加过长岛举办的一个社科学术会议,他被那些论文惊呆了:缺乏基本的定义,论述的逻辑也很有问题……一些简单的论断被描述的“花里胡哨”,等他仔细将某些晦涩的句子破译后,发现“它却空无一物”。
在“天才事件”的讨论中,我们也能发现很多令人震惊的观点。譬如全球5万人参与、奖金约400万元、被各大主流媒体背书的数学竞赛,被很多意见领袖说成是“私域”,造假与否无关公共利益;一位著名法学教授将公域的合理质疑等同于刑诉法上的有罪推定;还有人说质疑者卖弄智识,但反对质疑才是善良的……这个世界真是太草台班子了。
我曾在朋友圈写过一段话:复杂社会,善恶通常奠基在智识基础上,朴素的道德感未必能达致善良,很可能是在助恶。“天才事件”争论中,我们看到那么多的意见领袖没逻辑没智识,有的更多是带有遮蔽性的框架知识。英国BBC在2013年制作的纪录片《神奇的费曼先生》中,称费曼是“科学史上最有魅力的传播者”,如果他能多参加几次社科学术会议就好了,这或许能激发他的兴趣,成为该领域的一条鲶鱼。
回到本文开篇提到的《美丽心灵:纳什传》,虽然我给它打了五星,但并不喜欢它的译者后记。纳什患有数十年精神分裂症,晚年接近康复,被认为是极罕见的自愈者之一。没有人——包括这本书的作者和她采访的诸多专家,能就此给出精准的解释,但译者后记却将此称为“那只能是爱的奇迹”。我可以接受电影版《美丽心灵》作类似的演绎,它毕竟是文艺作品;但在一本严肃的非虚构传记后记,作此毫无逻辑的演绎,真是狗尾续貂了。
缺乏逻辑和智识,这片土地上就会不断涌现各种想象中的天才。
韩福东:原南方都市报首席记者,历史作家,著有《大宋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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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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