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淳:老屋·外婆
几场连绵的秋雨总算浇冷了闷热的空气,人的心情如迷途的孩子找到了回家的路。中秋佳节临近,人们又迎来了圆梦的时光,但有些梦看来是难圆了。
那天,在康莲粮店听一位中年妇女说:坚持喝一种用墙上草泡制的茶对糖尿病患者大有好处。在我的追问下她告诉我:那种草叫凤凰草。凤凰草呈淡绿色,每株有六七根茎叶。她怡然舒展的叶仿佛孔雀的尾羽,同铁树的叶子相似,只是长得更纤巧玲珑一些。凤凰草是稀有之物,最怪的是她生长在潮湿的墙缝里,可算草中之宝。
舅舅家族旧宅子上就生长着我一直想知道其芳名的凤凰草。那座旧宅子在村上是最大的。在我们那两个生产队的小村子,大人、小孩都称它为“新房子”。新房子是村上仅存的象样的老房子,可算着古建筑的活样本,像一棵发着新芽的枯树,向人们讲述着乡村的兴衰荣辱。新房子的建造还有一段鲜为人知的历史:乾隆末年,一个叫咸平山的风水先生给一位刘姓官员择坟地,选到了一块荫庇子孙的山羊地,并令人信服地在地的某一处当场挖出一对羊睾丸一样大的卵石为证。一段时间过后那官员之父便葬在了山羊地。在官场上走出困境并迅速发达起来的刘姓官员,为答谢风水先生,送给他一大笔银子。新房子就是用这笔钱建起来的。听外婆说,房子还未完全竣工,风水先生便死了。新房子呈方形,共有两进四厢十间,另有东侧偏房两个半间,二层为木楼,室室相通。由南向北主通道分别为轿子门、天井、大厅、二道门、天井、后厅与偏西的后门。
二百多年的风雨侵蚀,蝼蚁蛀咬,新房子已失去昔日的风光,惟有一簇簇生机勃勃的凤凰草仍诉述着它曾经的辉煌。二十多年前,还能看到扫硝人来光顾这座老宅子。现在,似乎很少有人关心它了。轿子门的正面上方有倒置的“八”字样飞檐,与天井相对的那面上方刻着“天、官、赐、福”四个小字。在用两个寿字相连的浪花状植物花纹簇拥下,刻有“绍、我、箕、裘”四个大字,门楣上的白色石块上雕着一个精美的“福”字。这是一幅恬静的风景画,一幅古人生命的意象图。轿子门两扇厚重的木门曾多次抵抗过盗贼、土匪的惊扰,门外两边墙壁上各有一块牛鼻子状的拴马石,门前西侧立有四十公分高的跨马石。我和十二个表兄弟姐妹就是在骑着跨马石的游戏中走出童年的。
天井地面是用磨光的青石板铺就的,孩提的陀螺还在童心中旋转着。风起雨落,瓦楞吹响了支支竹笛—嘀哒叮咚,青石板上黄豆大的珍珠飞舞着,跳跃着,合奏出一首欢快的乐曲。每到此刻我会坐在厢房的门槛上把小脚丫伸进直下的雨流里。
新房子盖好后不知用眼泪嫁出了多少姑娘,也不知用花轿迎进了多少新娘。外婆是从西边梅村李家迎娶过来的,下了花轿,跨进轿子门,为两代单传的咸家生了四男两女。太婆一直用“新娘子”称呼外婆,刚上小学时我仍迷惑不解,人家新娘子是年轻的姐姐,外婆这么老还能叫新娘子?
外婆是小脚,但要到水田里栽秧。她不识字,却识事;能吃苦持家,并且村里人缘极好。四个舅舅与母亲全仗着她才能长大。能写一手漂亮毛笔字的外公,大概生来就是享受的,吃大烟、上茶馆是他的嗜好。
从小到初中毕业我一直住在外婆家。白天我将糖罐、糕点坛子翻个遍,晚上睡醒一觉时,外婆便拿一枚红枣放在我嘴里,那甜蜜涨满了童年的风帆。
外婆虽不识字,却能讲很多故事。我记忆中第一个包公形象就是通过“狸猫换太子”的故事树立起来的,多年后读《三侠五义》好像在温习外婆讲过的功课。外婆的思想无疑是旧式的:佛道神仙、忍让、行善积德、正直做人等等可算自己思想最远的源头。外婆当家后,能把一个衰落的穷家十几口人打理的有条不紊,和乐融融。我至今仍记得外婆家围着两个八仙桌吃饭时的热闹场面。
外婆一生乐于助人,村上人人尊敬她,在我心中是一个完美的人格范例。外婆有一个缺点:她不愿让子孙远离她外出谋生。二舅、三舅都是因为她错过了去上海工作的机会。十五岁我高中毕业去当兵时,外婆大哭一场,说母亲不应该让这么小的孩子去那么远的地方。但村里的孩子不走出去学习、工作,那片过多使用化肥、农药的土地还能给过多的人口提供什么呢?
八五年秋天,外婆以八十一岁走完了她无悔的一生。母亲像千万个军属一样,为了让孩子安心服役忍着悲痛未将这恶梦般的消息告诉我。回乡探亲时,母亲和我到外婆坟上烧纸,坟上已长满青草,一圈松柏已有一人高。母亲痛哭不已,我久久地伫立在坟前,面对着永远的遗憾。
现在村里已没有一棵神话般的古树,也少有能讲“狸猫换太子”的老人。村子长大了,村里的路却变窄了,挤得连开槐花的老树都砍掉了。新房子里出生的一家家搬进了两三层的水泥笼子里,只剩下四外公(母亲的族叔)与四舅舅在老宅子西侧住着。东侧厢房早就漏雨了,一根斜梁在支撑了两百多年后终于折断,部分瓦楞随时可能坠落,一小段东墙已坍塌。麻雀早已不来筑巢,燕子的歌声只在逝去的时空中回响。新房子像一位饱经沧桑、半身不遂的老人,没用了,不再引人注目。惟有凤凰草仍摇曳着老人儿时的歌谣,煤油灯旁的外婆和新房子已凝固在永恒的童年里。
——榕树下 首发 刊于《足迹》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