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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海生:由安大簡《詩經》論仇的上古音

賈海生 浙江大学马一浮书院 2023-06-25

内容摘要:以安大簡《詩經》與《毛詩》相較,互爲異文的現象比比皆是。其中與仇互爲異文而現有的上古音構擬方案却不能解釋相通的音理。在字書、韻書記載不足的情況下,利用體現上古音特點的閩語方言資料重新審核仇的上古音,可以得出與仇同音的結論。

關鍵字:安大簡 詩經 上古音


自顧炎武繫聯《詩經》韻字、離析《唐韻》部居,分上古韻爲十部以來,經過江永、段玉裁、江有誥、錢大昕、章太炎、黄侃、曾運乾、王力等學者的不斷努力,上古漢語韻分三十部的音系結構已成爲共識。自高本漢利用漢語方言構擬中古音、上古音的音值以來,經過中外學者在歷史語言比較方面的不斷探索,上古音的音值亦漸趨明朗。然而隨着先秦時代銘文、竹簡等新材料的不斷出現,一些常用字的上古音構擬不得不接受各種新見材料的驗證而重新審核其音值。


仇在《詩經》中屬於入韻字,《兔罝》云“肅肅兔罝,施于中逵。赳赳武夫,公侯好仇”,逵、仇爲韻,《無衣》云“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于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袍、矛、仇爲韻,則仇在上古音系統中歸入幽部,自顧炎武以來皆無疑議。至於其聲紐,古今中外的音韻學家皆據其中古音讀巨鳩切(gjuw)而擬其聲母爲*g-,如高本漢,陸志韋*gɪɯg,李方桂*gjəgw,董同龢*ghjŏg,周法高*gjəw,王力*gĭu,白-沙*[g](r)u,鄭張尚芳*gu。古音學家之所以對仇之聲紐的構擬皆無例外,就在於文獻典籍中仇之切語除巨鳩切外,不見另有其他切語以爲證據。然而新見戰國時代的竹簡提供了重新審核仇之上古音聲紐的新材料。


郭店簡《緇衣》引《詩經·關雎》之“君子好”證理,[1]傳本《禮記·緇衣》引作“君子好仇”,《漢書·匡衡傳》亦引作“君子好仇”;安大簡《關雎》之“君子好”、《兔罝》之“公侯好”,《毛詩》分别作“君子好逑”、“公侯好仇”。綜合簡本與傳本《詩經》而言,、仇、逑互爲異文,而皆不見於後世字書、韻書。王先謙據漢代以來傳詩恪守家法的譜系,斷《魯詩》《齊詩》傳習的文本字作仇而《毛詩》則字作逑。[2]安大簡整理者分析字是從戈棗聲而則是從戈棗省聲,斷二字皆是仇之異體,同時還指出(仇)是本字而《毛詩》作逑用借字。[3]毛傳於《關雎》之“好逑”訓逑爲匹,而於《兔罝》之“好仇”不置一辭,則其意以爲仇亦訓匹。鄭箋於兩處皆以“怨耦曰仇”爲釋,則其意逑是借字。《爾雅·釋詁》云:“仇,匹也。”郭注引《關雎》中的詩句爲證,其文作“君子好仇”,與《毛詩》不同。《説文》云:“逑 ,斂聚也。从辵求聲。《虞書》曰:旁逑孱功。又曰:怨匹曰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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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1]荆門市博物館《郭店楚墓竹簡》,文物出版社,1998年,第20頁。

[2]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中華書局,1987年,第10頁。

[3]安徽大學漢字發展與應用研究中心編,黄德寬、徐在國主編《安徽大學藏戰國竹簡》(一),中西書局,2019年,第70頁。



《毛詩釋文》云:“逑,音求。毛云:匹也。本亦作仇,音同。鄭云:怨耦曰仇。”若匹耦之義果然符合作詩本意,則斷仇爲本字、逑爲借字,有文獻記載爲證。


安大簡整理者既斷爲仇之異體,而從棗聲、仇從九聲,則二字在上古音系統中聲必相同。若就流行於戰國時代的簡本《詩經》而言,用字而不用仇字,説明是當時通行的文字,而仇是漢代古文學家傳詩使用的同音異體字。因此,字一定代表了先秦時代的讀音而仇字的上古音可據字論之,不必拘泥其中古音巨鳩切而定其聲母是*g-。因傳世字書、韻書中仇字僅有巨鳩切一音,考察其上古音的聲母,不得不借助體現上古音特點的方言資料。


自高本漢敏鋭地指出現代閩語完全不同於隋唐時代的長安方言而長安方言衍生了所有其他漢語方言以來,白一平、沙加爾遂將上古漢語定義爲閩語與中古漢語的共同祖語,構擬上古漢語的聲母系統時,除了内部證據以外,主要以原始閩語、苗瑶語等方言爲據。[1]秋谷裕幸認爲白一平、沙加爾構擬的上古漢語聲母系統可視爲“閩語聲母演變史”,[2]繼而又指出閩語中確實存在着許多《切韻》音系無法作出歷時解釋的獨特之處,從不同的方面總結了閩語中早於中古漢語的音韻特點,同時也論證了閩語可以爲上古漢語的構擬提供重要的證據。[3]因此,在文獻記載不足的情況下,以閩語方言爲據考察、仇的上古音,不失爲一種有據可案的解釋方法。


因安大簡《詩經》中的字不見於後世的字書、韻書,無從得其相傳的音讀,但從棗聲而棗在閩語各方言的讀音如下:



觀前方言的棗字是陰調濁音聲母,與建陽等其他閩語方言的陰調清音聲母不同,暗示了在原始閩語中棗有弱化聲母(softened initials)的表現。所謂弱化聲母,是羅杰瑞根據現代閩語各方言聲母與聲調相互配合的複雜關係,追溯原始閩語時構擬的一套本有前置成分的特殊聲母,在不同的方言中演變爲濁響音(或零聲母)、濁聲母或清聲母,同時還導致了聲調的分化與合流,形成了聲母與聲調的特殊對應模式,弱化聲母包括清弱化聲母(softened voiceless stop)和濁弱化聲母(softened voiced stop),以塞擦音爲例,可分别擬作*-ts、*-dz,推測前置成分的語音實質是某種輔音前綴或鼻冠音。[4]根據棗字在閩語各方言中聲母與聲調的對應模式,可以斷定棗在原始閩語中的聲母屬於清弱化聲母。依羅杰瑞的理論,其原始弱化聲母當擬作*-ts,短横綫之前本有某種輔音前綴或鼻冠音。韓哲夫雖然承認原始閩語中存在弱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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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1]白一平、沙加爾《上古漢語新構擬》,來國龍、鄭偉、王弘治譯,上海教育出版社,2020年,第91—266頁。

[2]秋谷裕幸《閩北區方言的陰調濁聲母字考察——兼評白-沙上古新系統》,《語言學論叢》第五十六輯,商務印書館,2017年,第24頁。

[3]秋谷裕幸《閩語中早於中古音的音韻特點及其歷時含義》,《辭書研究》2020年第5期,第71—83頁。

[4]羅杰瑞《閩語聲調的演變》,張惠英譯,《中南民族學院學報》1985年第4期,第107—116頁。


聲母的現象,但對弱化聲母的音節特點却有完全不同於羅杰瑞的見解,認爲弱化聲母是帶氣噪音(breathiness)或呣呣音(murmur)的濁音聲母,氣噪音或呣呣音引起調值降低而聲調的變化往往又引起聲母在不同的方言分化爲濁響音(或零聲母)、清聲母或保持相似的濁聲母,清弱化聲母的本質是陰調濁音聲母。[1]依韓哲夫的理論,棗在原始閩語中亦屬清弱化聲母字,據其原始弱化聲母的音節特點當構擬爲帶氣噪音的*dzʱ-,若僅僅表現其本質特性可簡便地擬作陰調的*dz-聲母。因此,棗字在原始閩語中的弱化聲母如何構擬,因對弱化聲母的性質有不同的認識而有不同的構擬形式。


需要説明的是,原始閩語的弱化聲母*-ts-、*-dz-,在建陽、崇安方言中往往分化爲浊響音l-。如醉字的中古音是tswijH,在原始閩語中的聲母是*-ts-,建陽方言讀爲ly9、崇安方言讀爲ləu5;集字的中古音是dzip,在原始閩語中的聲母是*-dz-,建陽方言讀爲lɔi8,崇安方言讀爲lei8。棗在建陽、崇安方言中皆讀tsau3,雖然没有呈現原始閩語弱化聲母*-ts-分化爲濁響音l-的創新性演變,屬於不規則的聲母反映形式,却並不影響依據棗在觀前方言的讀音斷定棗在原始閩語中屬於清弱化聲母字。實際上,原始閩語在閩語各方言中聲母或聲調的不規則反映形式屢見不鮮,當是文白異讀、方言混合等各種複雜原因造成的結果。


棗在原始閩語中的聲母類型既明,繼而當根據原始閩語構擬其上古音。棗與早在觀前方言中皆讀dzɑo3,《廣韻》中棗與早亦同音,上古音中又同在幽部;早在原始閩語中亦是清弱化聲母字,秋谷裕幸在羅杰瑞研究的基礎上有進一步的論述。[2]因此,構擬棗的上古音有必要以早字爲參證。在白-沙的上古音體系中,早被擬作*Nə.tsˤuʔ,前置成份*Nə的構擬是因爲早字在原始閩語中屬於弱化聲母字而在原始苗瑶語中的音讀是帶鼻冠音的,[3]所以就爲早字構擬了前置成份*Nə;棗被構擬爲*[ts]ˤuʔ,聲母*ts-的構擬當是因爲棗在中古音中讀子皓切,將聲母置於方括號内表示不能確定其類型而暫擬爲*ts-,[4]未在聲母前冠以前置成份*Nə,是因爲没有見到描述觀前方言中棗字讀音的資料而未將棗字視爲原始閩語中清弱化聲母分化的字。前文既已斷定棗在原始閩語中屬於清弱化聲母字,由原始閩語追溯上古音,合觀白-沙爲早與棗構擬的上古音,結合羅杰瑞、韓哲夫研究閩語弱化聲母的理論,則棗的上古音可以構擬兩種形式:若强調原始閩語中其弱化聲母本有前置成份可將棗字的上古音構擬爲*Cə.tsˤuʔ,若强調原始閩語中其弱化聲母的本質是陰調濁音聲母則可將棗的上古音構擬爲*dzˤuʔ。就棗字的兩種構擬形式而言,*Cə.tsˤuʔ中的前置成份*Cə屬於弱化音節,因不能確定棗在原始苗瑶語等其他方言中是否帶鼻冠音,所以暫擬爲*Cə而非*Nə,其功能在於表明棗字的主要輔音ts-是帶濁流的清聲母,則*Nə.tsˤuʔ與*dzˤuʔ的本質特點相同,都在於表明其聲母本是濁音。比較而言,將棗字的上古音構擬爲*dzˤuʔ,已直接表現了聲母的濁音特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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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1]韓哲夫《閩北方言的調值與“弱化聲母”的擬測》,陳寶賢譯,《方言》2004年第1期,第54—75頁。

[2]秋谷裕幸《閩北區方言的陰調濁聲母字考察——兼評白-沙上古新系統》,第52—53頁。

[3]白一平、沙加爾《上古漢語新構擬》,來國龍、鄭偉、王弘治譯,第126頁。

[4]棗在BaxterSagartOC2015-10-13中的編號是4532,詳見http://ocbaxtersagart.lsait.lsa.umich.edu.


安大簡《詩經》中的字從棗聲而棗的上古音既可構擬爲*dzˤuʔ,則字的上古音當也是*dzˤuʔ。既與仇在不同的《詩經》文本中互爲異文,則仇字的上古音亦當論而定之。仇在閩語各方言中的讀音如下:



從上列閩語各方言來看,無一方言將仇字的聲母讀作*g-而是讀爲清擦音s-、ɕ-或清塞擦音tšh-、tsh-。羅杰瑞曾指出:“閩語區别於别的方言甚至中古漢語的特徵之一,是把古舌尖擦音讀爲塞擦音。例如中古漢語及别的方言‘醒’有個擦音s作聲母,而閩語各處都讀塞擦音聲母:建陽thaŋ3(<tshaŋ3),永安tshɔ̃3,福州tshaŋ3,厦門tshĩ3。這種古擦音聲母今讀塞擦音的分佈在地理上是不太平衡的。人們經常發現,一個字在這個閩語方言中讀塞擦音聲母,而在别的多數閩方言中則讀擦音聲母。例如‘書’這個字,在東部閩語讀塞擦音聲母,而在西部閩語中讀擦音聲母:建陽sy1,永安sy1,福州tsy1,厦門tsu1。我認爲,讀塞擦音聲母代表了閩語詞彙較早的一個層次,而讀擦音聲母大概是後來從漢語共同語中借入的音。”[1]既然在閩語方言中s-與ts-交替的現象表明ts-屬於較早的層次,則仇字的聲母在較早的層次當是塞擦音*ts-而非舌尖擦音*s-。然而仇在閩語方言中的聲調皆是陽調,依羅杰瑞研究閩語的結果,現代閩語的清音陽調字,其原始閩語的聲母爲濁音,又表明在閩語各方言較早的層次中仇的聲母是ts-,而在原始閩語中當是濁音聲母*dz-。由原始閩語上推上古音,根據仇在原始閩語中的表現,其上古音當構擬爲*dzu,可見仇之中古音巨鳩切不是反映其上古音的切語,而據巨鳩切推其上古音聲母爲*g-缺乏有力的旁證。


在傳世文獻中,仇與讎(讐)相通,例不勝舉,如《詩經·無衣》云“與子同仇”,王先謙謂《韓詩》仇作讐;《左傳·昭公二十年》云“是宗爲戮而欲反其讎”,《史記·吴太伯世家》讎作仇;《韓非子·揚權》云“假仇人斧”,王先慎《集解》引盧文弨云“仇,一本作讎”;《釋名·釋用器》云“仇矛,讎也,所伐則平,如討仇讎也”。凡此之類的記載,皆可證仇與讎(讐)音義相通。《説文》云:“讎,猶也。”段玉裁云:“仇、讎本皆兼善惡言之,後乃專謂怨爲讎矣。”[2]朱駿聲謂讎可假借爲仇匹字,引《爾雅·釋詁》所云“讎,匹也”爲證,又可假借爲仇怨字,引《詩經·谷風》所云“反以我爲讎”爲證。[3]讎字《廣韻》市流切,上古音屬禪紐幽部,聲母亦是塞擦音,可擬作*dzu(<*du),與仇字的上古音相同,可證仇之聲母當是*dz-,否則仇與讎(讐)不能互通。漢代以後,因讎字的聲母屬於非咽化的塞擦音,不可避免地要經歷腭化的過程,於是至於中古時便腭化爲dzyuw。


綜上所述,的上古音是*dzˤuʔ,仇的上古音是*dzu,二字聲韻相同,音節特點僅有咽化與非咽化之别,固可互爲異文。仇在上古音中讀*dzu,聲母是*dz-,與*g-雖同屬濁阻塞音,但*dz-是塞擦音,*g-是軟腭音,由*dzu演變爲gjuw的蹤迹難以尋索,則仇在中古音中讀巨鳩切,或是因仇與逑相通而沾溉了逑之讀音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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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1]羅杰瑞《邵武方言的歸屬》,張惠英譯,《方言》1987年第2期,第109—110頁。

[2]段玉裁《説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90頁。

[3]朱駿聲《説文通訓定聲》,中華書局,1984年,第255頁。


語料來源:

北京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語言學教研室編《漢語方音字彙》(第二版),文字改革出版社,1989年。

李如龍《福建縣市方言志12種》,福建教育出版社,2001年。

羅杰瑞撰、沈瑞清編《閩北邵武和平方言同音字彙》,《東方語言學》第十一輯(2012年)。

秋谷裕幸《福建石陂方言音系》,《方言》2004年第1期。

秋谷裕幸《閩北區三縣市方言研究》,《語言暨語言學》專刊甲種十二之二,台北“中央”研究院語言學研究所,2008年。

秋谷裕幸《福建浦城觀前方言同音字彙》,《方言》2021年第1期。


本文原載於《先秦文學與文化》第十輯 上海古籍出版社2022年6月第1版

編輯 / 卜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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