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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埠村田野手记:岛屿社会的捕获

黑石屿
2024-08-29

2023年2月1日-2月10日,在质兰基金会项目的支持下,我们组织了西埠村田野营,邀请到了9位小伙伴来到西埠村,和村民聊天唠嗑解渔网游神,记录村民的海洋经历、渔业变化史、民俗文化等。

此篇为营员黄婉岚的田野手记。


初到硇洲岛 

想象中的硇洲岛是茫茫大海中的独特小岛,会是热带雨林般狂野还是绿野仙踪般幽静?随渡船起伏破浪越过一个个红三角浮标,一片片海鸥群飞——硇洲岛的轮廓渐渐清晰在眼前,错落的黑石、淡黄的海滩、陈旧的房屋以及途中陆地与海上切换着摇晃与颠簸,让我不禁问自己“当初为什么决定要来?”记得人类学课上,人类学学者们总是会选择最复杂的路线到达田野目的地,沿途的困难与疲惫一同随着肢体感受刻进脑海意识里,总能让我更加珍惜来到岛上的每一天。



初到黑石岛屿


三年疫情,保持距离与各种严令像隐形枷锁一般封闭着生活,来到西埠村来到民宿,竟能让我如此自如地打开自己,踏进民宿就像奔波一路回到了另一个家。这里有着一起买菜做饭的烟火气,这里有着奔向同一目标的伙伴,这里有着碰撞与交融的木桌谈,这里就像温润无风的大海,随微微海浪带着我飘向这个初驾到的渔村。

踩在湿软的海滩上,海风带着咸腥味扑向我们,印入眼帘的一边是迷雾大海中忽远忽近漂浮的船只,一边是简陋黑绿帐篷搭起的渔摊。跟着伙伴初次走村,和蔼的奶奶塞给我们一桶木薯,几个孩童坐在沙滩上堆砌起棕黑的城堡,渔摊帐篷下是忙碌埋头解渔网的妇女,几位伯伯围聚在某处角落比划着畅聊着......一开始我感到不适与不解,在大多数时候语言不通时,都让我感受到难以融入的不适;在忙碌与休闲的鲜明切割下,让我为此不解——“为什么有些伯伯爷爷那么有空出来聊天?”相比于我们大部分人朝九晚五的轨道般忙碌生活,他们独有的生活时间与空间参杂在渔文化中,让我迫不及待地想了解清楚。


与村民访谈,了解出海情况


该从何而起呢?相比于纯粹的用学科性视角旁观与凝视,往往会使一些独有的社会底蕴和隐性知识从这一目光中漏掉,当我们卡壳在纠结着是框架不够清晰还是访谈缺少明确的方向性时,“发散为尝不是一件好事”顿时敲碎捆绑在我心中的条条框框。反思复盘第一天的走村和访谈,脑海里另一个声音在告诉我:有时候我们太被框架束缚反而得到的是空壳,有时候我们太过于着急得到想要的答案反而是物极必反。索性放下那个束缚我们的框架,索性我们就做一个兴致勃勃的傻瓜,就跟着不同村民的感觉走,总会在他们一个个故事与经历里感受不一样的风浪......



村民为我们讲解着珊瑚墙中的智慧


渔民出海收获的各类螃蟹


初到岛上,以舒适恰当的节奏编织着渔网,虽一开始手法不熟练甚至是磕磕绊绊,但这个过程让我享受着慢慢地真正投入田野,努力让自己成为“局内人”而非“局外人”的方式去观察和参与,越是最常规、最平淡无奇的部分越是需要亲身实践去意会,方能触摸到这个海岛中人文世界的意蕴。


融入与联结 

婉岚帮渔民解渔网


渐入的随村生活,把自己当做当地人慢慢融入渔村的生活与劳动节奏,沿着海滩方向轻松随意与村民寒暄唠嗑,简单的“吃了没”“今天出海怎么样”等语句瞬间拉进我们的距离。走村中除了观察与感受生活细节,加入他们的日常劳动让我不仅是眼前更是全身心在感受着这种生活。印象中最深刻的是来到佟萍家帮忙解渔网垃圾和理顺渔网,看似简单的小动作却包含着数万秒的耐力和专注,坐下木凳从泡沫箱里抽出挂满枯烂水草、塑料袋的渔网,湿漉漉黏糊糊爬满了我的双手,时间仿佛被渔网丝缠死凝固在咸腥的空气中,仅仅一袋小渔网就用去了一个多小时,长时间的弯腰埋头,脖子、腰背以及双手开始出现酸麻感,不禁抬头转动捶捶背,感叹这种机械般烦闷的劳动如此日复一日的艰辛......一些我们看似简易的日常与工作若仅是借以“观察”之名旁观,背后所隐藏的感受便只能停留在浅层的眼里无法到达内心。我想,以亲身实践融入当地,就是田野精魂所在吧。


游神中祭拜马君神位


除了参与村民的日常生活与劳动之外,庆幸赶上村内游神活动,体验渔网背后的另一个宗教世界。下午三点左右游神仪式随着震耳的鞭炮打破一向寂静的渔村,映入眼前的五彩旗帜、灯烛与香烟以及挤满人的神位,好奇地探头与垫脚让我瞬间掉落这个充满神话色彩的世界。简陋的正方形草席,脱去鞋诚心跪拜,嘴里念叨着只与神的对话——愿健康平安,愿一帆风顺......


游神过程给我最大的感受更在于“游”——流动与开放。一开始看到举旗队伍中的阿姨自己扛着两面大旗,倚靠在树边擦着额头的汗珠,一面很想上前帮忙但一面又担心我是突然加入的外地人会破坏仪式中某个规矩,再三谨慎着多次询问“没问题吗?”,我扛起了其中一面大旗。队伍中分为两种旗帜,木制的小旗和钢制的大旗,游神过程中要时刻抬头注意磕绊旗子的电线与树杈,时刻低头注意旗尾不能拖地和绊脚,一系列小心翼翼的抬头低头让我多次掉离队伍变得紧张又疲惫。随着鼓声走在小巷走过每户人家,当神位还未到达家门时,村民早已双膝跪在门前,凝望着缓缓前进的神车,庄重的气氛让我不禁挺直早已酸麻的腰背。



游神中的跪拜与祈祷


在与游神队伍的村民聊天时,发现村民们与神互动的形式与自家竟大有差别,对比自己家乡中将神安放在寺庙或祠堂等待人们前来供奉不同,村民们有序地将神请出并游到每户人家提供祭拜的仪式,甚至即使是外嫁或迁移到其他村,只要信奉此神,村民们便会把神位游到其他附近村舍为每个信徒给予与神对话的机会......这是一次流动的宗教仪式,独特的海岛文化融入人们日常的信仰活动中,隆重的游神联结着岛屿上家家户户的心弦。这也是一次开放的宗教仪式,开放的地域生活化作人们交往待人的方式,热情的交谈让人与人的关系变得融洽紧密。

我想,游神中的艺术与仪式必定是与市场疏离而与心血紧密的,经过几十年甚至几百年而流传至今的所有神明祭拜仪式,它们之所以没有随风刮走,那是因为一辈辈人都从中听见自己的心,乃至自己的命,不管是异时还是异域,不管是漂泊于异乡的还是扎根于渔村的,只要是从心里流出来,就必定能够流进心里去。神明随鼓声,随烟火,随跪拜流进村舍共同编织的渔网,流进血骨中,心诚则灵是一次人与神的时空对话......

 

游神中的彩旗队伍



黑石底、浪潮边


如果说与村民交谈走访是这段日子的主线,那么与当地孩子的玩耍便是主线谱上跃动的音符。每次回想起与他们一起的童趣片刻,总会让我心神盎漾。我们随意蹲在村中的马路旁,小巷边叽叽喳喳说起螃蟹图,指着海胆,螃蟹哪个好吃哪个不容易见到,你一句我一句,我们似乎在讨论一个很有意思的事情;我们走进腥臭味和烧焦味混杂的垃圾场寻找着奄奄一息的鲎,跟着孩子一只只反复拿起来又放下,检查着是否生还,一路走发现一只幼宝还活着,孩子们很惊喜的叫喊起来,是紧张又兴奋。看着他们熟练地从鲎背部两边拎起来,小步跑向海边,虽说这样的场景在他们之前已经经历过很多次,但当我看到他们紧皱起的眉头,一遍又一遍小心地推着的幼鲎,望向它渴望它重新游起来的眼神,鲎在海里翻动随着浪花游向远处,他们又一次叫喊起来,这次少了些紧张多了些松口气的欣慰——“快游回家吧快游回家吧”......我们也随着它游啊游啊,随着它一遍又一遍在心里念叨祈祷。细浪吹到脚边,脚踝触着清凉的海浪,也触到孩子们的那片善心。



 与村里的孩子一起放生鲎


涨潮时,我们相互搀扶爬到灯塔上,光着脚踩在冰凉干净的石墩上,和孩子们吹着海风观察着刚抓回来的各类小螃蟹,讨论着男孩子们到垃圾场里捡回来奇奇怪怪的“尸体”,3个海胆、5--6个手参,一些珊瑚枝、还有说不出名字的生物......离开时最让我很欣慰的是孩子们把刚抓回的活螃蟹和尸体“分装打包”,分工着谁去放生,谁去倒垃圾,灯塔的石墩上原本是我们稀稀拉拉混为一体的灰尘,孩子们坚持着“打扫干净再走”。爬下了灯塔回头望去,还是那个干净冰凉的石墩,没有一点焦灰黑点,都是孩子们用手当扫把、拖把的功劳。吹过海浪与灯塔的风又一次吹向我,是那样清凉那样温和......一直期待着下一次能够在某个巷子偶遇他们,我想一定会有更多有意思的事情发生!



捡拾海滩的垃圾


与孩子告别后的那些天,时常会约上营中的小伙伴一起赶海捡贝壳海螺,原来在看似漫不经心的游玩里,在不起眼的海螺中也能听到自己的心声。走进海滩,弓腰探去黑石缝中,捡起—观摩—扔下—探寻,如此动作下,我愈发钟爱不完美的贝壳海螺,残缺和小洞就像是大海赠与的勋章,歪扭,奇形,怪状成为它们在众多清一色中的独特,让我能一眼发现并爱上它们,透过这些不完美的小生物窥探着寄居在里面的自己——很多时候我总是在自卑内耗,总厌恨自己的不完美处却从未想过正是这些让我变得这般独一无二,总是埋怨生活一时的曲折却从未想过这是生活在赠与我叫做“成长”的勋章......在每一次将残缺的海螺贝壳捡起时,我也在重新捡起那个残缺的自己,大海以无声孕育着无数的生命,也在无数个瞬间让我成长起来,黑石底下,浪潮涌边,从客观的他者转变为主观的自我力量,海岛田野似乎教会了我另一种新东西,当用心感悟身边细微时,总有一些力量会流进自我的命题中......



寻找与再出发 


婉岚来到渔摊与渔民交谈


田野营接近尾声,整理着每个渔民的讨海经历与生平故事,在《一个南海“岛外之岛”的八十年》里窥见鲜活的生命。慢慢地看见,讨海的惊险与艰辛,勇猛与可敬之外还有着更为复杂的人生处境,在他们一个个成为过去的历史中,我看见了一片荒芜的旷野一片迷雾的大海中冲破云霄的神光,渺小的身影撑起翻滚的木船亦能凯旋而归,带着一颗堆积沧桑仍如朝阳般的心随生命的节拍钟表一样地颤抖着,永无休止,我想这就是生命的厚度,这就是生命的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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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渔民家中聊天


重新理顺复杂打结的渔网,会发现这其中一点都不复杂,我感受到的是一个纯净而无竞争的慢世界。当我听到渔民们在麻将桌上大方说着哪片海域哪个方位螃蟹多时,当他们商量着某个方位渔物多,可以替换着放网时,当听到由于缠住渔网不得不割掉的浮标会带回来让村里人认领而不是任由其漂浮时,当他们互相赠与交换着对方出海打捞的一桶桶螃蟹鱼虾时,这些瞬间总能让我想起人类学课堂上那门关于《礼物》的章节,礼物可以是相互分享的信息,也可以是相互交换的收获,我想这就是莫斯眼中的hau——万物有灵中礼物的灵魂,这一定也是萨林斯口中的“如果朋友创造出礼物,那么礼物也创造出朋友”的魔法。麻将桌上,吊床旁,戏台前都能成为大家互换礼物共享交流的公共平台,送出礼物交换着“他人即自我”般灵魂,共享着收获的喜悦,互惠中流动着人际情感。我想,即使渔村在数十年里不断地流动和变迁,但日益的城市化夺不走早已刻进每一代生于此长于此的互助团结情缘,化作独属于海岛渔村的邻里情谊,村民们把金钱与利益的竞争付交给命运之神手里,把真挚与朴素的情感糅杂进乡舍邻里,顺着缕缕网衣流进每处村舍角落......


离别前的这些天,我开始从思考他人尝试着思考自身来转移隐隐的伤感。躺在晃动的吊床上聊着那个关于大海的梦想,年仅6岁的弟弟强森志愿着长大要成为一名出色的海军军人,保卫硇洲岛保卫这片海域,在他的身上总能寻找回自己当初少年时的热血、对一切美好愿景的憧憬......营中的生活也让我触摸到无数个让心为之一颤的心魂,就像初生于海岸线的朝阳冲破着迷雾以金灿洒向灰茫大海:浩腾每一次说的“我教你”而不是“交给我”,让我感受着那种被肯定与携手共进的快乐;丽敏会因为某些小细节大喊着“真的好棒!”“太好吃啦!”,教着我不要吝啬对他人真诚的夸奖;饭团每个细致入微的照顾和体贴,让我学着如何用心对待身边人;小庄每次拾起海洋中的“不起眼”为我们科普其中的奥秘时,发现原来生活处处是学问;小豆每次灿烂的笑容,对待每件事情的严谨,消散着激励着每每疲倦的我;阿用看透生活本质仍能认真生活,让我再一次看到罗曼罗兰的英雄主义;小婷坚持以实践与记录渔村周围生活的一切,背后那群下乡青年的身影一次次浮现在我眼前;巴斯举起相机记录每个美好时,让我懂得要让爱好成为喜悦自我的一部分;燕微埋头密密麻麻记满的一页页笔记,感受到对待学习的一丝不苟......这里的每个小伙伴都如此闪耀着,或是让我看清自我,或是让我做回自我,不禁感叹,多幸运能与一群同频共振的人寻找渔村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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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小伙伴一起制作的收获墙


与这片海结缘在2022的夏天,时间轴转回那个暑假的支教生活里,跟孩子们一起科普着幻想中那片海洋和生物。与这片海相遇在2023的春天,不管是春播秋收的耕地生活,还是靠海为生的渔村生活,自然孕育着无数生命与跳动,而人文世界的独特文化就隐匿在我们习以为常的平凡中......

2月10日离开小岛,一切纷杂思绪随船头翻滚海浪,过去短短几天的日子安上电影轴一帧帧放映在脑海——“当初为什么决定要来?”在双脚踩在湿软海滩上,在双手解弄渔网时,在灯塔眺望大海时,在叽喳指点着螃蟹图时,在无数个好奇与点头,在每一次的交谈与馈赠下,这个最初的问题已经得到回应......这里发生的事,这里联结的人,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感情,就如曲径通向幽深的那片大海,泥沙随海浪冲刷出银银波澜痕,又如我们留下的印记,海风浪声见证着我们的到来,我们的融入,我们的不舍。笔触到此,我的心魂早已无数次飘向那片黑石岛屿,随渔网抛洒向海的每个角落......


文 | 黄婉岚

图 | 田野营的伙伴们


- END -




感谢田野营的每一位伙伴(合照还没P上何小婷女士哈哈哈)
我们拍合照的时候,刚好有一位村里的阿姨开车经过


支持方


深圳市质兰公益基金会(英文名:Zhilan Foundation) 是通过濒危物种保护开展绿色扶贫的资助型基金会。质兰基金会藉由为一线研究与实践者提供小额、灵活、长期的资金支持,从而推动生态保护,促进社区减贫与可持续发展。质兰基金会以诚信、求实、笃行的理念,支持一线研究和实践者。

 



黑石屿以民宿为基站,致力于结合本地海岛渔村社区及自然博物文化来推广在地性生态旅行,同时关注海洋垃圾、渔村社区发展和乡村儿童教育等社会议题。

 


南州文化成立于2021年,由广州湾历史研究资讯学术团队发展而来,有一定学术研究经验与文化项目运营基础,现团队由高校青年教师、博士生、公益从业者等组成,截至2023年1月31日,已通过微信公众号推送广州湾相关文章近406篇,原创比例超过一半;曾组织广州湾历史文化国际学术研讨会、“从广州湾到湛江”百年历史变迁展览、湛江历史文化导赏、田野考察等与本土文化相关活动,期望“以传承,启未来”。

 



黑石屿儿童社是由黑石屿带领当地社区爱鲎救鲎儿童群体发起的本地社区儿童公益团体,致力于通过海岛渔村文化、自然博物、海洋生物保育等本地乡土课程活动提高乡村社区儿童与自然的链接与对家乡的认识。


特别感谢

罗余方老师   王利兵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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