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站黑人这边，也不站白人这边 | 斯伟江
白宫外的抗议民众
美国明州警察执法引发的种族骚乱，几天来如火如荼，但如果熟悉美国往事，其实也不鲜见——
从1962年的密西西比骚乱（因为黑人男子要进大学），到1967年底特律骚乱（警方袭击无证酒吧，逮捕数十名黑人引发），从1968年马丁·路德·金遇刺引发的骚乱，到1992年洛杉矶骚乱（和明尼苏达州骚乱引发原因差不多，因为警察殴打黑人罗德尼·金，被法庭宣告无罪，骚乱引发一天之间蔓延20个州）。2013年佛罗里达州桑福德骚乱，是因为协警怀疑黑人少年，扭打之中黑人少年中弹死亡，而协警最终被宣判无罪，引发骚乱。2014年密苏里州弗格森事件，是黑人在警察执法过程中丧生，而涉事警察后来却安然无事，引发全国100多个城市民众抗议示威，有些地方演变成暴力骚乱。
这次的明尼苏达州骚乱，乔治·弗洛伊德在警察过度执法中死亡，最后引发骚乱，熟悉的种族骚乱变奏曲，又来一重奏，但基本曲调都是一样的。
其实，仔细观察美国骚乱的口号，似乎就是反对种族不平等，但真能提出多少实质性的解决方案吗？很难。我看小布什说，要倾听。这种实际上也是正确的废话。看到加拿大的小土豆特鲁多，被问了一个相关问题，噎住了二十几秒，最后也只是说，这些种族不平等的问题，加拿大也存在，希望能尽力解决。
加拿大总理特鲁多的记者会片段
从前，种族骚乱引发的案子，基本上都是警方执法中，对某些黑人的歧视对待，以及白人在司法追责上受到的特殊待遇，这两个待遇，一正一反，相差很远。根据最新的数据，非裔美国人坐牢的数量相当于美国白人的5倍，并且几乎是西班牙裔美国人的2倍。作为黑人群体的感受，以及日复一日积累的忿怒，可想而知，过些年，又爆发一次。
为什么没有解决方案呢？
是的，因为美国的司法制度，也没法根本改动。警察执法中的自由裁量权，中外都有，黑人犯罪率确实比白人高，作为警察自然对黑人（非裔美国人）多点心眼。最后判决无罪的，是陪审团，而陪审团是从人民中选出来的。辛普森被抓时，也差不多引发骚乱，但辛普森被判无罪时，就没有骚乱；你要是反过来，辛普森是白人，他的前妻是黑人，要不骚乱，才怪呢。
警察被司法系统宣告无罪，一方面是警察背后是警察群体，这个群体是准军事化组织，内部团结，互相掩盖，相互掩护，都是警察文化核心的一部分，互相之间的忠诚，甚至有时会高于法律，毕竟在生死之间，保护你性命的是你同事，这时法律一下子来不及赶到。收集犯罪证据的，毕竟是同行。司法鉴定的，或许也是同行。
弗洛伊德案中的法医死因鉴定，如果是心源性猝死，就和跪在脖子上的行为因果关系不大了；如果是窒息死亡，就是直接引发死因。
大家如果记得，几年前国内发生的一起警察执法引发死亡的著名案件，死因鉴定也非常关键。最后死因是什么？死因一定程度决定了最后的结局。
其次，警察因为是职务行为，因此等于是警局帮请律师，警局能请到的律师，必定是很好的律师，虽然宣告无罪的是陪审团，是随机选出来的，但毕竟好的律师，可以一定程度上利用规则，根据掌握的信息（不排除警方有很多信息），去掉对自己不利的陪审员，留下对自己有利的陪审团。
陪审团也不是生活在真空，你晚上行走，街上遇到黑人少年的心情，和见到白人少年的心情，或许是不一样的。
芝加哥地区枪击案致死数、居民平均收入及白人占比
我记得2007年，我在芝加哥南部看出租房子所看到的，和在芝加哥北部街道看到的，观感和心情真的不一样。芝加哥大学就在南部，经常会遇到枪击事件。这几年也常看到芝加哥的枪击新闻，死亡人数可观，基本都在南部，芝加哥南部黑人居民多。
陪审团也不免会有偏见，如果被好的律师的口才说动，以及警察执法所必须的合理武力，以及在一刹那时的判断（是人的话，允许有一定的偏差），判无罪也是容易的，如同辛普森这么扎实的证据，也因为警察的疏忽等原因，导致存在合理怀疑，最终走向无罪判决。
另外，警局是有势力的，因此，检察官、法官多少会受到一些压力或者招呼，虽然未必如“大三长”会议管用，但在程序上，或许比一般嫌疑人，会有较好的待遇。
我不认为美国的地方法官生活在真空中，完全独立公正，你可以说，制度已经尽力减少了人为干扰，但干扰，或多或少，也会存在，但毕竟，法官决定不了罪与非罪，是陪审团，也就是所谓的we people，我们人民的代表，你们的邻居做出的判决。而且，陪审团是不会考虑民意的怒火，而去定罪的。一旦无罪出来，和民意相反，自然会引发民意反弹。
辛普森在向陪审团成员展示证据
你看完上述这些分析，你就知道，所谓在警察执法之下，黑人的遭遇，和警察在司法审判中的特殊待遇，根深蒂固，每一个都扎根于美国社会制度文化之中，非一朝一夕所能改变。
统治不到暴虐的地步，是不能用暴力的
黑人犯罪率高，和黑人种族整体受教育、收入等阶层有密切关系，某种程度上，既可以说和历史传统有关，也可以说和阶层固化有一定关系。有钱的家庭，总能多给孩子一点教育机会、督促等，虽然不能保证一定成为中产阶级或者社会精英，但几率毕竟要高一点。不是据说北大清华的本科生，穷人孩子比例在严重下降吗。道理其实是一样的。
从执法层面看，假如某个警察以暴力不公对待白人，这个白人也难以改变和黑人一样的待遇。我国著名的警察案子，就不存在种族因素，你看很多情况，和明州的案子也是一样的。从某个角度看，这是个体和集体制度的对抗，不仅仅是黑人和白人的对抗。
推荐大家去看美国电影《守法公民》，一个男人，亲眼看到自己的妻女被奸杀，而两个凶手只有一个被判刑，就是因为检察官认为证据不足。最后这个守法公民，只好自己来执法，一个个地来收拾凶手和司法体制中他认为的坏人，他所要惩罚的，是整个体制。这种电影在美国比比皆是，都是基于一种对司法制度中弊病的无奈，看着挺解气，看完没改变，青山依旧在，几度骚乱红。
这种执法问题引发的种族骚乱，政治正确的，当然是站在黑人一边，站在鸡蛋一边。但面对骚乱中的暴力，抢劫等，你恐怕也不能说站在暴力一边吧！
美国LV门店被抢
有人说，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但一般来说，统治不到暴虐的地步，是不能用暴力的。从中国传统来说，汤武革命，顺天应人。但相对应的是，商纣夏桀之暴虐。可以明确说，种族骚乱面对的种族不平等，远远达不到要革命的程度。
再说，黑人总统也选出来过，最高司法机构也有黑人成员，这些问题症结，美国人比我更清楚，改革不了，是因为根深蒂固，显然，人家也不愿意换换社会主义口味。因为，社会主义的口味如何，你可以去看看刑辩律师的微博。
美国人以清教精神立国，试图建立一个山上之城，地上的天国，虽然这几百年，国力强盛，功绩卓然，但毕竟地上没法建立天国。民主的制度，就如温斯顿·丘吉尔所说，是最不坏的制度，但不是最好的制度。美国社会的自由，由于缺乏了宗教的束缚，已经走入过度的自由，各种光怪陆离的事情，都堂而皇之，以自由人权的名义行之。
和平示威，理性表达，是绝大多数情况下的人民出路；但暴力骚乱的，不管黑人白人，都是违背自由法治精神的。人们对公正公平的向往可以理解，但地上没有绝对最好的制度，可以弥平一切种族的沟壑，填平贫富贵贱的界限。乔治·弗洛伊德已经归去，违法的警察正在被审，种族骚乱也会慢慢平息。
如果你要问，我能为社会改变做些什么？在社会制度层面上，我不能说什么，因为寻求改变有时会让你身陷囹圄。但在文化和个体层面，你能照着下面的去做吗？
“因为我饿了，你们给我吃，渴了，你们给我喝；我流落异乡，你们收留我；我赤身露体，你们给我穿；我害病，你们照顾我；我坐牢，你们来探望我。”
那时候，那些义人要回答：“主啊，我们什么时候看到你饿了，给你吃？渴了，给你喝？什么时候看到你流落异乡而收留你？看到你赤身露体而给你穿？我们什么时候看到你害病或坐牢而去探望你呢？”
王要回答：‘我郑重地告诉你们，既然你们为我的跟从者中最微小的一人做，就是为我做！”
——《马太福音》二十五章35-40
实实在在地帮助弱势群体，不只是在口水上爱国爱民，爱国是要爱人。克强老师也说了，国家是由人民组成，人民好，国家才好。小河涨水大河满。爱人是要付出自己的时间，精力，乃至自由，甚至生命。其次，必须接受这世界不完美，丑恶本身就是这世界的存在，教育孩子认识这世界的本相，地上没有完美。第三，在上面的基础上，努力改善社会制度和规则，但也要知道，制度和规则改变的极限，以及改变的困难，需要耐心和智慧。
追寻真理，无论东西。因此，我不站在黑人一边，也不站在白人一边，我要站真理这边。
作者简介
斯伟江：著名律师，华东政法大学兼职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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