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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派”:中国式权力美学

维舟 精雕细课 2020-11-10

这些年来每次回乡,我都有一种矛盾的感受:在这里既有一种亲近田园带来的放松感,同时却又明显觉察到攀比的社会压力甚至比在城市里更大。

虽然俗话也说“财不外露”,但在现实中,这些年来村民们的“发家致富”通常都会迅速转化为一种极富攻击性的视觉信号。每家都很清楚邻居的女儿节假日发了什么节礼,而楼房、汽车、婚礼这些的排场则更是肉眼可见的社会声望,很多人直白或含蓄地向我妈探询,我工作这么多年也不买车,是不是在上海混得不够好?

这种对社会声望的竞争,几乎渗透到社会的各个角落,在意的人哪怕打肿脸也要充胖子,而即便是不在意的人,也都不得不经常为自己的做法辩解。

“拒绝攀比之风,反对高额彩礼”

如果说现在的中国已逐渐迈入消费社会,那么“我消费故我在”的律令,在这里还呈现为不同的意味:人们的消费,是如此紧密地和自己的权力地位联系在一起,以至于他们似乎感到有义务为了彰显自己的身份而花钱,甚至是为了获得更高的社会地位而超出自己力所能及的范畴去花钱。

多年前,我一位同学曾感叹,无法理解自己父亲固执地想在乡下老家盖楼的强烈愿望。本来富裕起来之后盖楼也属寻常,但她爸想盖的却是在村里一片两层楼住宅中鹤立鸡群的四层楼,施工周期和费用自然也都翻倍。

她苦心规劝:你就我一个女儿,我又在外地读书,将来工作也多半在上海,绝无可能回乡多居住,你们老两口守着四层楼十二个房间,到底有什么必要?但不论她怎么说,老爹就只一句话:“不用说了。这是我一辈子的心愿,决不会改变。”

那栋楼后来勉强盖完,家里已经没钱装修,烂尾了几年,才稍稍装点下门面。

从年轻一代的视角来看,实在无法理解父亲为何不量入为出,如果只盖两层楼,那剩下的钱装修,家里早可以住得很舒服——何况两层六间,对老两口也足够了。但她父亲所着眼的却不是这一点,而是一种要“争一口气”的心理,因为他毕生想做的就是要在村里证明自己的成功——在这个意义上,那栋四层楼就像是他为自己建造的丰碑,是为了满足他的虚荣心/自尊心(看你怎么界定)的一个昂贵的玩具。

农村的别墅

由此我们也能理解为何那么多人想要“气派”,因为这种权力美学在意的并不是“美”本身,而是一种身份消费,通过这些声望物品的符号象征向社会发出信号,渴望别人由此承认其社会性成功。

这一点,两千年前的项羽已经直率地一语道破:“富贵不归故乡,如锦衣夜行,谁知之者!”换言之,“富贵”正是要让人知道并承认,才有意义,也才能获得满足感。

不过矛盾的是,如果说在传统时代,这样的社会声望引起的是认同与追随,那么在分化独立的时代,引发的则是竞争攀比、嫉恨与矛盾摩擦,而这就谈不上是以往那种意义上的“声望”了。但对人们来说,用这种声望物品凸显自己,又是自我成就的必由之路。

所以在以往的价值观里,一个人要得到社会好评的方法有两种:一是“有能力但不用”,好比武功高而不攻击人;二是“有资本但共享”,将自己的财富、能力转而服务于大众,将物质资本转化为社会资本。

不难看出,这其实是一种社团主义的倾向,个人的自我实现最终还是取决于得到社会的认可,而不只是自我肯定,而很多亲友似乎也都很自然地觉得你的成功不止是你个人的事,他们也有权沾光。这与中国社会浓厚的“成功学”气氛相辅相成,因为“富贵”和“气派”既然是外显的标志,那么“成功”自然也更多意指物质层面的成功,而不是指向内在的超越。

毫无疑问,这些做法在乡村更粗鄙也更不加掩饰,但这并不是说城市里就没有。从某种程度上可以说,微信朋友圈就是一个更接近乡村熟人社会的环境,因而朋友圈里的声望物品比拼也很激烈。

刘强东给老家村民发红包

大体上,越是价值观传统的群体,这样的气氛越是浓厚。因而乡民常无法理解“低调”,赚了钱为什么不买车买衣服?这与其说是品性,不如说是因为社会性质的不同。城市社区庞大复杂,展现自己小小的物质优越,有时很容易显得可笑;不仅如此,在一个陌生人社会里,“观众”也许根本不会在意,因为他们既不了解你的底细,也不觉得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在这种情况下,自我展现的目的、方式和对象都变了——简言之,在各方面都变得抽象了。

我结婚时,妻子本来想选家里一张雕花木床作为婚床——那原本是我做木匠的爷爷给我父母结婚时打的,精工细作、古典繁丽、严丝合缝。但并不意外,这遭到了我妈的强烈反对,因为这老床“过时了”,“会被人笑话的”。

确实,有一点她是对的:家具也有潮流。在他们结婚的年代,还有闲心和手艺去精雕细琢这些大件家具,因而当时打家具结婚是全民现象级的;但在市场化之后,工业化的家具厂引入了新潮流,线条简洁的成品家具才是“时尚”。虽然对我们而言,这些工业化设计即便不是更难看,也不见得在审美上一定超越原本的手工家具,但在乡下的声望却显然是高下立判的。

当社会潮流急剧变迁时,这就带来了一系列问题。欧洲城市的建筑至少给人印象是他们成功地延续、调和了不同时段的建筑风貌,但中国近现代的文化传统断裂,社会又紧紧追随着新的权力话语,其结果是国内城镇村落的建筑风貌缺乏连续性,总给人感觉要么丑陋要么魔幻,甚至不能像日本那样,既保持一定的风貌,又兼顾到现代生活的需要。

河北天子大酒店,由“福禄寿”三星彩塑而成

这里面的原因实在太多太复杂,值得指出的关键一点,恐怕就是主导社会文化的权力精英本身也经历了剧烈的变迁:看护传统雅文化的士人,在1905年科举制废除之后,已经不再能把持社会的公共话语。

随着他们的退场,精英的晋升渠道也大变,更多原本出身社会边缘的军人、商人开始进入社会上层。如果说原先的权力精英同时也是文化精英,那么现在就分离了,新的权力精英对“美”的理解往往很自然地就呈现一种更赤裸裸的权力美学。就像我一个山西朋友说的,很多煤老板家里的装修都是KTV风格,因为这就是他们所理解的“高大上”。

这当然本身就是来自文化精英的嘲讽。事实上,这种“气派”的权力美学最有力的反对主要来自两种话语:一种是审美层面的,即讥讽它其实“很土”,所谓“高大上”因而已经暗含着嘲讽的意味;另一种则是个人主义的理性,“自己舒服就好,我无所谓别人怎么看”。在很长时间里曾是中国唯一一个现代城市的上海,其市民的口头禅“跟你搭界伐”和“实惠”就体现了后一种精神:我怎么穿戴、做事是我自己的事,轮不到你来评说,而作为消费原则的“实惠”强调的则是“气派”的反面——为自己精打细算,不用在意面子。

不过,确切地说,个人主义社会其实同样渴望得到别人的肯定,但这种肯定却不再像以前那样注重“面子”和身份地位,倒不如说更多是指向个体的独异性——它突出的是“风格”而非“声望”。

这其中的差别在于:“风格”尽管或许也需要花钱设计,但它并不单纯是靠钱能堆出来的,这是一种品味,一种审美与个人主义结合的产物,体现的与其说是主人的权力,倒不如说是其内在。这样的转变绝非一朝一夕所能完成,但在年轻一代身上,它已经逐渐浮出地表。



作者简介


维舟:作家,书评人,专栏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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