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伊诺哀歌
青年马尔泰虽然走上那条正确而艰难的“漫长学习”之路,但他仍无法把生命引向这种终极的肯定。对生命和死亡的肯定最终在《哀歌》中合而为一。承认前者而缺乏后者将是一种局限,最终会排除任何无限的事物,然而它在这里得到实现。
死亡是我们掉头而去和未被我们照亮的那一面生命:我们必须尝试去达到我们的存在的最大可能的意识,这种意识既深懂这两个无穷的王国,又受到这两个王国的不尽的养育。生命的真实形态延伸到这两个领地,以最强大的环行之血流过两者:既不存在此岸也不存在彼岸,而是伟大的统一,这统一乃是那些天使——那些超越我们的生命——居住的地方。然后,这个世界上那爱的问题的位置为它那更伟大的一半所扩充,这个世界才得以完整、神圣。
《说明》(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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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伊诺哀歌(节选)
第一首哀歌
如果我叫喊,谁将在天使的序列中
听到我?即使他们之中有一位突然
把我拥到他胸前,我也将在他那更强大的
存在的力量中消失。因为美不是什么
而是我们刚好可以承受的恐饰的开始,
而我们之所以这样赞许它是因为它安详地
不屑于毁灭我们。每一位天使都是可怕的。
因此我抑制自己,吞下深处黑暗的
呜咽的叫声。啊,我们需要时
可以求助于谁?不是天使,不是人;
就连那些知道的野兽也意识到
在这个被解释的世界我们
并不感到很安全。也许仍有
某棵树留在斜坡上,供我们日夜观看,
仍有为我们留下的昨天的散步和对于一个习惯的
长期效忠,这习惯一旦跟我们住下便不愿离开。
哦,还有黑夜,那黑夜,当一阵充满无限空间的风
啃起我们的脸。黑夜为了谁而不留下——这想望已久的、
温和的、不抱幻想的存在,这颗孤寂的心
与它相会是如此痛苦。难道情人们就更容易些吗?
但是他们继续利用彼此来隐藏各自的命运。
难道你还不知道吗?将你怀中的虚空抛进
我们呼吸的空何;也许鸟儿们
会带着更热情的飞翔感到这扩大的空气。
是的,春天需要你。常常一颗星
会等待你去注意它。一股波浪从遥远的过去
卷向你,或者当你在一个敞开的窗下
散步,一把小提琴
会让自身顺从于你的聆听。这一切都是使命。
但是你能完成吗?难道你不总是
被期望分散注意力,仿佛每件事
都宣布一位心爱的人要来了?(你到哪里找地方
安置她,带着你所有这些巨大而生疏的思想
来来去去并且经常留下来过夜。)
但是当你感到渴念,就歌唱恋爱中的女人吧;
因为她们著名的激情仍然不是不朽的。歌唱
被抛弃和凄惨的女人(你凡乎要羡慕她们),
她们可以爱得比那些满足者更为纯粹。
一再地开始那永远得不到的赞颂;
请记住:英雄继续活着;就连他的衰落
也只是他达至最后出生的藉口。
但是消耗殆尽的大自然把恋人们带回
到她那里,仿佛世上没有足够的力量
来第二次创造他们。你曾经竭力想像够了
加斯帕拉·斯坦帕,以便任何被她的心爱的人
抛弃的女孩都可以受到那翱翔的、盲目的爱的
极端例子所鼓舞,并对她自己说“也许我可以像她”?
难道这种最古老的受苦最终不会
给我们结下更丰富的果实吗?难道现在不是我们怀着爱意
从心爱的人那里解放出来并在颤抖中忍受的时候了吗:
就像箭忍受弓的紧张,以便
在射出的刹那超越自己。因为
世上没有地方供我们停留。
声音。声音。我的心聆听,就像只有
圣徒才会聆听的那样:直到那巨大的召唤把他们
从地面提起;然而他们不可能地继续
下跪并且一点也不在意:
他们的聆听是如此完整。岂止像你忍受
上帝的声音——远不止于此。而是聆听风的声音
和那在沉默中形成的持久的讯息。
现在它正从那些早夭的人那里朝着你呢喃。
无论你何时走进一座教堂,在那不勒斯,或罗马,
难道他们的命运没有悄悄走来向你说话?
或者在高处,某篇烦文委托你一个使命,
就像去年在圣玛利亚福摩萨的匾牌上。
他们要我做的就是轻轻把有关他们的死亡的
不公正看法的外表抹掉——这看法有时候
会略微妨碍他们的灵魂向前迈进。
这确实是奇怪的:不再居住在大地上,
还要放弃刚刚有时间去学习的风俗,
不去观看玫瑰和其他关乎人类未来的
有希望的事物;不再是无限焦急的手中
那个往昔的自己;甚至还要
把自己的名字遗弃,忘记它,
像一个孩子忘记破碎的玩具。
奇怪的是不再对欲望抱有欲望。奇怪的是
看到曾经紧紧结合的意义如今朝着
各个方向失散。而死去是一件苦事
并且在我们可以逐渐感到一点儿永恒的
痕迹之前就已经充满挽救的可能。——尽管生者错误地信仰
他们自己制造的过于明显的区别。
天使们(他们说)不知道他们置身其间的
是生者,还是死者。永恒的激流
把所有的年代卷入其中,通过两个王国,
永远地,而他们的声音就在它那如雷的吼声中溺毙。
最后,那些早走的就不再需要我们了:
他们断绝了大地上的悲喜,就像孩子乖乖地
长大,不再需要他们母亲温柔的乳房。但是我们却需要
这类伟大的秘密,对我们来说忧伤往往是
精神成长的泉源——我们怎能存在而没有它们?
那个传说是没有意义的吗,它告诉我们,在哀悼莱纳斯时
歌中那最初的勇敢的音符如何穿透荒芜的麻木不仁;
然后在一个可爱如神的青年突然永远离开的
可怕的空间里,虚空第一次感到震惊,
这震惊现在激励我们安慰我们并帮助我们。
黄灿然 译
赖内·马利亚·里尔克(1875——1926),奥地利诗人。诗歌界的风云人物,他的诗曾深受诗歌爱好者的喜爱。早期的创作具有鲜明的布拉格地方色彩和波希米亚民歌风味。 1897年遍游欧洲各国,其后,他改变了早期偏重主观抒情的浪漫风格,写作以直觉形象象征人生和表现自己思想感情的“咏物诗”。对资本主义的“异化”现象表示抗议,对人类平等互爱提出乌托邦式的憧憬。
里尔克(Rainer Maria Rilke, 1875-1926),德国现代诗人,生于布拉格,曾广泛旅行欧洲各国,一度担任罗丹的秘书。除诗集、散文集和书信集外,尚译有大量英、法、俄文学作品。
《杜依诺哀歌》和《献给俄耳甫斯的十四行诗》是里尔克晚年呕心沥血的杰作,也是二十世纪诗歌的重要里程碑。其求索的精神、高亢的声音,始终弥漫于现代诗的每个角落,浸透于诗歌读者的血脉之中。
说明*
——致维托德·冯·胡勒维奇
里尔克
* 标题为译者所加,原载于英译本《里尔克书信选》(R.F.C.赫尔译)。胡勒维奇是《杜伊诺哀歌》波兰文译者。(译注)
朋友,此刻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除了这些诗本身外,也许还可以作若干阐释,但以这种方式吗?如何着手?而我就是那个给予这些《哀歌》适当解释的人吗?它们已无限地远离我。我把它们视为已在《时间之书》探讨的主题的发展结果。这些主题在两册《新诗集》中利用现象世界来游戏和实验,最后又在《马尔泰》中看似互相冲突地汇集在一起,再次回到指涉生命,并且几乎得出这样的结论,即我们这种仿佛在无底深坑上悬吊着的生命是不可能的。
在《哀歌》中,在同一基础上开始的生命再次变成可能,事实上它在这里体验到那种终极的肯定。青年马尔泰虽然走上那条正确而艰难的“漫长学习”之路,但他仍无法把生命引向这种终极的肯定。对生命和死亡的肯定最终在《哀歌》中合而为一。承认前者而缺乏后者将是一种局限,最终会排除任何无限的事物,然而它在这里得到实现。
死亡是我们掉头而去和未被我们照亮的那一面生命:我们必须尝试去达到我们的存在的最大可能的意识,这种意识既深懂这两个无穷的王国,又受到这两个王国的不尽的养育。生命的真实形态延伸到这两个领地,以最强大的环行之血流过两者:既不存在此岸也不存在彼岸,而是伟大的统一,这统一乃是那些天使——那些超越我们的生命——居住的地方。然后,这个世界上那爱的问题的位置为它那更伟大的一半所扩充,这个世界才得以完整、神圣。
我感到惊异的是,《献给俄耳甫斯的十四行诗》这组至少同样“难”、充满着同样的特质的作品,却无法更有助于你理解《哀歌》。后者开始于1912年(在杜伊诺),并于1914年之前继续在西班牙和巴黎写了一些片断;大战完全中断了我这部最伟大的作品,而当我冒险再次于1922年在这里重续它,那些新的《哀歌》的完成却因《十四行诗》在数日之内的暴风雨式的强行闯入而受到阻延。
那些十四行诗并不在我的计划之中,它们不能是别的,而是具有与《哀歌》相同的“诞生”背景,它们因与一位年轻姑娘的死亡相关联而突然冒出来这一事实则使它们更接近它们原来的源头;因为这一关联是与那个王国的中心进行接触的另一个点,我们没有界限地与死者和未出生者共享这个王国的深度和影响。
我们,当前和今天的人,我们一刻也不满足于这个时间世界,也不固定在其中;我们不断溢向过去的人,溢向我们的本源和那些显然跟在我们后面的人。在那个最辽阔最广大的世界所有的生命都是“在的”——我们不能说“暂时的”,因为正是时间的消逝决定了他们都是“在的”。这种瞬间性从各处奔入一种基本的“存在”。
由是之故,“实在”的所有昭示都不能被当作仅仅是受时间约束的事物,而是要被具体化,尽可能地置于我们的力量之内,在我们同样分享的更高贵的含义之中。我们需要在那更伟大、那最伟大的圆心之内掌握我们在这里看到和接触的事物,然而却不是在基督教(我永远激烈地与之分离开来)意义上,而是带着一种纯粹、深刻、宁静的世俗意识。不是进入一种以阴影使大地模糊的来世,而是进入一种整体,进入那个整体。
大自然以及我们的环境和习惯的对象都只是脆弱、短暂的事物;然而,只要我们一朝在此,它们就是我们的拥有物和我们的友谊,知道我们的不幸和欢偷,就像它们是我们祖先的知交。因此,我们应当不仅不要去污染和削弱那“实在”,而且,正因为它与我们共享短暂性,我们应当以最热情的理解来抓住这些事物和表象并使它们变形。
使它们变形?不错,因为这是我们的任务:以如此痛苦、如此热情的方式把这个脆弱而短暂的大地铭刻在我们心中,使得它的本质再次不可见地在我们身上升起。
我们是那不可见物的蜜蜂。我们任性地收集不可见物的蜂蜜,把它贮藏在那不可见物的金色大蜂巢里。《哀歌》显示我们从事这一工作,这是把那心爱的看不见的纠缠的世界不断改变成我们本质中那看不见的震动与激荡的工作,它给宇宙脉动场带来了新的“频率”。[鉴于宇宙的各种物质只是震动的各种系数,我们不仅以这种方式建立一种精神上的种类的张力,而且还有(谁知道呢?)新的肉体、金属、星云、星体。〕
这种活动又受到今天如此多我们不可代替的可见物那日益增强的迅捷消失的支撑和加速。即使对我们的祖父来说,一座房子、一个喷泉、一座熟悉的塔、他们所穿的衣服、他们的外套,都更无限地、更无限地亲密;几乎每一件物体都是一个容器,他们可在其中找到一些人性的东西或者加入一点他们的人性。
现在,从美国,空虚而冷漠的东西向我们潮涌而来,那是一些假东西,最极至的仿制品。在美国人看来,一座房子、一个美国苹果或那个国家的一株葡萄一点也不同于进入我们先辈的希望和沉思的那座房子、水果或葡萄。
那些活过和活着的事物,那些分享我们的思想的事物,都正处于衰微之中,再也无可替代。我们也许是最后知道这些事物的人。我们的责任不只是要保持对它们的记忆(那将是微不足道和不可靠的),而且是要保持它们人性的或“家神”的价值(守护神意义上的“家神”)。
大地别无选择,只能成为不可见物——在我们身上,它连同我们的部分存在一起分享着那看不见物,或至少有一种表面上的分享;我们可以在我们的世俗存在期间累积我们对不可见物的拥有,但是亲密而持续地把可见物转变为不可见物却只能在我们身上孤独地完成……就像我们自己的命运在我们身上变得越来越存在,同时又越来越不可见。
《哀歌》建立这种存在形式:它们肯定、它们赞颂这种意识。它们把它小心地置于它自己的传统中间,在支持这一假设的过程中宣称拥有不可记忆的习俗和有关习俗的传说,甚至在埃及人对死者的崇拜中乞求预先知道这种亲和。(与此同时,老思雷诺迪带领那位刚死去的青年人参观的“思雷诺迪族之乡”是不能等同于埃及的,它只可以说是那个尼罗河国度在死者明澈如沙漠的心中的反映。)
如果我们错误地把天主教关于死亡、死后和永恒的观念应用于《哀歌》和《十四行诗》,我们就会完全使我们自己与这些作品的结论隔绝,从而陷于深刻的误解。《哀歌》中的天使与基督教天堂的天使毫无关系(反而更接近伊斯兰教的天使式人物……)。
《哀歌》中的天使是这样一种存在:它使不可见物转变为可见物得以实现。对于《哀歌》中的天使来说,所有过去的塔和宫殿都是现存的,因为它们长久以来一直是看不见的,而我们世界上仍然存在的塔和桥梁却早已看不见,尽管在实际上它们仍然为我们而支撑着。《哀歌》中的天使就是那为了在不可见物中识别更高层次的现实而竖立在那里的存在。这就是为什么他对我们来说是“可怕的”,因为我们——这种存在的恋人和转变者——仍然紧抱着可见物。
宇宙的所有世界都把奔入不可见物作为奔入它们更深层的现实;少数星星获得立即的净化,并消失在天使们无限的意识中,——其他则交付给各种缓慢而痛苦地转变的存在,这些存在怀着恐惧和狂喜获得它们下一次不可见的实现。
我们,再强调一次,就《哀歌》的意义上说,我们是大地的转变者;我们在这里的整个存在,我们的爱的飞翔和跌落,都在加强我们追求这个目标(事实上除此之外别无其他)。(《十四行诗》透露这种活动的单方面,它被认为要以一个死者的名义和引导来进行,那是一位年轻姑娘,她的未成熟和纯真打开了死者的大门,这样,离开我们之后,她现在得以属于那些使生命的另一半维持新鲜的力量,并以其大张着的伤口向那另一半打开。)
《哀歌》和《十四行诗》在各方面都互相支援,——而我将之视为一种无限的恩惠,它使我得以用同样的呼吸涨满这两张帆:《十四行诗》这张铁锈色小帆和《哀歌》这张白色巨帆。
亲爱的朋友,但愿你可以在这里找到一些建议和提示,其他就尽你所能去发挥了,因为我不知道我是否可以再多说一点什么。
1925.11.13(邮戳日期)
里尔克诗选
作者: [奥地利] 莱内·马利亚·里尔克
出版社: 河北教育出版社
出品方: 楚尘文化
译者: 黄灿然
出版年: 2002-7
页数: 124
丛书: 20世纪世界诗歌译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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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野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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