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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在三和的日子里,我真正认识了这群“底层”青年

渡水崖 凤凰网读书 2020-09-11
位于深圳龙华新区的三和——一个被外界称为“废人村”、“瘫痪胜地”、“黑色桃花源”的地方,聚集了这样一群年轻男性打工者:他们不修边幅,不介意恶劣的环境,靠着一份份单日发放薪资的低级工作,在维持肉体生存、满足基本温饱的状态之间来回切换,精神上逐渐涣散,面对生活的姿态却高度一致并自洽:“干一天阔以玩三天”,“兄弟别去,这是黑厂,我们去上网”。
2018年,日本NHK电视台拍摄的三和纪录片(《三和人才市场 中国日结1500日元的年轻人们》)在网络走红,给三和带来了巨大的曝光量,形形色色的人“慕名”而来,为一睹“三和大神”的真容,或捕捉三和更具迷幻色彩的角落。在这些身影之外,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林凯玄正在导师田丰的支持和帮助下,在三和进行一场漫长的调研实践。他与三和青年朝夕相处了半年之久,吃便宜的快餐,住廉价小旅馆,打日结零工。他本以为这是一次对同类的洞察,直到发现那些相似的成长脉络偶然或必然地指向完全不同的两个方向,而个体的经验还不足以诠释它。
2020年8月,田丰、林凯玄的社会学研究笔记《岂不怀归:三和青年调查》终于出版。此时的林凯玄已经离开校园,在一家国企工作。我在北京三环内的一个格子间里见到他时,并不知道这个从来不用微信头像的年轻人,会与理想主义、专业精神、人文情怀等“典型”词语如此吻合:他细细地复原了两年前融入三和的全过程,从自己的学业和家庭,到“福建佬”“我是谁”“宋总”“眼镜哥”的社会处境,甚至疫情后的研究进展,不一而足。
目前,林凯玄还在准备社会学方向的博士学位申请,以期继续关注和研究三和青年这样的群体。本文根据他的口述,整理、撰写而成。

采访/撰文:渡水崖

编辑:魏冰心


01 
你身上都发味了,你“挂逼”了吗?

作为社工专业的学生,我从大学开始就接触各种各样的弱势群体,但导师提起“三和大神”的时候,我还是挺茫然的。据说他们是中国城市化过程中的负面典型,但我了解过后就想,这不就是一群年轻人吗?

三和青年,网上说“干一天玩三天”的年轻人,和我其实有挺多共同点的:他们是从农村出来的,我也是农村人;他们做的日结工作,有一些我暑假打工的时候也做过;他们是留守儿童,我也能算半个留守儿童。后来我就主动跟我老师说,我愿意去三和做田野,我想深入去研究三和青年这个群体。

2018年3月,我交了一份调研提纲,然后从淘宝上买了几件很便宜的短袖、几条耐脏的牛仔短裤,自己带了双鞋,背起书包就走了。

深圳三和地理位置示意图


刚到三和的时候,我也没啥具体规划,脑子里第一个想法是先找地方住。我挑了一家小旅馆,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进去,结果刚开口就被拒了。人家老板上下一打量我,直接就说:“没床位了。”我也傻眼了,这啥情况,是看我不像本地人,以为我是来写“三和大神”的记者?

刚好我有个朋友在深圳工作,我就想,要不先把行李放到他家,只带上换洗衣服和洗漱用具再回来。我又搁半路上买了个塑料水桶,把东西都放里边,这回再拎着东西在城中村里边走,就有人主动过来问了:“小伙子住宿吗?单间床位都有。”
 
在三和,小旅馆一般分单间、床位两种,单间一晚上30-50元,床位15、20元一晚。我第一天选了个15块钱的床位,进屋就看见四张上下铺,但我要住的不是这几个铺,它四个位置都有人了,我得住到窗户底下单独摆的那张床板上去。那个房间也很小,两个床铺和我的床板挤在一起,基本没啥下脚的地方,屋里还有一股厕所味儿。

三和小旅馆里的房间(受访者供图)

在这住了一段时间之后,我想我不能总住同一家旅馆,会引起怀疑,就开始来回换,每个地方住几天,最后总共住了十几户,各种各样的单间、床位我都住过了。

很多人可能以为单间比床位好,其实不是。像我第一次住的那个单间,它是厨房改造的,满屋子油垢味,可脏了,阳台上堆得乱七八糟,门也关不严,窗户也闭不紧的。而且我没好意思跟别人说,别看我挺大一男人,我怕老鼠。结果那次我就眼看着一只大老鼠从我床底下跑出来……其实头几晚我就听见身子底下有声音,但因为白天实在太累,回来就睡,就没怎么管它。后来实在是受不了了,我就使劲砰砰敲床板,结果啪一下窜出来一只大老鼠。那之后我再也不想住单间了,我说我要去住床位,至少它人多,老鼠不能只咬我一个。

厨房改造成的单间(受访者供图)

后期习惯了其实还好,但头两个月,有好多次我都觉得我真呆不下去了。有段时间我整整一个星期没洗头,真是头痒得不行。因为当时住的那房间没热水器,也没吹风机,啥都没有。还有我最长一次得有20多天没洗衣服。不是没水,而是我知道洗了也没用,洗完跟三和青年一块儿聊天或者工作,还是得随地一坐。再碰上刚下完雨,当时我那裤子,洗之前光泡就泡了两天。
 
蟑螂更不用说了,那是满地跑。你知道南方的蟑螂都是那么大个的,它还会飞。我包里边就经常出现。有一次我刚准备洗个澡,想从背包里拿换洗衣服,伸手一掏,掏出来俩蟑螂。这还洗啥澡,衣服先洗了吧。我当时把我那个书包翻了好几遍,来回抖,又反反复复喷了好多防虫药。然后我一边洗衣服一边想,这可真是太难了。
 
那时候我研二,一心想读博士,想走学术道路,以后继续做社会学田野调查这方面的研究,到了三和发现,怎么回事,这点苦我都吃不了,那我还做什么研究,我以后的路都走不下去了。之前我看人大学者黄盈盈的性社会学田野调查笔记,她带着学生去接触“小姐”“同志”那些群体,书里有一句话我记得特别清楚,说做田野要“自甘堕落”,加了个引号,“自甘堕落”。

《我在现场: 性社会学田野调查笔记》
 
我也想做到这样说实话,但我那时候根本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多久。一方面确实是环境恶劣,另外我也怕,怕身份暴露,怕身份证被偷、进工厂被骗。然后也不太适应。比如三和青年之间互称“叼毛”,也不是骂你,就是一种通用的称谓,但刚开始有人在旁边这么喊我,我反应不过来。他们有一套自己的语言体系,最常用的是“挂逼”这个词,它不是死了的意思,它是从最基本的生活状态到死都可以叫“挂逼”。三和青年用“挂逼”称一切,“挂逼面”、“挂逼水”、“挂逼床”、“挂逼保安”。而且我跟他们生活习惯也不一样。我不抽烟,也很少喝酒,其实他们也不太抽得起烟,喝酒次数不多,因为有1块钱一瓶的“挂逼水”,但有时候他们聚餐会喝酒,为了拉关系我也会跟着喝一点。还有我从小到大其实都没进过网吧,但我得调研,我得写东西,后来我就想了个办法,我就坐在网吧门口那个台阶上,往里边看,这么一点点地去观察。有时候我也搞不清楚咋回事,比如有“大神”跟我聊天,聊着聊着就说,你去买个瓜子来咱俩继续说,或者我在小商店里边买东西,旁边过来个“大神”说自己没吃饭没喝水,想跟我借点钱,我就会拿一两块给他买点吃的。我不知道这算不算被骗,我分不清,反正这种事在我身上是经常发生。

直到后面认识了一些人,和大家混熟了,我跟他们吃饭、聊天,一起做日结,那时候的样子连我自己都相信我也是“三和大神”了。确实我有时候表现得比他们还“挂逼”。有一次特别搞笑,在一个小商店里围了好多人聊天,我也凑过去,结果他们见我来了还有点嫌弃我,说:“你身上都发味了,咋了,你‘挂逼’了吗?”当时我就笑了。是自我嘲笑,也是欣慰。我说我这完全是融入三和了,我都已经被三和青年当成了还不如他们的人。
 
02 
有个“大神”,你去给他买碗面吧
 
我被“嫌弃”的那次,“福建佬”也在。他以为我没洗头是因为没钱买洗发水,立马从兜里掏出来一大串袋装洗发水,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直接撕给我4袋。
 
“福建佬”算是我在三和认识的第一个“朋友”。没人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三和青年之间有种“默契”,就是不会问别人真名,也不主动告诉别人自己叫什么。但大家能听出来他有福建口音,就习惯“福建佬”“福建佬”地这么叫,其实没有歧视的意思,反而因为他年纪大,又在三和生活了十几年,所以比较受尊敬。
 
他主要在一个可以寄存行李的小商店附近活动,正好那里和海新信人力市场的侧门对着——因为走正门要检查身份证,侧门不用,很多没身份证的三和青年就从侧门进进出出。我经常在那里观察情况,就和他搭上了话。我认识“福建佬”之后,好多地方都是他带着我来回跑。听说我住床位,他还告诉我哪家环境好,哪家不能住,好像在三和就没有他不知道的事。

海新信人力市场(受访者供图)
 
和很多因为没有手艺,找不到靠谱工作才来到这儿的三和青年不一样,“福建佬”有电工证,他以前在深圳一家工厂里接电线、修电器、做焊接,后来到三和摆地摊,倒卖电子产品,怎么说都应该存了不少钱,但还是留在这儿没走,而且经常睡大街。不过他比一般露宿街头的人讲究,基本上每天都洗澡,衣服也一直干干净净的。
 
后来还有件事让“福建佬”多了个“狗哥”的称号。那时候他看见街边有条老狗,瘦得只剩皮包骨,应该是得病被主人遗弃了。他不忍心,就自己牵回来养,别人调侃他“自己都吃不饱,还弄条狗回来”,他也不理,白天还会到小饭店里要剩饭剩菜喂给它吃,见它不喝河里的水,还去给它买矿泉水。
 
他这个人,反正心挺好的。之前我被一个不知道什么虫子给蜇了,刚开始感觉脖子痒,后来越来越不对劲,用肥皂水洗了之后更严重,我就去药店买了一盒药膏抹,那半个多月伤口一直跟针扎似得疼。“福建佬”听说了,不知道从哪搞来一瓶香水,确实是香水,那段时间他只要一见着我,就从包里掏出来给我喷。还真别说,他那香水效果比我买的药都管用,还挺神奇的。
 
我白天有时候会和其他人一起做日结。那些工厂车接车送,有一天我刚下车,远远就看见“福建佬”朝我跑过来:“有个人成‘大神’了,你去给他买碗‘挂逼面’?”我俩熟了之后经常互相“请客”,说是“请客”,其实就是请对方吃一顿那种很便宜的快餐,在三和吃快餐也算是一种奢侈了。他来找我之前还问过其他人,能不能请“大神”吃个饭,但别人好像都没答应,我想既然他都跟我说了,就跟着去看看,能帮则帮。

5元一碗的“挂逼面”(受访者供图)

我们后来一直到晚上才找到这个人。我管他叫“我是谁”,因为他不跟我说话,就完全不搭理我。我是第一次见他,感觉应该大方一点,就跟他说:“我刚做日结回来,手头有点钱,请你吃个快餐吧。吃什么你随便点。”当时最便宜的快餐是7块钱一份,旁边还有卖4块一碗的粉,结果他就指了旁边那个4块钱的粉。这要是一般人肯定就挑贵的,但他就“挂逼”了也不占我便宜。
 
“我是谁”看起来年纪比我大一点,我27,他应该不到30。福建佬跟我讲,他不是一直这样的,他以前也做日结,但不知道啥原因,身份证、手机都被骗了,还进过传销组织,好多事情搅在一起,精神上有点崩溃了。不只是我,他跟所有人都不说话,只有福建佬跟他说什么的时候会简单回一两句。
 
我后来知道了他总在哪儿睡大街,还故意找过去几次。那个地方叫会海广场,从三和走过去大概500米,旁边就是城中村,还挺繁华的。我见了他,递给他一瓶“挂逼水”,他闷声回了句“谢谢”,接过去喝了。但之后不管我说啥,他都不理我,要么就说不知道。叫啥?不知道。从哪来的?也不知道。我晚上经常能见到他,但他也没再跟我说过任何话,就一个人坐在台阶上发呆。
 
03 
睡大街的时候小心点,别被人家拍到了
 
三和青年里,有像我这样总住小旅馆的,也有像“福建佬”和“我是谁”那样日常睡大街的。他们管一个地方叫“海新大酒店”。我第一次听见的时候觉得奇怪,三和还有这种高消费场所?后来跟着别人去了一次才知道,什么酒店,其实就是海新信人力市场门外的走廊。那里有个屋檐,能遮风蔽雨,成了大家睡大街的“风水宝地”,去晚了连位置都抢不到。
 
我跟他们一块在那躺着,总听他们开玩笑说,睡大街的时候要小心一点,别被人家拍到了,弄不好你的照片就要被放到贴吧里去。
 
他们说的是三和大神贴吧。我在三和那段时间,正好赶上日本NHK电视台在拍三和纪录片,他们采访了几个“大神”,还带着无人机,把周围环境拍得特别清楚。片子五月份播出来,一下子火了,连带着里边被拍的“宋总”几个人也火了。那段时间大家都在贴吧里看视频,也看外边人怎么议论“宋总”。

NHK纪录片里的三和
 
纪录片中间采访了三个人,“宋总”、“光头哥”、“勇哥”,我跟他们都聊过。“光头哥”后来想开一家收破烂的店,但家里人不支持,没给他资金,过段时间我就没见他了,应该是离开三和了。“勇哥”,有人想找他做直播。我碰见过他跟网红直播公司的人谈价钱,对方说播一场给他30块钱,他要求50,人家坚持只给30,他就退一步说那要管他一顿饭,对方没同意。

“宋总”的话,他是最出名的,三和新来的人,到了都会先找“宋总”。他在“大神”里算经历比较惨的,小工厂去过,富士康干过,还做了法人,但没拿到钱。做法人就是卖自己身份证信息,他把身份证给别人了,别人以他的名义开各种不法企业,所以他名下有好多家公司,据说每一家注册资金都在500万元以上,所有“资产”加起来得有几千万了,大家就都调侃他,叫他“宋总”。自从他在纪录片里露了脸,很多人看他开始跟在动物园看动物一样,他一出现,大家就起哄“宋总来了宋总来了”,全都围上去。“宋总”也被直播平台找过,但他没签约,淘了一部“挂逼机”自己做直播,还赚了点钱。等我再见他,他已经完全变了个人,刮了胡子,剪了头,还换了新衣服,用三和青年的话说,已经“上岸”了。
 
外界有很多人关注“三和大神”,大家都知道。所以大家也知道当地照片可以卖,自己的照片也有可能被卖。有人专门蹲在三和拍照,然后把拍到的东西都转手卖给撰稿人,靠这个赚钱。NHK纪录片火了之后,大家对这个事就更敏感了。我经常碰见因为拍照打架的,闹了好多次了。上次我跟一个叫“傲慢哥”的人聊天,聊着聊着他看见旁边有个人拿手机拍照,直接冲上去就掐住人家脖子:“把照片删掉!不删手机给你摔了!”那个人刚开始还嘴硬,后来这事把保安都招过来了,保安也是看着他删掉照片才放他走。
 
“傲慢哥”确实凶,他长得人高马大的,特别壮实,在三和基本没人敢找他茬儿,因为打不过。再加上他有案底——据他自己说,是因为帮地下赌场看场子,被抓到之后判了6年。
 
我认识他的时候,他正在给包工头当中介,帮他们招工,自己领抽成。那时候他头发永远梳得油光发亮,穿一双白色安踏,走起路来趾高气昂的样子,我就叫他“傲慢哥”。“傲慢哥”准备给一个厂子招人,想写个牌子,就找人力市场旁边的小商店老板借笔。他看见我在旁边,就转头问我:“你会写字吗?”我说会,但我写的不好看。“能写就行。”他一边说,一边把手边的纸箱子拆开,让我按他说的写:招工,xx工地,日结xxx元。

三和人力市场(受访者供图)
 
你看“傲慢哥”的架势,其实能看出来他手头是有钱的。我后来才知道他除了兼职中介,还经常接那种多数人都不爱干的体力活,所以赚得也多,基本称得上是三和的“富人”了,直到后期迷上买彩票,就不行了,经常“挂逼”。
 
我在三和那半年真是啥都见过了,有的人迷失了一阵儿就离开三和,也有的人生活状态、精神状态越来越差,频繁“挂逼”,直到真成了“大神”。但你也不能说他们这种叫“佛系”“丧”,这和城市白领的“丧”还不一样,你想这些年轻人,从小就是留守儿童,长大从乡村里面出来,一没学历,二没技术,又忍受不了工厂里边高强度的的流水线工作,又见过了大世面,根本不想回家,或者不敢回家,他是各种因素综合起来,才作出这种无奈的选择,如果换成我们自己,谁能保证可以比他们过得好?
 
还有很多人说,他们就是社会上混吃等死的一帮人,在我看来不是。像日本那个纪录片里,有人问“宋总”,等你老了怎么办?他说老了就死了呗。但你看他的状态,你能说他邋里邋遢、有上顿没下顿地活着是因为不怕死吗?有的三和青年做日结特别拼,晚上睡大街就是为了第二天早上能立马爬起来抢工,你能说他们不努力吗?人人都调侃“我也是‘三和大神’”,可能是吧,我有时候回忆起来,我自己上大学的时候身边一些同学,可能真还不如“三和大神”。
 
04 
去啥好地方,你还能去香港吗?
 
三和人力市场里,最常见的工种有三个:保安、快递、工地。
 
我说需要抢的那种工作,就是保安。深圳会展中心就经常来三和招安保人员,如果你符合它的一些很基础的要求,进去之后还会发新的保安服给你,工作比较轻松,日工资在130-160元左右,也不低,大家就都愿意干这个。每次会展中心来招工,一大早那面包车刚到,没多会儿就满了,大家交了身份证就往车上冲,我都挤不过他们。

停在人力市场门口的工厂大巴(受访者供图)
 
快递日结,就是给快递公司收发的快件扫描、打包、装卸,工资最低9元/小时,最高16元/小时,但基本都要工作10个小时以上。我去过一次,那是真从晚上八点忙到第二天早上八点,中间只歇半个小时,最后挣了140。当时我在装货组,负责把人家运过来的货物码到车上去,那一晚上来来回回,我都不知道我咋熬过来的。人家都说做一天玩三天,我回来就想,我是做一天得歇三天……
 
工地日结分大工地和小工地,大工地就是大型工程快结束的时候,有一些后期清理工作,比如捡残余废料、搬运施工材料啥的,你做完能拿到140-180块钱。小工地的工作基本就是在室内刮墙、搅拌泥浆、搬运装修材料,干一天给160-220元。但这种活比当保安、快递员累太多了,大部分三和青年都不爱干,像“傲慢哥”那样的人是少数。哦,我还见过一个人,他做的那个日结工作是要到地铁站里面扛水泥,就一袋一袋从地下搬到地面上来,等他回来之后,整个脚都发肿发烂了,也不知道水泥浸的还是怎么弄的。

夜间的三和(受访者供图)
 
三和比较热闹的时候是晚上。晚上人力市场管得比较松,到处都是人。像那种普通招工的基本都举个牌子,上边写着工作内容、时间、工资,但如果是特殊工种,他牌子上就啥也不写。我问过一个举空牌子的人,他说是招人去砍树,也不知道是真去山里边砍树,还是借砍树名义做其他事的。还有招代人要债的,但这种一般会挑人,我这种身板可能不行,但“傲慢哥”就被选中去过一次,他告诉我,到了地方就跟电影里演的一样,他推门进去就说,谁谁欠了多少钱,赶紧拿钱,不然就砸了你的店。
 
三和比较特殊的工种里,还有一种叫“带货”。我知道“带货”还是因为那个在深圳工作的朋友,他见我在三和怪辛苦的,说要带我出去溜达一圈,“去个好地方”。我当时还跟他开玩笑:“去啥好地方,你还能带我去香港吗?”结果还真是“去香港”了——那个地方叫中英街,在深圳盐田区沙头角,街中间立了一块界碑,这边是深圳地界,另一边是香港地界。

中英街界碑
 
中英街有个别名叫“购物天堂”,很多人在那儿买港货。我朋友那次就是去帮家里人代购化妆品的,顺便带我转了转。三和青年所谓的“带货”,就是要帮一些购物超重、超量的人过关,替他们先把一部分货带出来。但中英街出入有限制条件,深户一星期可以去一次,非深户一个月才能去一次,到时候身份证上都会留下记录,而且去之前要在网上预约,到了再买票,刷身份证过关。
 
我听说三和青年“带货”一次报酬是100-120块钱,带的东西不让看,一般就是些烟酒或者化妆品。但因为他们穿着打扮在人群里比较显眼,过关率不高,有被海关扣下过东西的,也有自己带着东西跑路了的。
 
好多人都说“带货”不靠谱,劝我不要去。我在三和这么长时间,一直被各种劝,哪个工作不好,哪个厂千万别去。三和贴吧里不是流行一句话吗,“兄弟别去,那是黑厂,我们去上网”,听起来好像挺搞笑的,其实是一种用戏谑的方式表达出来的善意,他们自己以前被骗过才会跟你这么说。有些三和青年受到过不公正待遇,经常骂“黑厂”、“黑中介”,还有人觉得自己“挂逼”也是因为被压榨了。这里面矛盾冲突非常多,比较极端一点的,我见过有人闹跳楼,有人跟中介打起来,还有一次比较严重,是个群体性事件。
 
那天的事起因也是招工。有个工头模样的人,自称负责给深圳南山区地铁修建工程招杂工,说有80个名额,每天工资220块钱。三和很少有日结工资这么高的工作,大家就都去报名。结果到了约定的集合时间地点,工头不见了。
 
有人在麻将馆里找到他,就直接把他扭送到警务室去了。大家当时都很生气,坚持要讨个说法,商量了一会又说要误工补偿。一直折腾到半夜,警务室里的三和青年越聚越多,大约有一两百人,有人说要曝光给媒体,有人给区公安局和市政府打电话,反正闹了很久,还差点把工头和警察给打了。最后那家工厂的大老板过来,被逼下车作解释。但这件事情最后也没妥善解决,几方人都僵持在那,直到早上五点多,三和青年看没啥要到赔偿的希望了,就慢慢散了。

这件事很快就成了三和“历史性事件”中的一个,基本反映了三和青年的力量有多弱小。他们根本没有发声的渠道,也没啥法律意识,到了需要维护自身、集体利益的时候,内部甚至选不出一个组织者、领导者,也不懂什么是合理合法抗争。他们过去经历的事情已经把他们身上的活力消磨光了,这种情况下,他们自己也救不了自己,还能有谁真的关心他们呢?

05 
三和不能呆太久,呆久了就不想走了
 
我从18年3月去三和,到18年9月离开三和,总共呆了半年多时间。中间回过两趟北京,因为得回学校准备论文。
 
我中间离开再回去的时候,有人问过我去哪了,说本来想找我一起做日结的,但没找到。我只好搪塞说去深圳的舅舅家呆了一段时间——我确实有个表舅,他在深圳开了个维修厂,我放假跟着他干过活,装修、装空调,啥都干。
 
被他这么一问,我又想起刚到三和的时候,大家都在轮番劝我,说:你既然在深圳有亲戚,就赶紧去你亲戚那里,别在这儿呆着,不是你该呆的地方。

睡大街的三和青年(受访者供图)

三和青年有个特点,就是见到新来的人,特别是年龄小的,都会反复劝他赶紧离开三和。他们知道这里不能呆太久,呆久了就不想走了。但三和青年还有个特点,就是都不想麻烦家里人,不想家人操心。所以很多人是瞒着家里偷偷呆在三和的,甚至过年都不回家。有个“眼镜哥”,他给我算过一笔账,算得可仔细了:回家过年的话,来回路费要多少钱,置办年货花多少钱,但留在三和的话,日结工资比平时高,人少,活都不用抢,工作还轻松……
 
“眼镜哥”是我认识的这么多三和青年里,唯一一个主动给我留联系方式的。我们加了微信。那次我中途离开了一周多,再回到三和,发现他也不见了,就在微信上问了一句:“你还在三和吗?”他回得很快:“不在了,走了。”“‘上岸’了啊!”我还挺替他高兴的。“谁‘上岸’了,”他说,“我干保安呢。”“可以啊,这工作。可以长久做。”“傻*才长久做。做一段时间我还回三和当大爷去。”
 
“眼镜哥”跟我是老乡,我们年纪也差不多大,还挺有共同话题的。他曾经说自己来三和就是为了体验生活,“慕名而来”。没想到融入这里之后,他也已经不想再离开了。
 
我其实挺能理解他的。我们专业有个词叫“接纳”,“接纳”的意思是,不只是不排斥,还要认同,认同不等于认可、同意,但我们可以在接纳的基础上认同人家的生活方式,何况我自己也在三和生活了这么久。对我来说,三和青年是可以被认同的。可能因为我们这些城市白领,每个月工作20几天,能赚不少钱,跟这些人相比,低收入水平就会让三和青年显得很“底层”、很“边缘”,但他们“干一天玩三天”,每个月差不多只工作10天,其余20天可能都在吃“挂逼面”,喝“挂逼水”,住“海新大酒店”,过低消费的日子,那即使“挂逼”一个月,低收入工作和低生活成本之间也是匹配的,这不比在流水线上累死累活的要强?
 
因为我父母就是打工的,我在老家上初中的时候,他们就出来打工了。我父亲现在做清洁工,我母亲也是在飞机场做清洁工,说实话,他们现在住的地方可能不如三和呢。2013年暑假,我刚上大学的时候去看过他们,那宿舍房间大小也就我现在上班的办公室一半大。
 
我还有个关系比较好的初中同学,他现在在北京一个家具厂里工作,他跟我讲过好多自己的事情。小时候我们一块念书,后来他没考上高中,就准备去打工。当时他们村子里大多数人都是做木工的,他家里也做木工,就让他跟着学木艺,最后去了家具厂,现在过得也挺好的,买了车,买了房子。
 
但你看像三和大神,他家族里根本没有这种会手艺的师傅,他们也想学电焊,学木艺,但是没人带。我以前在深圳给我表舅家的厂子帮忙,就看见我表弟在跟着他学,旁边那些雇佣的员工就负责打打下手。三和青年就是这样的,他们没有那些资本,想学技术也只能去技校学,那更不现实。

三和青年在人力市场里(受访者供图)
 
九月,我得回学校做毕业论文开题报告,正好在三和的调研也完成得差不多了,就直接离开了。我没跟任何人告别,因为我知道我得从三和青年的角色里立马跳出来,不然我写不出来的,也写不好。有人说《岂不怀归:三和青年调查》这本书里没有我的声音,它确实不应该有我的声音,我们的研究是客观的,我的声音也只不过是我根据自己的人生经历去看待、解读他们,但这不能代表三和青年的想法,也不应该成为贴在三和青年身上的标签。

今年八月初,时隔两年,我又去了一趟三和,一来是想看看疫情对那里产生了什么影响,二来也是想看看我当时认识的那些人还在不在,他们的生活有什么变化。因为我离开三和之前,政府就已经开始做正规的治理了,包括城中村的改造、“黑中介”和“黑劳务”的整改等等。
 
我们先转了周边的几个城中村,发现管控得比较严格,疫情期间需要出入证,还得测体温。我以前走过的那些小门、侧门,全部封闭了,用各种杂物堆积起来堵住,每片区域只留一个出入口。三和青年平时住宿的南北区,也就是我以前住小旅馆的地方,来往人员都要仔细检查。
 
海新信人力市场已经关闭了,三和人力市场附近也没啥人了。现在整改力度很大,没有身份证的三和青年根本进不去人力市场。但离人力市场不远的龙华公园、龙华汽车站附近,我还是看到有一些聚集的人,但没有面熟的。再往旁边走,在下一个红绿灯路口附近,那个角落里也有住宿区,很多熟悉的面孔就都出现了,可能他们不认识我,但我还记得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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