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岛由纪夫:我高度近视却不戴眼镜,免得像个知识分子
这些对自己的颜值和才华都多少有那么点误解的话,来自日本作家三岛由纪夫。所以在“暴力美学”之外,他还是一位可可爱爱的、擅长自嘲与吐槽的鲜活的作家。这本《太阳与铁》作为他的另类“传记”,能让我们重新认识一下。
01
写小说是不错,
不过偶尔还是去户外晒晒太阳吧
在学生时代,我并没有所谓的文学好友,大概是由于自尊心作祟,不愿去主动结交的缘故。
在我看来,在幼稚的青年时期,所谓友谊是十分脆弱且不稳定的,远不及成年人那建立在彼此成熟思想之上的友情。青年时期的恋爱也同样不可靠,大多是基于对彼此的误会、彼此之间对于人性及人生的共同误解。青春这部剧,其实本该由一个人来演绎,如果大家一起吵吵嚷嚷地表演,不就成了滑稽喜剧了吗?
当我“以学生身份创作”小说的时候,大概与现在写小说的大多数学生一样,我也会因为青春的急躁焦虑,容易钻牛角尖,以为自己的幸福只有写小说这一件事。
之后细想,我察觉到了自己的愚蠢,竟然主动放弃了那只有在学生时代才能体会到的快乐。校服大抵就是它的象征。一旦大学毕业,之后再穿着校服走在大街上的人,不是无业游民就是疯子,因为校服在毕业的第二天就已经被彻底埋葬在了过去。
当我心中浮现出学生这一非常单纯划一的概念时,总是会羞愧地想到自己那时是否具备这些学生应有的特质。学生的开朗、散漫、鲁莽以及无尽的激情,这些在我身上都不曾存在。毋宁说,现在我才发现这些特质的价值,并且拼命挣扎着想将其攫为己有。因此,对于“创作小说的学生”,我有一种难以忍受的厌恶,就像看到了自己的肖像一样。无论如何我也无法喜欢写小说的学生。
当然,现在的学生生活可能会伴随着经济上的困难,无所忌惮的快活是不存在的,荒唐无稽的青春也是不存在的。
然而,看到那些拼命写小说的学生,我很想拍拍他们的肩膀,对他们说:“写小说是不错,不过偶尔还是去户外晒晒太阳吧。阳光是免费的,并不是要你去买比稿纸贵得多的运动器材。虽然我在文章开篇说过很同情你们,因为与我所处的时代不同,可能会有各种享乐的诱惑阻碍你们创作,但那只是反话。跑到阳光下去吧,随意躺到草坪上去吧。因为一旦你不再是学生,从第二天起,社会便会堵在你和太阳之间。也许你会在光照很差的石头建筑的银行里上班;又或许你会在大楼里的办公室工作;即便你当上了作家,也要埋头在深夜的书房里写稿,待到正午太阳开始西斜时你才醒来。总之,你必须这样来度过一生。比起在青春岁月尽情地享受阳光,‘写小说’究竟算怎样一回事呢?”
另外,对那些热衷于体育却完全不读书的学生,我也要公平地说:“你很明智,但是你要将精力的五分之一用于追求知识。仅五分之一就足够了。那样一来,你反而更能体会到你生活里打球、在户外奔跑、跳跃的真正意义和快乐吧。你应该努力获得优秀的知识体系,来与你的健壮体格相匹配。要摆脱运动员特有的毫无价值的感伤主义。偶尔,哪怕文笔笨拙,也写篇小说!”总之,虽然给出了这些忠告,我自己却有着已了解了青春意义的过来人的悲哀。
《浮士德》里这样说:“用非其所知,知非其所用。”
02
当了二十年作家,
连让读者患一次感冒都做不到
有一个外国新闻记者曾问我:“你的使命是什么?”当时我无法回答。假如我能摆出一副古典恶魔派的样子给出“为人类带来死亡与毁灭”之类的回答,那该是多么愉快啊!但是我当了二十年的作家,自己写的作品别说死亡与毁灭了,连让读者患一次感冒都做不到,倘若有人没有发现这一点,那他大概就是个实实在在的傻瓜。我的小说给人带来生理性障碍的唯一可信的事例是,有一位著名编辑在读了我的短篇小说《忧国》之后,觉得不舒服,晚饭都没能吃下去。
03
明明高度近视却不戴眼镜的原因,
是不想看起来像个知识分子
有人说我的脸长得很长很长,不过,我父母二人的脸都很长,他们生出的孩子总不可能是圆脸。和所有日本人一样,我的鼻梁不高、门牙突出,因此很顾忌公开侧面照。我的父母说话尖酸刻薄,明明是自己生的儿子,却总是开玩笑说“这儿子长了张歪脸,长了张歪脸”的,不过确实,我的脸是歪的,从正面看的话,就像厕所里的旧草鞋,呈长刀形。
这种左右严重的不对称,据说是经常可以在罪犯身上看到的特征,但我却觉得这正是我的脸值得自豪的奥秘之处。不过,樋口先生拍的这张照片,巧妙地掩饰了我脸部歪曲的线条,作为模特到底还是感谢这样的摄影师的。
明明高度近视却不戴眼镜的原因,是不想看起来像个知识分子,剃平头也是同样的理由。话虽如此,留平头也是因为我写作时,有拨弄头发的习惯,如果头发长的话手指马上就会油腻腻地沾满头油。而且如果长发再抹上发蜡的话,由于懒散不打理,头发很快就会变得很脏,头皮也会发痒。短发的话就不需要任何拾掇,很方便。诸位,从我的经验来说推荐大家,至少在夏天,一定要剪这个发型,说到不想看起来像个知识分子,显得我好像是摆出一副大知识分子的做派,想得到藏而不露却意在其外的效果一样,其实绝非如此。这种想法源自我内心深处的自卑感,这种自卑感渗透了我整个生活态度。多亏如此,我从未被不认识的人当成小说家来看待过。
我非常讨厌看到自己一脸严肃的照片,我希望至少照片中的我能像一只无忧无虑、安乐无虞的蜻蜓。
因此,和所有被拍摄的对象一样,我对写实的照片也抱有憎恶感。
我并不是那么喜欢自己的脸,但要说极其讨厌也是假的。说极讨厌自己脸的人,都是极度自恋的家伙。在和自己的脸互相让步好好相处中逐渐衰老下去,才是明智的做法。
也许到了六七十岁,就会有人对我说:你长得真好。
04
我要活到一百五十岁
现在的我已为人丈夫,在家里按照常识生活,正在经营自己的家庭,过得颇为快活,现在和过去我都喜欢评论他人的是非长短。听到别人说我比起实际年龄显得年轻,我便沾沾自喜。我也追随潮流穿些轻佻的衣服,并且一脸只对恶俗之物感兴趣的样子。
我留心不说任何认真的话,非常蔑视理性的虚荣,也基本不读书。我时刻提醒自己要活到一百五十岁,时刻注重健康。
星期一、五我去练习剑道,星期二、四、六去健身。比起文人们或臃肿肥胖或瘦骨嶙峋的身体,我想没有比我更出色壮实的体魄了。再者,我也已经当了十三年的作家,不再那样畏惧他人了。
我已经无心再把歌舞伎、能乐和话剧当作娱乐来观赏了,结婚之后也不再跳舞。说起娱乐,就是看看电影,对大块牛排能朵颐大嚼,与朋友闲聊能漫无边际。在家时,每天晚上从半夜到第二天早晨,孜孜不倦地写长篇小说。有时则出门去采风调查,全无兴致写其他类的小说,既不想碍于情面去交际应酬,也不想见文坛同人。
我基本上不读小说,但评论之类还是很爱读的。并不是要从中接受什么影响,我已经被迫读了太多其他作家的描写,而现在只凭理性分析的乐趣就足以满足读书的愉悦了。
在写小说的时候,虽然我对曾经热爱的比喻技巧已经感到厌倦,但还是不时地会去运用,就像沾染上了恶习一样。我也厌倦了心理分析,我觉得只要从瞭望楼上更多地俯瞰人们,任由那些家伙到处乱走,或购物,或恋爱,最后再紧紧地将其抓起来、捕捉到就可以了。我只有在绝不会外出的半夜才会坐在书桌前,有太阳照射的时候,我就想一直置身于太阳之下。从3月到10月,我每天都晒日光浴。我真正有意亲近太阳是从1952年的环游世界旅行开始的。我依旧对自我精神的形成不屑一顾,相比之下,我觉得更重要的是自己的胸围最好再增加十厘米。工作进展顺利的时候,在第二天也会一整天仍然感到幸福,觉得自己拥有足够幸福的权利。
05
没觉得小孩有什么可爱之处
高中时,有一天我和朋友两个人一起乘坐电车,看到一位夫人抱着孩子,朋友便对我说:“孩子多可爱啊。”当时,我大为惊讶,觉得这世上竟然有人有如此不可思议的想法。那位朋友是家中长子,加上父亲早逝,因此他可能早早就有了社会责任感。从那以后,很长时间内我都没有觉得小孩有什么可爱之处。但是最近我不由得想要有自己的孩子。现在这个想法更加迫切,并且希望先降生的是女儿。我曾看过一部电影,名叫《处女奥莉薇娅》。电影中一群女学生在宿舍嬉戏打闹,从早到晚吵成一团,彼此嫉妒吃醋、互相中伤,情仇爱恨林林总总纠缠在一起,她们身在其中却悠然自在。与之相反,男孩们个性怯懦,一点也不能面对情感上的纷扰。只有在没有感情纠纷的地方我才能放松喘口气。
不久前,我对吉田健一先生说:“你们家一切以孩子为中心,真是很好啊。”他回答的很有意思:说到底不为孩子操心的最好办法就是顺着孩子。仔细周到地考虑孩子的想法,采取一切方法不让孩子学坏。若不细心对待孩子的话,他们会吵闹着妨碍父母的工作,最后会给父母带来致命的打击。也就是说,即便从家长的私心出发,也得疼爱孩子。我感佩他确实说出了一个真理。
06
“父亲在家工作”,
小偷的家庭也一定如此
未满四岁的长女常常会发问:“为什么爸爸不去公司上班呢?”她对此已经开始感到疑惑了。“父亲在家工作”,这样的家庭,在孩子的世界里已被视为例外了。
不仅如此,我习惯在深更半夜里工作,早晨上床睡觉,过了正午才起床吃早饭,这是我多年保持的习惯。我选择精神最容易集中的时间段来工作,自然而然就形成了这样的作息方式。起床后,接待访客、接听电话,这类事务基本处理完毕后,我便出门参加聚会、运动锻炼或做些戏剧工作之类。然后,直到孩子们酣睡后才回到家中。
在孩子的眼里,这样会显得非常奇怪吧。在他们长大成人理解父亲的工作性质之前,这种奇怪的印象便会根深蒂固。我想小偷的家庭也一定如此。
07
就算长个大脑袋,
只要他能有出息……
随着儿子不断成长,他理应将目光投向外界更广阔的社会中去。而家中有个整日闷在书房里的父亲,这种不外向的形象会阻碍他视野的开阔。原本作为一个父亲,应该每天早上走出门去,走向外面的社会。这个社会好比深不可测的大海,那是一片广阔的、充满活力的、尚不允许小孩子踏入的世界。孩子注视着父亲驾着船在大海里渐行渐远,直到帆影逐渐消失不见。……当夜幕降临,渔歌唱晚,父亲满载而归。然而家里没有鱼塘,父亲待在家里却能钓到鱼,在孩子想来,这无论如何都是很奇怪的事。
再长大一些,父亲的生活与父亲在现实社会中不稳定的地位,儿子恐怕会对这两者间微妙的失衡感到困惑吧。虽说小说家的社会地位提高了,收入也有所增加,但这毕竟是无法传给后代的事业。待死后,只有作品留给社会,如果是知名作家,最多就是将作品的残余价值——金钱(本质上,那与作品本身毫无关系),留给子孙。绝不可能像实业家那样,让后代继承家业;也无法像社会上的普通人那样,留给子孙可以沾亲带故、泽被后世的“情面”,或者师徒情谊、上下级之类的裙带关系。作家只靠作品决一胜负,在文坛,“情面”是不管用的,只能自力更生。因此,作家的社会地位只是看上去有所提高,实质仍是有名无实的。
如果站在父亲的角度考虑儿子的未来,我只希望他无论如何也不要成为一名作家。无论世间的喝彩令人有怎样的愉悦,我也不想让他选择这个一如表演杂技走钢丝般危险的职业。这一职业表面看上去似乎很不错,但只有作家知晓其真正的危险性,而看不出其中危险的人也没有资格当作家。
另一方面,作为父亲,我也有我的偏见。这也是艺术家共有的偏见——容易过高评价世间最平凡的幸福——即便生活困苦、没有出人头地,但作为一个健康的普通人能够享受家庭生活的幸福,简简单单地度过一生。艺术家偏向于对这样的人生倾注过多的梦想。与艺术无缘的朴素平凡的幸福可能被他们过分地理想化了。
尽管我幻想着儿子将来也能得到最平凡的幸福,但他自然会有他自身独特的个性。如果他知道父亲不想自己成为作家,反而会出于逆反心理偏要当个作家也说不定。(至于防止这种事情发生的办法,我只能想到应该强烈建议他“当个作家”。)而且,他如果知道父亲渴望平凡的普通人的幸福,也许会嘲笑这种梦想太过简单平庸吧。这世上没有人能够知足常乐,正因此,社会才得以形成和发展。
实际上,倘若人只有在朝着目标努力的过程中才能获得幸福感,即使那是个虚无缥缈的目标,那么只要不是个过分游手好闲的儿子,他也必定会选择通过学校的学习和考试,参与到残酷的生存竞争当中去。其结果就是长成一副脑袋硕大又面色苍白的样子,这是作为父亲最担心的。现代社会最有效的能力就是智力,这是理所当然的道理。智力、意志力,再加上体力,具备这三者,无论在哪个领域都能如虎添翼。但是,要想均衡发展这三者,有多么的困难,作为父亲,我自身是深有体会的。
就算长个大脑袋,只要能有出息,作为父亲也就满足了。但令人担心的是,身为作家的儿子,对于社会,对于人,他会不会受到父亲的不良影响,成长为一个冷嘲热讽、超凡脱俗的年轻人。父亲身为作家,如此也就罢了,若是社会上的一般人拥有这种世界观就很麻烦了。在各种意义上,我都无法成为儿子的好榜样。不同于父亲在书房里纸上谈兵,儿子必须一个人在社会中生活。而他若是被父亲的只言片语所影响,去逃避那些来自社会的种种烦恼,养成这样的态度面对社会就糟糕了。做父亲的虽然害怕儿子变成放荡子弟,但更为担心的是他成为精神上的浪子。
虽说现代社会的至高能力是智力,但支撑智力的基础,毫无疑问就是健康。一个人无论多么有天分,如果体弱多病,那也是百无一用。此外,身为男子汉,仅仅健康显然还不够,体力是必须具备的。要想拥有身为男人的自觉意识,还需要肉体上的勇气。这也是我自己经过常年思考得出的结论。一个男人,无论从事什么职业,都要有强壮的体魄与力量的自信。因为这个社会并不只是由聪明的精英阶层组成的,面对无知的人,要证明自己的优越,只有依靠肉体的力量和勇气。我的父亲与祖父都不擅长运动,我自己也没有得到过他们的亲自指导,所以我想至少在这一方面,能给予自己的儿子微不足道的馈赠:那就是等儿子长到了适当的年纪,我想亲自教他学习剑道。
08
母亲的口头禅:
“孙子比你可爱多了”
可以说从孩提时代起,我是受到母亲的庇护才得以一直专心致力于文学的。我的父亲是一名官员,各方面都很规行矩止,很是反对我的文学志向。但是,母亲却在明里暗里袒护我,并培育了我的文学素养。
我逐渐热衷于文学之后,父亲曾怒气冲冲地将我尚未完成的文稿撕碎扔掉,当我从学校回到家发现了被撕毁的稿子,觉得非常伤心时,母亲则用心地安慰了我。
蒂博代也说过:“本来文学这种东西,就是从女性的房间里诞生的。”虽说文学归根结底是个人独立的工作,但我认为母亲的那种庇护是必要的。在那期间,母亲瞒着父亲为我做主,请一位有名望的先生看了我写的文章,结果这位先生回复说:
“你的儿子与其写小说,不如当个童话作家更好吧。”
母亲似乎为此很是沮丧。
战争结束,我大学毕业之后,成为一个文人,此后又开始了同新闻界打交道的纷繁喧扰的生活。母亲身为政府官员的妻子,她的父亲又是一位儒学家,因此她的生活环境一直是严肃规矩的。但同时,母亲的兄弟姐妹们却都爱好游玩,夏季就会去湘南地区避暑,和朋友们一起热闹玩乐,所以在那期间母亲似乎也逐渐对文学、艺术、戏剧等产生了憧憬。于是,母亲在自己循规蹈矩而又质朴的生活中,将当年内心怀有的梦想寄托在了儿子身上。在母亲对我的庇护里,是可以认定有这种成分的。
我三十来岁的时候结了婚,不过,婚后还是和母亲住在同一宅邸。现在因为有了孙子,她便将从前对儿子的爱全部倾注到了孙子身上,理都不理我了。
她现在的口头禅便是:“孙子比你可爱多了。”
《太阳与铁》
作者: [日]三岛由纪夫
译者:吴艳
出版社: 天津人民出版社
出品方:果麦文化
出版年: 2021-1
新版微信修改了公号推送规则,不再以时间排序,而是根据每位用户的阅读习惯进行算法推荐。在这种规则下,读书君和各位的见面会变得有点“扑朔迷离”。
数据大潮中,如果你还在追求个性,期待阅读真正有品味有内涵的内容,希望你能将读书君列入你的“星标”,以免我们在人海茫茫中擦身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