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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年喜:矿山生活生死无状,但我从未停止过读书

陈年喜 凤凰网读书 2022-03-09

“我不大敢看自己的生活 / 它坚硬 铉黑 / 有风镐的锐角 / 石头碰一碰 就会流血……我在五千米深处打发中年 / 我把岩层一次次炸裂 / 借此把一生重新组合 / 我微小的亲人远在商山脚下 / 他们有病身体落满灰尘 / 我的中年裁下多少 / 他们的晚年就能延长多少。”——《炸裂志》


一首《炸裂志》,将“矿工”与“诗人”两种身份简单地拼在一起,于是,陈年喜开始以这种身份为人所知。然而“矿工诗人”四字把苦难简化了、标签化了,那些曾在零下25°中穿着冻僵的湿衣服的爆破、或是因16年的爆破工生涯得到的一纸尘肺病“判决书”的真实经历,甚至会被看成一种为了获得某种特殊身份的“苦难叙事”。


陈年喜在矿洞写诗


可能人们天生具有不愿直视苦难的求生欲,然而陈年喜面对无解的尘肺病却无法回避、只能慢慢接受:“它是个慢性病,离死亡有多远的距离不知道,但不管怎样,都要往前走。”于是,他继续写下去,就如同当年得知母亲食道癌晚期、一夜无眠后写下《炸裂志》一样——“我没有资格躺平,必须扛着生活的责任往前走,还要把写作进行下去。”


陈年喜说,他要不断写出小的横截面,当无数作品组合起来时,就能呈现人和时代的丰富性。于是,继2021年的两部散文集《活着就是冲天一喊》、《微尘》之后,陈年喜的新书《一地霜白》也已出版。当我们阅读这种写作,更要提醒自己,这并非虚构,这正是我们看不到的那些人的最真实的生活。


下文摘选自《一地霜白》,经出版社授权发布。在文中,陈年喜写下县城中那些梦想以文字改变命运却消失的人、那些经营着书摊却逐渐破产后转为算卦的人,也写下自己为了阅读贴在墙上的报纸而“用脸盆在墙上泼了水,一张张揭下来,再读另一面”,因为在那个别样饥饿的时段,“得到一册新书比得到月亮都难


小城书摊考

 

我并不具有考据和论证这方面的资源与能力,这里的“考”,最多只能算观察、途听和记忆。准确地说,称作记录更合适些。


丹凤县,读过几本当代文学书的人大概都不陌生,它是著名作家贾平凹的家乡。说起来,这座水陆码头,人谓九省通衢之地,县制的历史并不比贾先生年长多少。据百度,1949年6月1日,首设丹凤县;1950年和1958年两次撤并;1961年10月1日,正式恢复丹凤县至今。仅70年时间而言,可谓数易名姓,风雨飘摇。


商山自古名利路。作为连通南北的著名通道,秦之尾,楚之门,南方学子由此往长安求取功名,商贾们经古道追逐天下物利,百里苍山古地留下过太多故事和诗篇。总之,这是一个有历史和文化的地方,简牍与纸张都曾尊贵过。

 

 

1990年6月,我第一次进县城。


这一年,我写了个古装戏剧本《桃花渡》,内容讲的是才子佳人的爱情故事,在情节上,我努力地让它出了些新意,但现在看来并无多少价值。写剧本起因之一是我此前读了大伯父的许多藏书,《打金枝》《辕门斩子》《武家坡》《巧合奇冤》等等。起因之二是,那时候的戏剧比小说诗歌要红火得多,商洛花鼓戏《六斤县长》《屠夫状元》红遍中国,这些原本最底层出身的编导作者们因此统统一夜改变了命运。


我把剧本寄给了当时的商洛戏剧创作研究室主任陈正庆先生。他很快给我写了回信,希望去他那里谈谈剧本,并留下了一个五位数字的电话号码。我因此得幸第一次进城,第一次接触到书摊。


《山河故人》


在县电信局柜台,我战战兢兢地用转盘式电话机拨通了那个电话号码。电话那头是一个少年的声音,他告诉我,他爸爸去西安开会了,要几天后才回来。我有点蒙,不知所措,付了两元钱的话费,走了出来。一年后,陈正庆先生调到了陕西省戏剧研究院,我无法再联系到他,《桃花渡》永远搁置了下来。去年,在老家阁楼上的一口纸箱里,我见到了初稿本,已被虫子蛀成了网筛。


电信局门口,摆着一溜长长的书摊,花花绿绿,中国当时发行的书刊,这里几乎尽有。书摊前人头攒动,男女老少混杂。摊主一律很高冷,一副皇帝女儿不愁嫁的样子,任顾客怎样讨价,决不让步。


那时候,我正是一位热烈的文学青年,左邻右舍能找到的书已被我读遍。在贫困遮蔽的乡村世界,得到一册新书比得到月亮都难,对于我来说,那是个别样饥饿的时段。这就是我梦里无数次来过的书摊啊!真来了,怎能空回?何况口袋里还有余钱。


那真是个读文学书的年月,无论哪个书摊,都以文学书刊为主打。《人民文学》《收获》《诗刊》《当代青年》《今古传奇》……几乎无一例外都是当月新刊,展现着这里与当下文学前沿联系的紧密。


图自网络


我问,怎么没有《诗神》?那时候,写诗的人读河北石家庄出的《诗神》。《诗刊》虽掌诗界大旗好多年,但已显僵老,精品度远不如后起之秀。摊主挥手向西:那边有的是。


县城西头,是车站和县医院所在地,书摊更铺张,真是书籍如海,除了期刊,更有杂书,如《云海玉弓缘》《七剑下天山》《保卫延安》《小五义》,也有西方名著。最火的是汪国真的《年轻的风》。


我倾其所有,买了一抱书。心里想,住在县城真是好。又想,做个书摊主该多好啊。


 

自此后,隔三岔五,我就会进城买书。


那时候,从家乡小镇上到县城还没有正规的班车,一辆大解放,绿漆斑驳,车厢拦腰系两根鸡蛋粗的草绳。这样可以防止乘客们巨大的摇摆力量把车厢撑开,又可以让人身有所倚。山路崎岖而坑洼,一厢人柴火一样码在一块,腾云驾雾似的来去。在无缘乘坐它的时间里,我无数次艳羡地看着那些去往大世界的人们。


慢慢地,我和几位摊主成了朋友。有一位河北来的老王,可称忘年之交。老王在丹凤邮政局门前摆摊已经五年,他是保定人,听他说,此前他就一直做书摊生意,为把生意做得更大,老婆在老家摆,他来到了这里。


老王卖书也读书,文史知识颇丰富,常让我云里雾里又无限羡慕。他常捧一部《清通鉴》,读得忘乎所以。与当时流行的二月河正好相左,对康雍之治他有一套自己的观点,他说:“以康熙对待文士们的态度,他就是个浑球。”他卖的主要也是文史书籍。我问他:“卖书挣钱不?”他神秘兮兮一笑,我知道了那一笑的内容:挣钱。有一回他告诉我,他的书来路便宜。原来他的老家有人专门做盗版书,什么书紧俏就做什么书。他说:“陈忠实得感谢我们,没有我们,他传不了那么远。”


图自网络


到一九九九年去矿山打工之前,我差不多读了十年书,十年里,我把人生理想和山上地里抠出来的收成都压在了这些书本上。我肚里的一点底子,就是那段时间打下的。记忆特别深的是一对夫妻,两人共同经营一个书摊,一把架子车,早晨拉来,傍晚收摊,从未间断。架子车上铺一张巨大的木板,他们摆的是流动书摊,东西南北到处窜。女的特别能吆喝,男人则讷讷少语,他基本上是个纯粹的车夫角色。这位男人,后来成了非著名作家,一副眼镜,一身总不合体的旧衣服,一张苦脸,像一根苦瓜。在县城的街上,我经常碰到他。丹凤苦焦,物无产出,人无出路,有数不清的这样的人,梦想以文字改变命运。文学害了他们,往深一点说,他们也造成了互相伤害。


除了卖书的摊,也有收书的摊。有一位河南洛阳的小伙,不叫不喊,一个牌子写两个大字:收书。铁画银钩,堪称书法。他专收繁体竖印的线装书,有时一天收到三五本,有时一本也没有,不知他靠什么生活。


还有一位摊主,留着当地青年身上少见的长发,自称诗人。极善辩,他摆书摊好像不为卖书,是为了和人争辩。他熟读爱伦·坡、里尔克、马蒂,甚至熟悉他们的隐秘。


整个九十年代,丹凤县城有多少以摆书摊为生的人?恐怕谁也不能得出一个准确的数字。他们来来去去,生生灭灭,像一茬茬草木。但总的说来,是烈火烧不尽的春草。公办的新华书店无力与它们对抗,搞起了烟酒中介营生。


图自网络

 

 

1990年冬天,我开始了矿山打工的生活,山南水北,漠野长风,一去十六年。


十六年里,也有过无数次的回来与离去,每次,我都尽力拐到县城的书摊上,买几本书刊。矿山生活苦累而荒凉,书本可以打发那些令人窒息的时间。


渐渐地,我发现书摊的数量在变少,它们的根据地在萎缩,城东城西的书摊都集中到了人口稠密的中街一带。书的种类也在变化,很多算命的、八卦的,更多的是学生辅导书籍,纯文学书刊基本消失了。老王回了河北,据说做了锅炉工,肚子里的文史随着一锹一锹煤喂进通红的炉膛。那对本地夫妻卖起了旧家电,更多的摊主也干起了别的营生。当然还有坚持的,比如花白头发的老张。他原是企业工人,因为改制下岗了。他的书品相好,价钱也硬气,我一直是他的常客。


有一天,我从甘肃天水回来,正好有两个小时的候车时间需要打发掉,我又去了书摊。书摊早非昨日气象,换上了年轻的新面孔,他们用电喇叭叫卖。


老张正把书往一只编织袋里装,离天黑还早,他早早收摊了。一起一伏之间,更加暴露出他花白的头发。他嘟囔说:“真是卖不下去了。”他对我说:“你随便挑吧,不管好赖,两块钱一本。”我突然有些难过。为了安慰他,我挑了一大包,给了他五十元钱。不知什么时候,他终于消失了,那个落日黄昏,是我最后一次买他的书。


图自网络


丹凤县城早已不复“去年天气旧亭台”,座座高楼仿佛一夜冒了出来,那些没有来得及拆建的老房子,像乡下来的寻亲人,苍老而羞愧。偏偏霓虹灯的光总要打在它们身上,让它们更加无处藏身。


我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发现县城的书摊也更加少了。它们被巨大的商业的聒噪声埋压在了角落和缝隙里。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有些不适应。生理学上有个说法,说一个人失去了某个肢体或器官,很长时间里,他会觉得那个肢体或器官还在,老想着用假想中的它们去完成一些事情。已渐渐不复存在的书摊,那些认识不认识的摊主,就是我和许多读书人身上的那个肢体器官。


2015年,为了方便孩子读高中,我们全家搬到了丹凤县城的一处租住房。也是从这一年起,我离开了矿山,长年机器和炮声的震荡,听力几近丧失,人到中年,不得不重新选择,开始另一场生活。而当我重新打量将于此生活的这座小城,一切似乎已变得无限陌生。


县城的规模已经扩大了三倍,据说城东到城西有十公里路程。到处都在建设、促销,资本的力量无处不在。书摊和报亭彻底退出了舞台,上场的是各类咨询、培训和卦摊。人们的命运飘摇茫然,似乎这是唯一可以打探和把握未来的地方。凤冠山开发成了旅游景点,唯有流了千年的丹江一日小过一日,变得浑浊不堪。


走在快递员和城管呼啸穿越的街道上,我常常想起那些书摊,那些摆摊的人们,那些可能早已化作纸浆或尘泥的书籍,心里止不住轻声问一句:你们还好吗?

 

二〇一九年六月十八日

 

我的阅读简史

 

1991年冬天,世界落满了大雪,我说的世界,是从商洛山到长白山广袤的交通沿线。


腊月初一,我带着1200元路费赶往当年座山雕耀武扬威的那个林海雪原城市桦甸,与初恋女友相见。在洛阳火车站,我看见一列列火车鸣着笛,拉着巨大的松树原木从远方驶来,原木上面蒙着薄薄的雪,远远看着,像蒙了一层破污的白床单。我听旁边的人说,这是从大兴安岭运来的,做轨道枕木用。那一天,洛阳有风,寒冷,上空也飘洒着零星的雪花,状若落樱,未落下来就化了。我想象中原的雪与东北的雪质地的区别,想象东北的寒冷。在火车站广场前的小市场,我买了一件仿皮夹克,顺带又在旁边的书摊买了本《百年孤独》,准备打发长途的寂寞和寒冷。其时,我并不知道这本书已经征服了世界,买它,完全是鬼使神差的偶然无意。


《百年孤独 》[哥伦比亚] 加西亚·马尔克斯 著 / 范晔 译 / 南海出版公司 出版 / 2020-9-8


从洛阳到吉林,加上北京沈阳两处的转乘,历时整整五天五夜。沿途大雪茫茫飘落,我缩身在硬座一角,把这本据说是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的最高代表作品通读了一遍。《百年孤独》讲述了布恩迪亚家族七代人的兴亡传奇,马孔多小镇百年的变幻风云。让我惊异的不是马尔克斯而是译者,他怎么能做到将完全相异的语种,置换成这么流畅、磅礴的中文?《百年孤独》已不是一本小说,在我二十一岁的青春世界它是一道窗口,它打开了一条通往远方的通道。通道那边那个异质的世界充满了异质的迷幻、传奇、生死、爱恨、迷茫……人的生命是孤独的,孤独地来到这个世界,然后孤独地死去,漫长又短暂,充满了非逻辑性。人与人之间密密联系又如此疏离遥远。


当我从水银泻地般的语言和天马行空的故事里抽离出来,最终要到达的城市终于到了。满眼是坚硬寒彻的雪。一个矮矮的戴着毛线帽的女孩在站口等候已久。我依然在故事带来的震颤里不能自已。这是我第一次读完一部长篇小说,且是当今世界最伟大的作品。我是幸运的。

 

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到2000年间,我生活的农村世界封闭而沉默,两省三县夹角地带的山乡是一个独立隔离的世界。因为通道狭窄,国门洞开涌入的思想、文化与文学热潮离这里还十分遥远。这时候,我开始写诗。阅读的资源仅有村里订阅的《陕西日报》《陕西人口报》等,好在这些报纸的副刊上总开辟有文学诗歌园地。


我为什么那时候选择了写诗而非别的,充满了缘由又无理由。总之,生命与行为,是逻辑又非逻辑的。开始我以为它的门槛很低,写到最后,才发现门槛高得入云,并非凭热情和学习可以到达。


我的大伯父终生未娶,他一生似乎活得很无趣,唯一的爱好是读书,似乎读书比一日三餐重要得多。他是一位羊倌,终年赶着生产队的四五十头羊在山上放。羊们在山上啃草或晒太阳,白花花的,他在山头捧一本书,像另外一只羊。他的桐板黑木箱里藏着许多书,大部分是线装那种,《小五义》《巧合奇冤》《打金枝》《毛泽东选集》等等。老家上世纪九十年代才通上电,为省电,家家使用的灯泡都非常小,借着昏黄的灯光,我读完了他的藏书,并写了一本才子佳人题材的古装剧《桃花渡》。随后,是十六年的矿山爆破生涯,漠野天荒,风雨漂荡。是阅读,帮助我打发那些令人窒息的生死岁月

 

也是火车上,从西安到喀什(其间在库尔勒转车),也是五天五夜(虽然这时火车已经几次提速,奈何河西走廊与天山山脉太广远了),我读完了《唐山大地震》,钱钢的二十万字报告文学。对于我来说,这是一次真正的心灵的地震。


《唐山大地震》,钱钢 著 /当代中国出版社 出版 / 2010-7


大地震发生的1976年,我还很小,广播里播放了一些消息,那时候脑子里还没有数字概念,我无法想象、还原那样的惨景。大人们在屋外搭了棚子,天天晚上领着我们在外面睡觉,民兵整夜巡逻,除非需要取急用的东西,谁也不敢进屋子停留。可见大灾难对人的震动之深。


《唐山大地震》让我第一次进入那场灾难的场景之中,血腥、哭喊、绝望、不屈与求生,那场惨绝人寰的灾难在书中再现,使往事并不如烟。这是文学的力量,也是文学的功用。可以想见,多年之后,钱钢写这本书时下了多大的功夫和心血。那宏大的架构,细微的细节,具体而精确的数据,汇聚成振聋发聩的力量。可以说,它们对我后来的写作,甚至观察与思考问题的态度、方法,都产生了极大影响,也影响到我的纯诗歌写作。在几乎与世隔绝的叶尔羌河畔的无名矿山上,这本书一直伴着我,也伴着一群心无可用的人。可惜后来离开得匆忙,丢在了工棚里。


在这十几年里,矿山生活生死无状,但我从未停止过读书。矿山荒凉,人渺小无助得像一粒尘埃,书让我从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度过漫漫长夜。记得在萨尔托海,人烟遥远,信号不通,夜夜大漠星光,长风永不止息。在一个废弃的工房里,墙上贴满了《克拉玛依日报》和《中国黄金生产报》,我每天下班后都会去看几页,后来所有的墙面都读完了,我用脸盆在墙上泼了水,一张张揭下来,再读另一面。


我最感兴趣的,是那些泯而不彰的地方史。“历史的建构是献给无名者的记忆”,那些泯然于时间风尘的人事更应该被记住。2006年,在南疆的阿图什的街上,我跑遍了所有的书店书摊。我发现书摊的意义要比豪华的书店大得多


这座汉宣帝神爵二年归入汉朝版图的城市,古老又年轻。三月,大地渐暖,雪山融化,艾孜力河静静奔流。我和几位同伴在这里有二十天的受训和爆破资格考试时间。在此前,我对这座深藏戈壁的城市一无所知。为了了解它,我尽一切时间去淘书,可惜书摊很少。我跑遍了全城和晨昏,虽然纸质收获一鳞半爪,但读懂了博古孜河、诺鲁孜节、秋吾尔、库姆孜等艺术、历史、自然与人文的大书。

 

《山河故人》


2010年左右,我开始使用手机,随后开通了博客和微博,中断了近十年的写作再次开始。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网络成为我阅读的一个重要渠道,它快捷方便,随手可得。很多人说网络阅读是碎片化的、无效的,这是一种很大的偏见。当你把这些碎片连缀起来,它就是一个巨大丰富的集合体,我们从其中离析、整合、取舍、扬弃,最后的收获更见真卓。


网络为我们打开了无数的世界,我最大的收获之一就是电子书。它是摸不着的,又是最真实的。它包罗万象,宽阔无岸,只要你手里的电子设备一直在。几年时间下来,我的“微信读书”电子书架已满满当当,读过的书大概有《穿越百年中东》《混沌世界》《江城》《温故一九四二》《去海拉尔》《印度受伤的文明》等一百多部。


2015年初夏一场手术让我的颈椎再难如常,很难趴在书桌上去长时间读书了。手机阅读的便捷简单正好补上这个板。我常常躺在床上,手捧手机,左边累了换成右卧姿势,左眼累了换到右眼,特别感兴趣的地方随手复制下来。最便捷的是,两部手机,同时打开两本页面,对照着读。那些重叠的,错误的,用心的,立即可辨。


人为什么要阅读,什么才是阅读的有效作用?似乎有答案,又从来没有过答案。世俗地看,所有的阅读都是无效的,只有个体的生活和命运到了那些逼仄处,与内容产生了对应,那个“效”才会显现出来,有时如春光乍泻,更多的如清风无声。集合起来,所推动影响的就是时代与历史。


世界广大,风景与风雨无边无际,书籍的车马带我们远行,或者回来。


二〇一九年十二月四日


《山河故人》


抄稿记

 

初中二年级的时候,我的字写得已经在班级有些名气了。因此,我常常接到抄稿任务:黑板报文章,老师的教案,学习资料的油印刻板……反正,总有写不完的字。


我就读的初中学校是全镇唯一的中学。那时候还不叫镇,叫区,辖制着五个乡二十多个村。从初一到初三,有一千来名学生。那时候,很多家庭并没有供孩子上中学的条件,很大一部分孩子都辍学了,或在辍学的路上,一些人早早参与了家庭生活和生产劳动。这一千来名学生,是同龄中的幸运者。唯一的学校,自有唯一之处:它青砖结构,白灰勾缝,乌瓦为顶,精致而结实,与远处的农家比较,表现出醒目的讲究之气来。教室整齐地列着三排,教工学生宿舍整齐地列着三排,而操场大得跑一圈要饿掉裤子。


唯一之处,还有它的院墙,土砖垒成,高两米,墙头长满了仙人掌。仙人掌们在季节到来时,会开出黄色或白色的小花,奇香在空中飞翔,又绸子一样挂在草尖上。它的利刺根根指向天空,在太阳下发出利光。院墙根,一排高大的白杨树(据说,它们来自新疆),枝叶密匝,树冠直抵云空。


如此高墙深垒,还是有一阵风从仙人掌的刺尖和白杨的枝叶间吹了进来。它就是文学。那时候,文学是一阵飓风,吹折多少大王旗。


姚老师是初中二年级一班班主任,他调来学校时,我已上初三,本来无缘交集。他写小说,写了一个中篇《大丁子》,一本方格稿纸,五十页,从头到尾改得密密麻麻。他认识我的地理老师。他大约没有时间,字也写得极歪扭,他通过地理老师请我抄写。


小说的内容我至今记得非常清晰:兄弟俩,父母亡故,相依为命,哥哥辍学供弟弟上学,初中、高中、大学,到弟弟有能力可以报答哥哥恩情时,哥哥却离开了这个世界。故事很凄美,细节如历,多少有《人生》的影子,抄得我常常掉下泪水。


初三课程紧,抄稿催得更紧。我个子高,坐在教室最后一排,桌上一摞书,我躲在书后面抄写。抄着抄着,进入了小说情节,想象着也有一位这样的哥哥,供我衣食书费和温暖,供我考上大学;想着有一位美丽善良的城里姑娘爱上我,两人从此走向远方。抄到情深处,止不住叹出声来。


老师以为我遇到了难题,停止了讲课,转到我身后,想帮我一把。我兀自沉浸在故事和想象中奔跑,被捉个现形,没收了稿本,老师要我当堂检讨。我急出一身汗,不是急自己检讨丢人,是急小说稿有去无回,急姚老师被暴露,急大丁子小丁子的故事从此可能无缘出现于文学现场。我信誓旦旦,保证今后再不抄小说稿了。


一周后,我又被捉住了。这次,怎么保证也没有用,我被当堂授予“两面派”的绰号。这个绰号一直伴我读完初中,离开镇中学。那个多雨的夏天,我将它和书包一起丢弃在了中学尽头的路边。


《山河故人》


不久,姚老师调走了。我一直不知道,经我手抄写的《大丁子》有没有被发表出来。我没有钱去订阅一份杂志,何况杂志那么多。姚老师很年轻,一副眼镜戴不稳似的,过一会儿,扶一下,过一阵,又扶一下。后来知道,小说内容写的就是他自己,他出身苦寒的乡村。


那时候,这片地理上铺满了美好的文学情结。而后来的时间,为这些情结提供了足够荒诞又严肃的答案。


我现在才知道三毛本名陈平,和我同姓。三十年前,我抄过她的《闹学记》。


1990年的冬天漫长又寒冷,那一年冬天的雪下得异常冗长,从十一月一直下到春节。我坐在我家仅有的一扇玻璃窗后给远方的一个人写信。那封信也异常冗长,整整写了二十天。信的内容是三毛的散文《闹学记》。


远方的人是一位女孩,她住在白山黑水间。她的家乡以盛产桦树林和金矿出名。那一年,她二十岁。


《闹学记》写了一群孩子的学习和生活,打打闹闹,恩恩怨怨。我觉得写的就是我和她。我把它抄写下来,就是让我们在其中相见,这是一纸最好的表白,远胜过一本装订的书。纸是蓝色方格稿纸,纸质细腻,是一位邻居在市电视台做保安时拿回来的电视台专用纸。笔尖落在格子里,像光从木格窗棂上打进来一样柔顺。我不让稿纸上出现一个错字、一个有误的标点,甚至不愿漏掉一个字符,我要让她真切地看到三毛生命里的一段时光和微澜。因为这些微澜也是我们的。我抄写得异常缓慢。


整个冬天,窗外慢条斯理地飘着雪花。太阳有时候出来,映照着它们在空中飞舞。地上的雪,薄下去,又厚起来,如此往复。冬麦青润,大地交由它们宰割。远处的五峰山松涛如怒,把雪花吹送到山那边的异乡。


翌年,我去了她的家。我在洛阳买了件御寒的仿皮夹克,坐火车,五天五夜,到了她的城市。她来火车站,拿着我抄的《闹学记》做接头的信号。天空下着雪,她穿一件驼毛大衣,没戴帽子,头顶一片白雪。


《山河故人》


一年后,她来信说,一场大水,家被淹了,书信全没了。最后说,我要结婚了。


2012年,机缘巧合,我路过她的城市,她带女儿来接我。女儿眉清目秀,分明是那年我抄写的一本《闹学记》。时序正是四月,她头顶一缕雪,和那一年的一样白。


世事苍茫,世界仿佛一只魔方,如今,我们再也不用手抄稿了。也再没有人能见到我那时的字,一如没有人能进入另一个人过去的时光。这也包括我自己。

 

二〇二〇年五月十三日



本文节选自

《一地霜白》

作者: 陈年喜

出版社: 山东文艺出版社

出版年: 2022-1

编辑 | Einnnnn主编 | 魏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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