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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岁的阳台:中国非精英少年的人生答案

SEI 唐人街刘下泥人张 2024-05-24


“后来我曾经有过一瞬间的自杀欲望,在高考前。”
  2017年5月,作家八月长安发表了自传散文《时间的女儿》。近年来,她的名字大多以“原著”跟在《最好的我们》等大热校园影视背后。鲜有人知当今备受追捧的青春文学女王,14年前正困溺于黑暗中。
 因为那几年,人人都乐道着她是黑龙江省哈尔滨市的文科状元。



全文共4144字,阅读大约需要8分钟






“从黑龙江黑河到云南腾冲,是中国人口密度线,一定程度也划分了城镇化水平的高低。”


每次复习,头顶光秃的地理老师都反复强调:“右边东部大城市!大学好,人口多。你们一定要考出去,不然人生的努力都白费了!”


话刺入耳,黎凡汗毛一悚。低头紧盯地图,自己的家乡,正坐落于密度线左边的割裂处。


两天前,刚满18岁的他刚参加完2018年的省统测。2017年起云南平均每年有超30万人参加高考,他们当中大约有3万人能挤入一本大学的殿堂。而在稀疏的佼佼者中,云师大附中、曲靖一中等一本率90%以上的名校就占去近7成。


他的母校凤元一中就这样屹立在滇西南普洱市的中心。这所年均一本率不足10%的高中每年招收17个班,没有自主招生和竞赛。尽管水平滞后,但作为市区内仅有的3所中学之一,它仍是五线山城无数家庭的希望。


2018年高考,奇迹发生。凤元第一批00后应届生中竟有117人冲击一本。校一本率净增直飙6.67%,小城霎时沸沸扬扬,横幅喜报遍布大街小巷。117个孩子的面孔被永远留在了光荣榜上,每个人的脸因为照片压缩折皱起来,像搓成一堆的小核桃。


这些少年终于成为了所有人口中“懂事成功”的人,而很少有人知道,他们在这所被精英竞争抛弃的学校,经历了成年人难以想象的人生。




 “梦醒破晓时” 


清晨6点20分,吴斐是整栋出租楼第一个起床的人。


喷溅的自来水冰冷刺骨,脑袋“嗡”一作响,他赶紧抹抹脸塞上耳机。今天听的酷玩乐队的《Viva la vida》,音量调至最大,才能预防吃早点时困倒趴下。


鲜有人知晓他痴迷自由的英伦摇滚,低沉缓慢的中国民谣,仿佛才更匹配他瘦弱黝黑的农村男孩形象。


打开门,外面一片漆黑,冷雾弥漫校园的坡地,直到爬上4楼的教室,吴斐才依依不舍关掉音乐。


清晨的任务是《旅游地理选修》和数学圆锥题,打开支管歪一节的小台灯,他和柔光一起迎接日出降临。这栋老旧的高三教学楼拥有面向山野的半封闭式阳台,7点通电前,几个早起的学生会在淡橘色的天幕下先背复习的第一科目。


吴斐成绩属凤元“尖子班”的中上等,仍无保证有一本可上,于是他弓起脊背“埋头苦干”,而2米开外的大高个郑天鸣,早已写完作业,仰头高举政治课本字正圆腔地背诵起来。


和吴斐不同,他的目标不是一本,而是顶尖的985高校。


“浙江大学文科每年只在云南招6、7个人左右。我第一次高考排800多名,我觉得自己可以。”回忆之余,郑天鸣还是有些气愤:“云南政策加分的人太多了,你知道环境的影响有多大吗?”


与随遇而安的城镇节奏格格不入,郑天鸣擅长“计算自己的梦想”。13岁上县重点初中,16岁进市区“尖子班”,大学保研或直博。他总是规划好未来4、5年的轨迹,然后任由它们在别人的七嘴八舌里破碎。


“小白脸。”人少的楼道,几个男生开始对路过的郑天鸣说风凉话。


“他们大多是出于嫉妒。但是我已经不在乎了,真的。”因为人际矛盾休学心理治疗2个月,又经历了高考失利后,郑天鸣选择了复读。


“最难熬的时候还有浙大嘛!”他飘忽的眼神变得坚定不移。


“浙大120周年录的宣传片,是我在县里读初中时浙大的支教老师拍的。我每次累就翻出来看,看到泪流满面。你别笑我啊,就放过80多次。”




 “隐没骄阳中” 


直到天色完全亮,小椿才和舍友提着馒头稀饭到达教室。


这所“市区名校”第一天就给外地生一个下马威。整栋校舍楼都是水泥地,门栏直面生锈的窗,铁架高低床紧挨坑坑洼洼的黑木桌,厕所卡在几个门中间做公用,即便后来搬去新校区,小椿也忘不掉半夜打电筒与厕所飞虫“偶遇”的惊魂。


和考名校的学生不一样,小椿看不下去数学,她比较喜欢英语。


“我觉得我配不上。”时隔两年,她才说出了高一没竞选英语科代表的原因。“尖子班”有一半城区的学生,他们家境富裕,上过英语兴趣班,也敢和老师开玩笑。每当放学他们坐上锃亮的私家车疾驰而去,小椿就悄悄从校门坡头走向5米外的ATM机。


3台红黄相间的“农村信用社”取款机,学校近一半的县州生从这里拿到远方父母寄来的生活费。沿取款机走十几米便是坡脚,90年代式的机油摩托车横七竖八,学校隔壁就是城镇最大的农民工聚集地。


穿套迷彩鞋和汗衫的男男女女扎堆等待务工,村寨方言此起彼伏,1个老挝男人嗓门巨大,叫嚣要“搞死”拖工资的包工头。同一时刻,小椿的老师摇醒下午第一节课打瞌睡的男生,警告他不想读书就去滚去坡脚“蹲活儿”。


下课后,小椿独自站在阳台。午后的阳光总是很灿烂,耀眼得很像别人的人生。


“我家不在城里,爸爸经常生病,偏偏高三我牙疼得厉害,来回花了3万多,我的天啊。”小椿摇摇头:“同一个班,他们可以抢AJ、买化妆品,出国旅行,可我们甚至连为高考补课都要考虑再三才敢和家人说。”


艳阳隐退时,小椿也曾抱怨为什么自己的青春没有别人精彩。那时候比起高考她心思其实更多在赚钱补贴家用上,直到成绩下滑,才说服自己先啃下一套文综题。


“我也不孤单,宿舍都是和我情况差不多的朋友。”小椿眉眼舒展。少年时代的女生寝室不同于大学,大家很少聊美容美妆,5个女孩子躺在上下铺的小床上,你一言我一语,羡慕又失落地聊着班里家境优渥的同学。


“真羡慕原生家庭好的人啊。”这是小椿宿舍夜聊出现频次最高的话。




 “同晚霞死去” 


被“别人羡慕的原生家庭”,足以构成之芥在阳台思考跳楼自杀的理由。


她本不叫之芥,只是自高一痴迷太宰治,便借其“伯乐”芥川龙之介命名。太宰治、芥川龙之介、王尔德、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些都是之芥最喜欢的作家,他们全脱身于19世纪末的黑暗时代,并以自杀为终结。


“当时觉得自己和太宰治真他妈像啊——”之芥向外摊开双手,戏谑地笑道:“我也不想活,但我在努力地活。”


出生于农村,好不容易熬成公务员,父亲却因为她择校降职调地。于是之芥从小就被灌输要继承前代人的衣钵,不得考除法律以外的专业。


“我妈说你父亲为你赔损了那么多,”之芥语气平淡:“所以我从小到大可以看的不是法制频道就是《焦点访谈》。”


刑法条例原比童话故事来得残酷实在。当初中平行班的好学生在前排把头埋进课本,之芥左后方的过道上,一个男生正被一群人从黑板摁到地上殴打,酒瓶和烟头的星火散落整片水泥地。


要考高中尖子班的,因为穷被歧视的,抑郁症的,创伤退学的······就是这样一个中考市前几名和施暴混混冗杂的班集体,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年轻班主任得到了表彰。


[ 真实的世界。] 之芥心想,把视线转回面前的法典。


高三是每一个中国家庭紧绷的弦,父母对之芥的压制在那年骤然转变,几次崩溃的争执后,母亲哭着告诉她不要背负父母的“罪过”,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我还能做什么。”之芥冷笑,从那时候起她开始了“飘”的状态,父母的“放弃感”和“绝望感”,使她用“茫然且无所谓”的态度漠化了整个青春。


“漫画撕过了,唱歌也被骂过难听了,唯一逼自己坚持十几年的法律,被抛弃就抛弃吧。考大学适当应付应付,我宁愿随波逐流。”


在阳台自习时,山际间绯红的晚霞会化为暗紫色,喻示黑夜的降临。之芥目视远方,想象一个人翻下去该会死得有多漂亮,她身旁站着班上白净又可爱的女同学,絮絮叨叨着高中美好的一切。


后来那个女孩和之芥有过短暂的相恋。之芥说,阳光开朗的性格,很容易治愈无尽的黑暗。


“她美好又纯粹。”主动提分手后,之芥的话语听不出情绪。


“只是我受不了情侣捆绑式的关系,原生家庭已经够束缚我了。我也不愿耽误别人。”




 “活在黑夜里” 


从QQ空间得知之芥和女朋友分手后,黎凡的神经崩得像被狠狠抽打。


每次晚自习课间,他都忍不住瞟两眼对侧阳台亲昵的同性情侣。和漫画里看的一点都不一样,学校里只有几对在一起的女生,敢在高中袒露性取向的男孩为之甚少。


大家普遍认可的gay都是很“娘”很帅很爱玩,黎凡不一样,板寸头的他一点都不“gay”,还是家里的独生子和学校的尖子生。


“那时候班上女生用多媒体放《上瘾》,黄景瑜和许魏洲就要亲了!我他妈激动得拳头都窜起,好死不活班主任来了!”黎凡哈哈大笑:“那时候肯定不敢和她们讨论啊,会暴露的。”


他还是习惯一个人崩溃。即使父母担心他为什么半夜失眠,他也只说是模拟考太紧张。


晚上的教室潮腻闷热,黎凡会提速做完练习,然后独自躲进顶楼阳台的黑夜。夏雨翻搅过的天幕不见明月,却仍吊坠杏黄色星点,纯净如一的夜空是小城独有的特色,但他只觉得黑暗要将自己吞噬。


“我身边的人觉得同性恋是心理疾病。”黎凡回忆:“最难的时候有想找咨询,但网上性取向方面的心理专家大多在北京上海,最近的也要坐6个小时的车去昆明,高考时间太紧了,我不敢去。”


  2个月后的毕业典礼,黎凡站第一排,台上文科班的班长演讲词提到“人可以决定喜欢男孩子或女孩子”,全场只有他激动得海豹表演式拍手,旁边打盹被话筒音吵醒的男生小声骂了一句“傻逼。”


黎凡喜欢了那个男孩3年。高考结束,他们一起去私人影院看了《Call me by your name》,之后他便不再主动和黎凡联系。


“后来我在上海又看了几次,也没后悔当时选了那部电影。”毕业后的第一个517(国际不再恐同恐跨恐双日),黎凡给自己下单了一条带彩虹元素的内裤。


“我的生命总是过于平淡,只有这一刻才感觉到从未有过的鲜活。”同一天的QQ空间,他发布了一条无人点赞的说说。




  抓住晨曦  


“当时的教育并没有试图教过我们如何寻找自我,于是我只好用比较不断确认自己在世界的坐标——比A好一点,比B差一点,诺,这就是我。”


如果真实的青春是八月长安写给自己的话,那她也一定辛苦地走了很久。


庞大的体系下是被社会认可的丈量,42年来,一场高考给了无数人跨越分割线的机会,山走向海,贫瘠走向繁荣,这条路的前程如此远大,以至于两旁的野花衰败,人也不能偏移方向。


每一年春夏,我们习惯在荧幕和杂志上看省状元的励志故事,模仿名校的百日誓师,激流勇进高呼呐喊,用满腔热血掩盖生活的离合悲欢。


直至人烟散去,被困在同一栋楼的少年才能各怀心绪趴在阳台,独自寻找人生的答案。


新一天的天际逐渐明晰,日出东方,晨曦浸满山埃。


校园再次布满穿灰白校服的学生,小小的身板埋着头,一刻不停向前走。2年前的黎凡也是他们其中的一员,他原本在背英语单词,直到阳光拍打后肩,久违的温暖才使他驻足,回头抓住远方的光线。


在他头顶的阳台上,吴斐哼着coldplay的歌,郑天鸣在和同学友好地开玩笑,之芥悄悄塞了一张写着“女孩子要自信”的贺卡,因为今天是小椿的生日。


毕业后他们回望这段场景,大多会调侃高三“不该有”的闲适。未来的世界还有太多的义务和规则,当人刚从硬式教育的体制解脱,就必须投身新的社会轮回。


生命苦短,奋斗不止,经久不息。


只是18岁的晨曦太令人贪恋。








(为保护隐私,文中学校、人物均为化名)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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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ver & Music-source 封面/音乐来源 

Movie -  《少年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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