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宋亦箫 李晓璐 ‖ 庚、单诸字与雷神崇拜

SUMMER 2023 /

点击蓝字 关注我们


►►►

作者简介

宋亦箫 华中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上图)

李晓璐 华中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研究生

基金项目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冷门绝学研究专项“早期外来文化与中华文明起源研究”(19VJX039)。


摘要

庚、庸、康、单等甲骨文字,是雷神崇拜过程中遗留的文字活化石。庚、单二字由象征雷神的柱鼓构成,庚字上的倒三角形歧首和单字上方的两个鼍皮小鼓,象征商人始祖神帝喾和商契。庸字是雷神祭仪中柱鼓与钲的组合,康字是祈雨祈丰的祭祀意涵的体现。象征雷神之柱鼓兼具信仰符号、社会组织符号的双重内涵,商人围绕它在聚落范围内建立起公共秩序。在此基础上,城邑、国家等更大范围的统治理念逐渐发展起来。


关键词

甲骨文字 柱鼓 雷神信仰 地缘组织




    商周时期甲骨文与金文中的庚、庸、康、单、里等字,古文字学界都有过一些音韵、构形方面的讨论和推测。但关于它们的造字机理、彼此之间是否有文化联系,它们是否还蕴含有其他不为人知的神话和信仰观念,等等,都还值得继续讨论。例如,关于庚字构形的内涵,有的将“庚”()字中部“⨁”字符解作钟钲奏乐(1)或万物垂实之状(2);有的将贯穿上下的“屮”形字符解作战争时持干而立(3);或者直接说成是庚族进行鼗鼓演奏(4)的命意,认为庚日是太阳崇拜的吉日(5);等等。也有对以上观点的质疑。(6)这些学说谁是谁非?还是都不准确到位?“庚”字如何成为十天干之一的?商代的庚族、庚宗以“庚”为名号是否存在宗教信仰背景?与“庚”字形似的庸、康、单、祈等字,还有似乎跟“庚”字字形甚远,跟地域空间相关的里、社等字,似乎都隐含着悠久的神话宗教内涵,等待着我们去发现和破译。

    笔者近期研读早期中国祖神神话谱系,发现商周民族始祖神帝喾和周弃,都有雷神神格(7),而庚、单、里、社等字的造字机理和随之而来的制度建构,似乎都跟古人的雷神信仰密切相关。由此试图梳理庚、单等字的文化内涵,以揭示它们的造字机理与雷神信仰的可能关系。


一、释“庚”“庸”“康”三字


    郭沫若、徐中舒、萧兵、裘锡圭诸位先生都曾发表过对“庚”字的解读,有力推动了对“庚”字的正确认识。我们曾关注熊形象与雷神的关系,发现铜器铭文中有一类“二熊夹庚”的族徽符号,给了我们一些启发。现结合对商周祖神神话的一些新思考,以及学者们对庚族青铜器的一些新探索,来重新试解“庚”字。

    庚字的甲骨文和金文字形(图1、图2),主要由庚字中部带双耳的“⨁”形构件和贯穿上下的“屮”形构件组成。其中“⨁”符号构件最为引人注目,却少见针对性解读。我们认为这一构件是雷神的标志,它象征了雷神的雷声和雷车的车轮,也是雷鼓的鼓面的象征。(8)《论衡·雷虚篇》曰:“图雷之状,累累如连鼓之形”(9);陆云《南征赋》有言:“伐隐天之雷鼓,振凌霄之电斾”(10),可知古人有以鼓喻雷的传统。再看“庚”字上部的“屮”构件,与乐器“鼓”的甲骨文“壴”()(11)上部构形吻合。笔者由此初步判断“庚”字原型与鼓类乐器有关。

图1 “庚”字甲骨文字形(部分)(12)图2 “庚”字金文字形(部分)(13)

    “庚”字中的“⨁”构件由“屮”形长柱上下贯穿,形状像极了战国铜匜、铜鉴和汉代画像石中的柱鼓(图3)。文献记载柱鼓的形制起源于商代,后人仿照殷商柱鼓制作出建鼓,两者图像、形貌应属同类。柱鼓,又称“楹鼓”,《礼记·明堂位》记载:“夏后氏之鼓足,殷楹鼓;周悬鼓”(14),郑玄注曰:“楹谓之柱,贯中上出也……植曰虡,饰以臝属、羽属”(15)。殷人还在楹鼓的长柱上刻绘猛兽飞禽的纹样。综上,我们认为“庚”字当摹写的是柱鼓,也即楹鼓或建鼓。

图3 战国和汉代图像中的柱鼓(16)

    “庚”状柱鼓还有一个外形特征是鼓身的两侧有着下垂状的双耳。正是有鉴于此,郭沫若将“庚”解作“钲”,意谓“观其形制,当是有耳可摇之乐器,以声类求之,当即是钲”(17)。徐中舒则认为“庚”之双耳与钲之外形不符,“然于文献记载及实物征验之,钲皆无耳,且以槌击之,故庚、钲非一物”(18)。高晋南将庚字释为鼗鼓的象形,因后者鼓面两侧正有两个“拨浪”小槌。(19)但鼗鼓实为控制乐章节奏的小鼓即拨浪鼓(图4),一人即可手持,外形与“贯中上出也”的“庚”字形柱鼓不同。晋国青铜器上的狩猎宴饮图像中(图5),其下排中间有两处柱鼓形状,右边柱鼓鼓面两侧也有横出之“耳”,我们认为这也是“庚”状柱鼓。左侧柱鼓基座上还有一斜出之物,我们放到下文讨论。

图4 南阳草店汉墓画像石中的鼗鼓(20) 图5 晋国青铜器上的狩猎宴饮图像(21)

    “庚”字原型为鼓,还有一处古文字证据。甲骨文“庚”字与甲金文中的“同”字()组合成上下结构的形字,裘锡圭认同前人观点将此字释作“庸”字,认为“庸”是一种植于座上的筒钟形乐器。(22)庸器究竟为何物?我们可以在出土器物与实物图像中找到答案。江苏省丹徒北山顶春秋墓、山东省章丘洛庄汉墓、江苏省无锡鸿山越国墓、陕西省韩城梁带村27号墓相继出土柱鼓、钲、錞于的乐器组合(图6),其中出土的柱鼓(鼓座)、钲一般各为1件,錞于则多达数十件。(23)由“庚”“庸”字形和出土的器物组合可得知,庚鼓与钲常常组合使用,且存在庚鼓在上、钲在下的位置关系,与图3和图5中钲被斜插在柱鼓下方鼓座上的使用方法吻合,印证了“庚”是柱鼓、“庸”是柱鼓与钲的器具组合这一观点。对于族群、国家等地域共同体而言,庸器还有特殊的象征意义。《礼记》记载“天子之田方千里……不能五十里者,不合于天子,附于诸侯,曰附庸”(24),这里的“附庸”既可以解释为小国依附大国正如钲之依附柱鼓,又可以解释为以“庸”命名小型地域政治组织。再来看《周礼》介绍“典庸器”官职时说:“典庸器掌乐器、庸器”(25),这里的“庸器”指的是彰显战功的一种特殊乐器,据“庸”字原始意义来看,庸器很有可能正是鼓、钲乐器组合,并且具有象征国家政权的礼仪性功能。

图6 鸿山越墓出土鼓座、钲、錞于、悬铃乐器组合(26)

    “庚”字除了代表柱鼓的原始意义,还有第二重文化意涵,那就是作为十天干之一用来标定时日。庚日又被称为“吉日”“雷日”“刚日”。特别是在庚辛之日,常常发生战争或生死之事,《史记·律书》解释“庚者,言阴气庚万物,故曰庚;辛者,言万物之辛生,故曰辛”(27),所以“庚辛”两个天干表示一种自然状态的转变,“庚辛”正是“更新”。“庚”成为天干之一,与柱鼓在商代的计量时间、传递讯息的具体作用有关。沈建华曾梳理甲骨卜辞中“鼓为计时”的证据,他说:“古时击鼓行夜戒守,故也谓更曰鼓,鼓楼的前身从报更鼓演化而来。”(28)“更鼓”正是“庚鼓”。柱鼓体量、声音都很大,击鼓时居住在周围的居民都可以听到鼓声。除了报更计时,柱鼓的声音还可以用来传递讯息。《淮南子》记载“尧置敢谏之鼓,舜立诽谤之木,汤有司直之人,武王立戒慎之鼗”(29),尧舜、商汤、周武等祖先帝王都曾在公共区域树立柱鼓,进谏的百姓敲鼓便可面见君王,取其正直、警戒之意,柱鼓也因此成为开明政治的象征符号之一。

    在报更计时、传递讯息的基础功能之上,甲骨卜辞中大量的“庚日”使我们有机会对商代庚鼓的其他功能、隐藏意涵略窥一二,部分文例如下。

    1.占卜丰欠饥馑

    (1)庚戌卜贞帝其降堇 《殷墟书契前编》3.24.4

    (2)庚戌卜贞王立黍受年 《甲骨文合集》09525正.7

    2.占卜燎祭祈雨

    (3)翌庚子燎 《甲骨文合集》00376反.5

    (4)方燎惟庚酉,有大雨,大吉 《甲骨文合集》28628.1

     3.占卜晴雨、帝令雨

     (5)自今庚子于甲辰帝令雨 《甲骨文合集》00900正.7

     (6)翌庚寅不其雨,二告 《甲骨文合集》01051正.18

     (7)貞翌庚申我伐晹日庚申明霧王來途首雨 《甲骨文合集》06037正.1

    4.占卜奏舞祈雨

    (8)庚寅卜辛卯奏舞雨 《甲骨文合集》12819.1

    (9)庚寅卜癸巳奏舞雨 《甲骨文合集》12819.2

    5.占卜征伐战事

    (10)庚申卜王贞余伐不三月 《甲骨文合集》06834正.5

    (11)庚申卜王贞余勿伐不 《甲骨文合集》06834正.8

    庚日的占卜事宜有丰欠饥馑、燎祭祈雨、占卜晴雨、奏舞祈雨和征伐战事五种,其中燎祭祈雨、占卜晴雨、奏舞祈雨都是为了达到祈雨的目的。

    再看看甲金文“康”()字,“康”(khɑ)之发音与“庚”同声同韵,构形则如出一辙,只在“庚”字下方增加了四点,表示雨水(图7)。可知在古人顺势巫术思维作用下,认为庚鼓与降雨之间存在较为紧密的因果联系。正如《管子·小问》所言:“夫欣然喜乐者,钟鼓之色也”(30),先民演奏庚鼓祈求风调雨顺,然后才能农业丰收、百姓康乐,因此钟鼓逐渐成为盛大仪式中渲染喜庆氛围的关键礼器。

图7 “康”字金文字形(部分)(31)

    根据“庚”和“康”字形、甲骨文和传世文献记载,我们可知“庚”字原型是一种至迟在商代出现的柱鼓,庚鼓和庸器似乎都不是世俗的生活用器,而是被古人赋予祈雨的功能,成为燎祭、舞雩(奏舞)、战争等仪式场景中的重要礼器。


二、释“单”


    金文图像中除了“两熊夹庚”(图2),还有一类“两人夹单”“两兽夹单”或“四目夹单”(图8)的符号,通常被释为“北单”“单”或“目单”。笔者以为,这种“次要对称图形环绕在主要符号两侧”的金文族徽,除了表达具象意义,还传达了某种仪式的表演性质,成为这种公共仪式的文字载体。单字与庚字形近,同样由“⨁”构件与歧首长柱形构件组成。“单”为何物?单与古代仪式有着怎样的联系,又如何演变为地缘组织的名称?恐怕要对其构件进行分析,才能找到答案。

图8 “两人夹单”“两兽夹单”或“四目夹单”(32) 图9 现代扬子鳄的剥制皮革标本(33) 图10 《泉屋清赏》商代夔神鼍纹铜鼓(34)

    “单”()(35),许慎训为“大也,从吅,吅亦声”(36),可知是体量较大,且可以发出声响的器物。上文已经说到“庚”“单”等字所共有的 “”符构件很可能是柱鼓。再看“单”字异于“庚”字的“”形歧首构件,要理解其深意可以从“鼍”()(37)字切入。《说文》释“鼍”为“水虫,似蜥易,长丈所,皮可为鼓,从黽,单声”(38),据此可知鼍即鳄鱼,且鼍、单同音。祁庆富则认为“鼍”是已经展开的鳄鱼皮:“问题在于鼍字不是‘鳄鱼’,而是‘鳄鱼皮’的象形,极似四足展开,沿腹部至尾剖剥展开的鳄鱼皮(图9)”(39)。新石器时代陶寺遗址、商代殷墟侯家庄遗址都出土了鼍鼓实物,鼓皮上的方格形鼍纹较清晰,并伴随有鳄鱼骨板。另有日本泉屋博古馆藏商代夔神鼍纹铜鼓(图10),冠部“”形饰恰似单字“”形歧首的变形(图10)。“单”(djan)与“鼍”(d(h)ān)的古音也十分相近,同声同韵,一音之转,因此“单”很有可能正是用鼍皮制作的柱鼓,上附两个小鼓,汉画像中也有这样的柱鼓图像(图11)。单形柱鼓顶部装饰的两个小鼓即“应鼙”,《元史·卷六十八》描述应鼙附在建鼓上的位置关系:“建旁挟二小鼓,曰鞞、曰应”(40),两个小鼓“配合建鼓演奏,鼓声或高或低,更加有节奏感和韵律感”(41)

图11 附带两个小鼓、羽葆的柱鼓(42)

    祈祷的“祈”()(43)字,也值得一辨。它的甲金文字形以“单”为主体构件,其他部分由表示旗帜的“方人”、表示兵器的“斤”、作为行为主体的“人”字形符号组成。单形柱鼓上有旗、有兵器,这样的字形结构与春秋战国以降的柱鼓图像完全吻合(图3-1),柱鼓的顶部装饰正是“长长的丝帛制羽葆”“顶部插一戟”,有时“还有一个菱形装饰物”(44)。“祈”字这样的构形应该有两方面的考量:一方面,这是战争、狩猎等仪式中真实场景的复原,以飘扬的彩旗、高大的兵器伴随轰鸣的柱鼓,同时具有听觉、视觉威慑力,在古代通讯不便、地域辽阔的环境中实用性很强;另一方面,这样的构形关系更有利于我们理解“祈”的命意,那就是巫师击打柱鼓、模拟想象中降雨时雷神击鼓的场景,从而祈求风调雨顺、求福祈寿。

    我们在甲骨文辞例中,能看到许多带“单”字的卜辞,它们已成为地名、族名和国名,为何能从柱鼓演变为地名和族名?拟放到第四节进行分析。下面对部分卜辞示例如下。

    以下为部分卜辞。

    1.甲骨卜辞中的单地

    (1)单

    贞燎于单三用 《甲骨文合集》00488反

    (2)东单

    惟东单用 《甲骨文合集》28115.2

    (3)南单

    庚辰卜争贞爰南单 《甲骨文合集》06473正

    (4)西单

    庚辰贞翌癸未西单田受有年十三月 《甲骨文合集》9572.2

    (5)北单

    北单 《殷墟书契后编》上13.5

    2.青铜器铭文中的单族合文

    (1)单光方鼎(45)

    (2)聑单(46)

    3.青铜器铭文中的单族人名

    (1)郸孝子台: 王四月,郸孝子台庚寅之日,命铸饲鼎鬲(47)

    (2)单父辛: 单父辛(48)

    (3)单公: 叔作单公宝尊彝(49)

    根据卜辞可知,“单”作为地名,主要与商朝的燎祭祈雨、征伐、农业丰欠等事宜有关。“单地”的名称在商周之际有较明显的变化,商代青铜器中常见“东单”“西单”“南单”“北单”“行单”等地名,在周代青铜器铭文中皆未见,此时的“单”字符一般在“光单”等合文族名、单族人名中出现。


三、庚、单形柱鼓象征雷神


    上文讨论了庚、单二字都是柱鼓的象形,而笔者经过研究发现,在殷商时期,柱鼓是雷神的象征,上古社会的鼓之所以能够象征雷神,是因为古人认为“雷,天之鼓也”,即雷就是天鼓。人们为了祈雨而祭雷,祭雷时为了模拟雷神到场的环境,便发明鼓并以鼓声象征雷声。庚、单二字的构型也进一步强化了他们与雷神的对应关系。如“庚”字中的“屮”形歧首构件常被刻画为倒三角形(图1、图2),这种倒三角形与“辛”()字近似,后者则是雷神的手持武器雷公斧,一如商()、龙()、凤()等甲骨文字中所出现的“辛”字指代雷公斧一样。(50)而单字上面的“”,则同于鼍()字的上半部分,鼍便是鳄鱼,古人以鳄鱼皮来蒙鼓,这再次揭示了单字与鼓的密切关系。那么,古人为何要以鳄鱼皮来蒙鼓?那是因为古人也将鳄鱼当作雷神的化身之一(51),以雷神化身之皮来制鼓,当然更有雷鼓的效果。还有就是二字中部的“⨁”符号,既形似悬鼓,也是雷神的象征符号。此外,贯穿“庚”“单”二字上下的长杆,既表现从古至今“设干祭天”的传统,同时又是指向上天的指示符号,表明柱鼓用以祭祀天神,“为帝不言,以雷以雨”(52),天神之中首先便是雷神。

    当我们讨论使用柱鼓祭祀雷神,实际是在讨论祈雨、祈春和燎祭等仪式场景。“仪式中充满了象征符号,或者干脆地说,仪式就是一个巨大的象征系统”(53),在上述仪式系统中,奏舞、伐鼓等核心仪式很好地揭示了象征性主旨,提供庚、单形柱鼓象征雷神的重要仪式性证据。

    上文讨论过柱鼓与钲的器物组合被称为“庸”,据甲骨文“雨,(庸)无(舞)。”(《合》12839)和“今日其(庸),不冓雨。”(《合》12611)等卜辞,商周祈雨仪式中有使用鼓钲组合的形式。这样演奏柱鼓以祈雨的乐舞仪式称为“奏舞”,并且多在庚日进行占卜,如:“庚寅卜,辛卯奏舞,雨。庚寅卜,癸巳奏舞,雨。庚寅卜,甲午奏舞,雨。”(《合》12819)类似的例子见于《春秋繁露·求雨》:“四时皆以庚子之日,令吏民夫妇皆偶处”(54),在庚子日通过夫妇偶处的方式求雨。这自然是因为古人知道“庚”字正是祈雨当中的仪式用鼓——柱鼓的象形字。燎祭祈雨时,庚形柱鼓是祈雨仪式中的关键道具,如“方燎,叀庚器,有大雨。”(《合》28628)如果求雨成功,雨水连绵,还需要在柱鼓周围举行止雨仪式,整个仪式都伴随鼓声:“击鼓三日,而祝……鼓而无歌,至疲乃止。”(55)

    柱鼓的鼓声不但与雷声相仿,还与春季万物生长的节律一致,《风俗通义》解释说:“《易》称:‘鼓之以雷霆’,圣人则之。不知谁所作也。鼓者,郭也,春分之音也,万物郭皮甲而出,故谓之鼓。”(56)因此,祈春仪式中的柱鼓也象征雷神。古人祈春仪式中的重要一项就是击打钲鼓以规范行为举止,避免受到雷神的惩罚,如《淮南子·时则训》记载:“雷始发声,蛰虫咸动苏。先雷三日,振铎以令于兆民,曰:‘雷且发声,有不戒其容止者,生子不备,必有凶灾。’”(57)

    伐鼓祈雨、击钲祈春等仪式包括同类相生和果必同因的巫术思维。古人听到雷电轰鸣,然后看到大雨滂沱,便以为只要制造出雷声,便可引来雷神,唤醒春日。先民因同类相生的巫术思维而制造出与雷电形声相似的庚、单形柱鼓,在雨水不调的时节便用伐鼓击钲的办法来模拟雷神出现后的典型环境,以祈祷与雷神沟通。我们借用《白虎通》总结鼓与雷雨的关系:“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神明报应,天地佑之,其本乃在万物之始耶,故谓之鼓也。”(58)

    还可以进一步讨论的是,庚、单形柱鼓象征的雷神,同时也是商人的祖先神帝喾。一方面,商人祖神帝喾的神格中有雷神一职(59),因此作为商人创制的甲骨文“庚”“单”等字,既然是雷神的象征,同时也该是创字者族群的祖先神帝喾的象征。另一方面,“庚”“单”二字本身的构形也指向商人的祖先神帝喾。如“庚”“单”二字顶端均有“屮”形构件,类似燔燎禋祭的树枝,又似牛角。徐山已经指出“祭祀雷神的主要方式是燎祭”(60),雷神又常以牛的化身示人,因此这“屮”形构件状似牛角,就不是偶然巧合而是有意为之了。上文还讨论过“屮”形歧首也讹变为“辛”字形倒三角,而“辛”字的本义是青铜锤斧,是雷神的常用武器。商祖帝喾的名号正是“高辛”,这再次将庚、单形柱鼓及“庚”“单”二字与雷神帝喾联系起来。庚、单形柱鼓正式成为雷神象征,应该在帝喾之子商契的时代。《太平御览》记载少皞创制建鼓:“建鼓,大鼓也,少昊作焉,为众乐之节。”《世本》记载“少昊名契”,少皞与契实系一人,郭沫若、胡厚宣等学者已有详论。(61)《左传·昭公十七年》记载少皞族群崇拜神鸟:“我高祖少皞挚之立也,凤鸟适至,故纪于鸟,为鸟师而鸟名。”(62)存世有多件与鸟合文的单族青铜器,是加强雷神帝喾、契与庚、单形柱鼓之间连系的有力证据(图12)。

图12 商代青铜器上的“西单”与“隻(鸟)”合文(63)


四、鼓祭雷神与地缘组织


    如果说“庚”“单”二字最开始是柱鼓的象形符号,那它们又是如何衍生出“赓续”“单位”“单元”等义的呢?

    我们推测,商人的每一个自然聚落,都围绕着一个象征他们祖先神雷神帝喾的“庚”“单”形柱鼓定居,“庚”“单”形柱鼓便也成为各个聚落的象征符号。聚落以燎祭雷神的柱鼓为中心而形成,并且一代代存续下去,这样的商人聚落,构成商族社会的最基础单位。由此,“庚”字的“赓续”之意,“单”字的“单位”“单元”之新意便产生了。

    雷神帝喾的子孙后代围绕庚、单形柱鼓定居,形成聚落、城邑、国族等血缘和地缘组织。这种以柱鼓为中心的聚落是原始社会时期基于宗教信仰和自然地缘而自行组织的人们共同体,是雷鼓“祭祀圈”(64),到了商代扩大、分化出庚、单、庸、唐等相对独立的“信仰圈”(65)。这种以“部落鼓”为中心的聚落结构在独龙族、基诺族、苗族、佤族等少数民族仍然存在,例如佤族人为部落祭祀和庆典使用的大木鼓建设“木鼓房”,一个氏族便围绕一座“木鼓房”居住。(66)

    我们在甲金文中看到的从庚从单的柱鼓形徽号,如单、庸、唐、庚等字,俱为殷周之际距离王都不远、承担祈雨祈春等祭祀任务的国族符号。单地位于殷畿附近,是王族分支的居住地,也是迎接王驾的重要离宫。(67)庸国有二,一处位于殷畿内地,一处位于牧誓蜀地。(68)商代唐国规模较大,且有社主(69),位于晋南(70);两周时期,除了晋南的唐城,另有豫南鄂北的姬姓唐国(71)。庚国地望尚无确论,曹淑琴根据出土的庚族青铜器判断庚国位于安阳以北、燕山以南,尤其应该重点关注河北省、山东省、辽宁省三地。(72)唐英杰则认为庚族位于山东省。(73)笔者还注意到铜鼎上的一则“鲁祖庚父辛”(74)铭文,因此也认为“山东说”可能性更大些。这些甲骨文金文国族符号说明,“庚”“单”等字已经走过了从最小的聚落单位到国族名的历程。

    鼓祭雷神的仪式如何构建出诸多的地缘组织?首先要从柱鼓的宗教性说起。宗教学家伊利亚德认为,凡俗的空间是同质的、无方向的,一旦“神圣”在某处彰显自身,就会打破同质的凡俗空间,构建出一个固定的神圣空间。(75)柱鼓作为雷神的象征,它树立的地方自然成为一部分神圣空间。

    为了突出神圣性,古人还筑造出底座乃至台基以安放柱鼓等礼器。甲金文“赓”“商”等字形中常有丙形底座,这种“神圣底座”应是祭坛的前身,最初以泥土堆筑,是以《周官》曰:“作乐于圜丘之上,天神皆降。”(76)胡厚宣、于省吾、陈梦家将“单”释为“”“坛”,以之为“积土而成的高台”(77),是未能将单形柱鼓与其祭坛分开来看。同样,庚形柱鼓也被放置在土台之上,其祭坛被称作“墉”。“筑土垒壁曰墉”,“墉”字本义是堆筑泥土,原始柱鼓祭坛的建造方式给了城墙建设很大启发,因此“墉”逐渐变为城墙的专称,这也是柱鼓信仰与城市组织的连系之一。

  雷神之象征柱鼓除了在祈雨、祈春等仪式中发挥宗教信仰功能,还发挥着重要的社会组织功能。农业民族依靠春雷夏雨的自然节律进行耕作休息,所以古代有着“靠天吃饭”的说法。对雷电的自然崇拜逐渐转化为对人格化雷神的崇拜,雷神作为司雨的主神,常常被视为秩序、公正、武力的化身。天雷的自然法则代表着自然秩序,族群仿效雷电的自然节律进行生息活动,象征雷神的柱鼓便成为秩序的象征。前文讨论过,殷人不但使用柱鼓控制劳作休息的日常节奏,标定时序;还将柱鼓应用在军旅中(78),发挥信息传递、鼓舞行军等作用。这是柱鼓在不同应用场景中维护秩序的体现。

    庚、单等柱鼓徽号,兼具信仰符号、社会组织符号的双重内涵。早期先民将柱鼓作为雷神的象征加以崇拜,这样的共同信仰在一定的地缘范围内建立起公共秩序。在此基础上,国家等更大范围的统治理念逐渐发展起来。

    除了祈雨的主要功能,止雨也是柱鼓祭祀的重要目的之一,《春秋》记载“鼓用牲于社”(79),《春秋繁露》记载“伐鼓攻社”(80),说明止雨巫术与柱鼓和社主有关。殷代称“社”为“土”,是一种祈求雨水、丰收的燎祭对象,祭社也在土台之上进行。(81)周代的“社”更加强调高大的土堆,而忽视了以前被称为“土”的神主。周人将田地与“土”形神主结合起来,创制出“里”字,用以表示耕作公田的庶民所居住的小型地缘组织。(82)

    到西周时,金文中出现了“里”()(83)字,用来称呼一般性村落。笔者以为“里”之原型有可能是某种神主偶像或其象征,有字为证:“釐”()(84),《说文》释为“家福也”(85),字形仿佛一人手持“里”,将其安放在神龛中供奉,祈求获得家福。除了祈求平安,祈春祈雨也是里社的重要集体活动。(86)

    我们关注的重点在于,都是基层地域组织名称,“单”“里”二者应该存在某种承袭关系。首先,“单”与“里”作为基层组织称谓,两者都具有祈福、祈雨、祈春等职能。其次,两者名称的字词使用范围随时间推移呈现负相关。根据商、周、战国至秦青铜器与简牍中“单”“里”的字词使用次数可知(表1、表2),商代有“单”无“里”,西周晚期“里”的使用次数明显增加,战国至秦“里”的使用次数已经远超“单”的使用次数。到了秦汉以后,“单”作为基层组织称谓,仅仅偶见于篆刻印章中,逐渐被历史湮没。

表1 商周时期“单”与“里”在青铜器铭文中的使用次数变化(87)

表2 战国至秦简牍中“单”与“里”的使用次数变化(88)

    “单”与“里”有何差异?“单制”和“里制”的兴衰与柱鼓象征的神主神格、祭祀对象和主祭者的民族是否有关?“单”“里”相继的地缘组织变化与商周之际逐渐开始的思想、制度、经济的重大转变有何关联?

    我们通过对基层地缘组织名称“单”“里”在商周秦汉金文简帛中的出现次数进行对比,认为庚、单组织在两周以后快速萎缩,最终成为特殊团体的小范围居住地,例如汉代老人居住的街巷区域被称为“千岁单”(89)。杨华指出,秦汉时期的里社组织事实上已经成为官方的基层行政组织,单组织则成为民间私下的基层组织。(90)这样的转变有着怎样的深层原因呢?王国维在《殷周制度论》中指出思想文化、政治变迁对地缘组织的影响,他说:“都邑者,政治与文化之标志也。”(91)我们认为单、里两类基层地缘组织继替变化的主要原因有二:一方面,以雷神为代表的天神信仰的神秘宗教力量在两周时期大幅削弱,人文传统逐渐成为社会主流思潮(92);另一方面,殷周祖先神信仰也发生更迭,虽说“殷周皆帝喾后”(93),但周民族也有后土与后稷作为本民族始祖神,两周庶民助耕公田形成里社组织,自然对地祇崇敬有加。


五、结论


    “庚”()字由象征雷电声符和鼓面的“⨁”构件及象征天神的“屮”形长杆构成,是对雷神柱鼓的文字记录。“庚”字下加“”成为“庸”字,表示柱鼓与钲的乐器组合,具有象征国家政权的礼仪性功能。“庚”字下加四点雨水成为“康”字,描述雷神祭仪中先民演奏庚鼓祈求风调雨顺、农业丰收的场景。庚日的创生与柱鼓报更计时、传递讯息的功能有关。殷人在庚日的占卜事宜有丰欠饥馑、燎祭祈雨、占卜晴雨、奏舞祈雨、征伐战事五种,其中占卜燎祭、占卜晴雨、奏舞祈雨都是为了达到祈雨的目的。

    “单”()字表示顶端有两个小鼓的大型鼍皮柱鼓。“庚”“单”作为祭祀雷神的柱鼓的文字符号,成为商族基层社会最普遍的神圣存在。每一个商族群体,围绕着“庚”或“单”形柱鼓形成聚落。此聚落便是他们一起祭祀雷神祈雨的最小单位,并代代传承相续。这便是“庚”有“赓续”,“单”有“最小单位”之意的由来。正因为“单”在起源上便与雷神祭祀的密切关系,所以“单”后来发展成国族名,也主要与商朝的燎祭祈雨、征伐、农业丰欠等事宜有关。商代“东单”“西单”“南单”“北单”等地名在周代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里”这种地缘组织。以“单”字为主体,增加表示旗帜的“方人”、表示兵器的“斤”、作为行为主体的“人”字形符号,组成“祈”字。“祈”的命意就是模拟想象中降雨时雷神击鼓的场景,从而祈求风调雨顺、求福祈寿。

  伐鼓祈雨、击钲祈春等仪式包括同类相生和果必同因的两种巫术思维,先民在这种原始思维影响下制作出与雷电形声相似的庚、单形柱鼓,来模拟雷神出现后的典型环境,以祈祷与雷神沟通。对于商族先民来说,这个雷神不是别人,正是商族的始祖神帝喾。帝喾的武器是雷公斧,正是“庚”字发生汉字讹变现象后的“辛”字形歧首;帝喾之子商契创制柱鼓,其鸟形族徽常见于单族青铜器上。甲金文中从“庚”从“单”的柱鼓形徽号,如单、庸、唐、庚等字,俱为殷周之际距离王都不远、承担祈雨祈春等祭祀任务的国族。雷神的信徒围绕庚、单形柱鼓定居,形成有共同信仰的血缘和地缘组织。柱鼓除了在祈雨、祈春等仪式中发挥宗教信仰功能,还维护着日常生活、行军作战、道德品行、国家权力的行使等秩序,承担了重要的社会组织功能。因此,商人创制的庚、庸、康、单、祈等文字,首先是对商人的始祖神、雷神帝喾的祭祀行为的文字记录,它们作为跨时代和超容量的特殊文化载体,让我们有机会对雷神帝喾神话的流传扩散过程做一些有限度的恢复。


(注释及参考文献已省略,需要请下载原文)

引用格式


宋亦箫,李晓璐.庚、单诸字与雷神崇拜[J].湖北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3,41(04):139-150.

继续滑动看下一个
湖北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向上滑动看下一个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